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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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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史(明冯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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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18 13:49: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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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情化类


 

  ☆化女
  洛中二行贾,最友善。忽一年少者腹痛不可忍,其友极为医治,幸不死。旬余而化为女。事闻抚按,具奏于朝。适二贾皆未婚,奉旨配为夫妇。此等奇事,亘古不一二见者。万历丙戌年事,见《邸报》。
  既相友善,即夫妇矣。虽不化女可也
  ☆石尤风
  石尤风者:传闻为石氏女,嫁为尤郎妇,情好甚笃。尤郎为商远行,妻阻之不从。尤出不归,妻忆之病亡。临亡,长叹曰:“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远行,吾当作大风,为天下妇人阻之。”自后商旅发船,值打头逆风,则曰:“此石尤风也。”遂止不行。妇人以夫姓为名,故曰石尤。
  近有一人,自言有奇术,恒曰:“人能与我百钱,吾能返此风。”人有与之,风果止。后有人云:乃密书“我为石娘唤尤郎归也,须放我舟行”十四字,沉水中。出《江湖纪闻》。
  死能化风,为天下妇女作方便,其灵甚矣,其力大矣,岂不能自致尤郎,而须人唤耶!夫恶男子之远行,而誓为风以阻之,情蔽而愚矣。其灵也可化,其愚也亦可欺。
  晋刘伯玉妻段明光,性极妒。伯玉尝于妻前诵《洛神赋》,赞叹其美。明光曰:“君美水神而轻我耶?我死何患不为神。”乃自沉而死。死后七日见梦曰:“吾今得为神矣。”伯玉遂终身不敢渡此水。因名曰妒妇津。有好妇人渡者,必毁妆而济,否则风波暴发。若丑妇,虽盛妆,神亦不妒也。妇人无外事,其性专一,故立志往往著奇。
  ☆化火
  蜀帝生公主,诏乳母陈氏乳养。陈氏携幼子与公主居禁中。各年长,陈子出宫。其后,此子以思公主故,疾亟。一日,陈氏入宫,有忧色。公主询其故,陈氏阴以实对。公主许允,遂托幸祆庙,期与子会。及期,子先在庙候之,忽睡去。既公主入庙,子沉睡不醒。公主待久将归,乃解幼时所弄玉环,附于子之怀中而去。及子醒寤,见之,怨气成火,庙宇亦焚。祆庙,胡神也
  ☆化铁
  昔有一商,美姿容,泊舟于西河下。而岸上高楼中,一美女相视月余,两情已契,为十目十手所隔,弗得遂愿。迨后其商货尽而去,女思成疾而死。父焚之,独心中一物,不毁如铁。出而磨之,照见其中有舟楼相对,隐隐如有人形。其父以为奇,藏之。
  后商复来访,其女已死,痛甚。咨诹博询,备得其由。乃献金于父,求铁观之,不觉泪下成血,血滴于心上,其心即灰矣。
  ☆心坚金石
  至元年间,松江府庠生李彦直,小字玉郎,弱冠有文誉。其学之后圃,有高楼焉,眺望颇远。彦直凡遇三夏,则读书其中。圃外则妓馆环之,丝竹之音,日至于耳,彦直亦习闻不怪。
  一日,与同侪饮于楼上。一友闻之笑曰:“所谓‘但闻其声,不见其形’也。”彦直亦笑曰:“若见其形,并不赏其声也。”众请共赋其事,彦直赋先成。众方传玩,忽报学师在门,彦直急取诗怀之,迎学师登楼,因而共饮。彦直复恐诸友饶舌,托以更衣,团其诗投于墙外。所投处,乃张姥姥之居。姥止一女,名丽容,又名翠眉娘。衒其才色,不可一世。旦夕坐一小楼,与李氏楼相错。丽容拾纸展视,知为玉郎手笔,心窃慕焉。遂赓其韵,书于白绫帕上。他日,候彦直在楼,亦投墙外。彦直读诗,知其意有属也。践太湖石望之,彼此相见,款语莫逆。丽容因问:“彦卿何以不婚?”彦直曰:“欲得才貌如卿者乃可。”丽容曰:“恐君相弃,妾敢自爱乎!”因私誓而别。彦直归,告诸父母,父以其非类,叱之。复托亲知再三,终不许。将一年,而彦直学业顿废,几成瘵疾;丽容亦闭门自守。父不得已,遣媒具六礼而聘焉。
  婚有期矣。会本路参政阿鲁台任满赴京。时伯颜为右丞相,独秉大权,凡满任者,必献白金盈万,否则立黜罢。阿鲁台宦九载,罄橐未及其半。谋于佐吏,吏曰:“左丞所少者,非财也,若能于各府选才色官妓三二人,加以妆饰献之,费不过千金,而其喜必倍。”阿鲁台以为然,遂令佐吏假右相之命,谘于各府,得二人,而丽容为首。彦直父子奔走上下,谋之万端,终莫能脱。丽容临发,寄缄谢彦真,以死许之。遂绝饮食。张妪泣曰:“尔死必累我。”丽容复稍稍食。舟既行,彦直徒步追随,哀动行人。凡遇停舟之所,终夜号泣,伏寝水次。如是将两月,而舟抵临清。彦直跋涉三千余里,足肤俱裂,无复人形。丽容于板隙窥见,一痛而绝。张妪救之,良久方苏。苦浼舟夫往谢彦直曰:“妾所以不即死者,母未脱耳。母去,妾即死。郎可归家,无劳自苦。”彦直闻语,仰天大恸,投身于地,气遂绝。舟夫怜之,共为坎土埋尸岸侧。是夕,丽容缢于舟中。阿鲁台大怒曰:“我以珍衣玉食,致汝于极贵之地。而乃恋恋寒儒,诚贱骨也。”乃命舟夫裸其尸而焚之。尸尽,惟心不灰。舟夫以足践之,忽出一小物如人形,大如手指。净以水,其色如金,其坚如玉。衣冠眉发,纤悉皆具,宛然一李彦直也,但不能言动耳。舟夫持报阿鲁台,台惊曰:“异哉,精诚所结,一至此乎!”叹玩不已。众请并验彦直若何,亦发彦直尸焚之,而心中小物与前物相等,其像则张丽容也。阿鲁台大喜曰:“吾虽不能生致丽容,然此二物,实希世之宝。”遂囊以异锦,函以香木,题曰“心坚金石至宝”。于是厚给张妪,听为治丧以归。
  阿鲁台至京,捧函呈于右相,备述其由,右相喜甚。启视无复前形,惟败血二聚,臭秽不可近。右相大怒,下阿鲁台于法吏,治其夺人妻之罪。狱成,报曰:“男女之私,情坚志确。而始终不谐,所以一念不化,感形如此。既得合于一处,情遂气伸,复还其故,理或有之矣。”右相怒不解,阿鲁台竟坐死。
  昔有妇人性好山水,日日临窗玩视,遂成心疾。死而焚之,惟心不化,其坚如石。有波斯胡一见惊赏,重价购去。问其所用,约明日至肆中验之。及至肆,已锯成片,每片皆光润如玉,中有山水树木,如细画然。波斯云:“以为宝带,价当无等。”夫山水无情之物,精神所注,形为之留,况两情之相感乎!
  ☆望夫石
  新野白河上,有石如人,名望夫石。相传一妇送夫从戎,别于此,妇怅望久之,遂化为石。天台陈克(字子高)题望夫石云:
  “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山头日日风和雨,行人归来石应语。”
  ☆婆饼焦
  人有远戍者,其妇从山头望之,化为鸟。时烹饼将以为饷,使其子侦之,恐其焦不可食也。往已见其母化此物,但呼婆饼焦也。今江淮所在有之。
  ☆双雉
  《雉朝飞》操者,卫女傅母所作也。卫侯女嫁于齐太子,中道闻太子死,问傅母曰:“何如?”傅母曰:“且往当丧。”丧毕,不肯归,终之以死。傅母悔之,取女所自操琴,于冢上鼓之。忽有二雉俱出墓中。傅母抚雌雉曰:“女果为雉耶?”言未卒,俱飞而起,忽然不见。傅母悲痛,援琴作操,故曰《雉朝飞》。出扬雄《琴清》。
  ☆连枝梓双鸳鸯
  韩凭,战国时为宋康王舍人。妻何氏,有美色。康王乃筑台望之,竟夺何而囚凭。何氏乃作《乌鹊歌》以见志曰: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自高飞,罗当奈何?”
  又曰:
  “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自庶人,不乐君王。”
  后闻凭自杀,乃阴腐其衣,与王登台,自投台下。左右引衣,衣绝,得遗书于带中曰:“愿以尸还韩氏而合葬。”王怒,命分埋之。两冢相望,经宿,忽有梓木生于两冢,根交于下,枝连于上。又有鸟如鸳鸯,双栖于树,朝暮悲鸣。人皆异之曰:“此韩凭夫妇精魂也。”故诗云:
  “君不见,昔时同心人,化作鸳鸯鸟。和鸣一夕不暂离,交颈千年尚为少。”
  何氏又有寄凭歌曰: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康王以问苏贺,贺曰:“雨淫淫,愁且思也。河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当心,日过午则殂,明有死志也。”韩凭家,今在开封府。
  ☆双梓双鸿
  吴黄龙年中,吴都海盐有陆东美妻朱氏,有容止。夫妻相重,时人号为比肩夫妇。后妻死,东美不食而死。家人哀之,乃合葬。未一岁,冢上生梓树同根,两身相抱而合成一树,每有双鸿常宿于上。孙权闻之,封其里曰“比肩”,墓曰“双梓”。后子弘与妻张亦相爱慕,吴人呼为“小比肩”。出《述异记》。
  ☆双鹤
  荥阳县南百余里有兰岩山,峭拔千丈。常有双鹤,素羽皦然,日夕偶影翔集。相传云:昔有夫妇隐此山数百年,化为双鹤,不绝往来。忽一旦一鹤为人所害,其一鹤岁常哀鸣,至今响动岩谷,莫知其年岁也。出《搜神记》。
  ☆连理树
  上官守愚者,扬州江都人,为奎章阁授经郎。时居顺天馆东,与国史简(检)讨贾虚中为邻。贾,柯敬仲友也,工诗善画,家藏古琴三张,曰琼瑶音、环珮音、蓬莱音,皆敬仲所鉴定。守愚亦雅好吟咏,兼嗜绿绮,与贾交游特厚。每休暇过从,诗酒琴棋,从容竟日。贾无嗣,止三女。尝曰:“吾三女可比三琴。”遂取琴名名女焉。守愚子粹,甚清俊聪敏。生时,人送《唐文粹》一部,故小字粹奴。年十岁,因遣就贾学。贾夫妇爱之如子,三女亦兄弟视之,呼为粹舍。尝与其幼女蓬莱,同读书学诗,深相爱重。贾妻戏之曰:“使蓬菜他日得婿如粹舍足矣。”归以告,守愚曰:“吾意亦然。”遣媒往议,各已许诺。粹、[蓬莱]二人亦私喜不胜。不期贾忽罢归,姻事竟弗谐。
  后三年,守愚出为福州治中。始至,僦居民舍,得楼三楹。而对街一楼尤清雅,问之,乃贾氏宅也。守愚即日往访,则琼瑶、环珮已适人,惟蓬莱在室,亦许婚林氏矣。粹闻之,悒怏殊甚。蓬莱虽为父母许他姓,然亦非其意也。知粹至,欲一会而无由。彼此时时凝立楼栏相视,不能发语。蓬莱一日以白练帕裹象棋子掷粹,粹接视,上画绯桃,题一诗曰:
  “朱砂颜色瓣重台,曾是刘晨旧看来。只好天台云里种,莫教移近俗人栽。”
  粹虽美其意,然莫如之何。亦画梅花一枝,写诗以复。诗曰:
  “蕊玉含春捏素罗,岁寒心事谅无他。纵令肯作仙郎伴,其奈孤山处士何!”
  用彩绳系琴轸三枚坠之,投还蓬莱。蓬莱展看,闷闷而已。
  未逾时,值上元节。闽俗放灯甚盛,男女纵观。粹察贾氏宅眷必往,乃潜伺于其门。更深后,果有女夫舁轿数乘而前,蓬莱与母三四辈上轿,婢妾追随,相续不绝。粹尾其后,过十余街,度不得见,乃行吟轿旁曰:
  “天遣香街静处逢,银灯影里见惊鸿。彩舆亦似蓬山隔,鸾自西飞鹤自东。”
  蓬莱知为粹也,欲呼与语,诉其所怀,而碍于从者,亦于轿中微吟曰:
  “莫向梅花怨薄情,梅花肯负岁寒盟!调羹欲问真消息,已许风流宋广平。”
  粹听之,知其答己梅花之作,不胜感叹。归坐楼中,念蓬莱之意虽坚,而林氏之聘终不可改,乃赋《凤分飞》曲以寄之曰:
  “梧桐凝露鲜飚起,五色琅玕花新洗。娇翮翩跹拟并栖,九苞文彩如霞绮。惊飞忽作丹山别,弄玉箫声怨呜咽。咫尺秦台隔弱流,琐窗绣户空明月。飔飔扫尾仪朝阳,可怜相望不相将。下谪尘寰伴凡鸟,不如交颈两鸳鸯。”
  诗成,无便寄去。忽贾遣婢送荔枝一盘来,粹诡曰:“往在都下,与蓬莱同学,有书数册未取,乞以此帖呈之,俾早送还。”婢不疑有他,持送蓬莱。读之垂泣曰:“嗟乎,郎尚不余谅也。”乃作《龙剑合》曲答之,示终身相从之意。写以鱼笺,密置古文中。付婢绿荷曰:“粹舍取旧所读书,此是也。汝持去还之。”其曲曰:
  “龙剑埋没狱间久,巨灵昼卫鬼夜守。蛟螭藏,魍魉走,精光横天气射斗。冲玄云,发金钥,至宝稀世有。奇姿烁人声撼牖,鹈膏泽锷凤刻首。龙剑煌,新离房,静垂流电舞飞霜。影含秋水刃拂铓,辘(上罒下鹿)(上罒下欶)团金宝珠装。司空观之识其良,悬诸玉带间金章。紫焰煌煌明瑀珰,星折中台事岂常。逡巡莫敢住,一去堕渺茫。龙剑灵,是龙精,莹如鹇尾拂水清。雄作万里别,雌伤千古情。暂留尘埃匣,何日可合并?会当逐风雷,相寻入延平。纯钩在瑧(琫)珌,纵然贵重非我匹。我匹久卧覃水云,一双遥怜两地分。度山仍越壑,辛苦不可言。天遣雷焕儿,佩之大泽濆。铿然一跃同骏奔,骇浪惊涛白昼昏。始知神物自有偶,千秋万岁肯离群。”
  粹读之,服其才,而感其意。
  俄而闽中大疫,蓬莱所议林生竟死。贾夫妇知粹未婚,乃遣人报守愚求终好,守愚欣跃从之。六礼既备,亲迎有期。花烛之夕,粹与蓬莱相见,不啻若仙降也。因各赋诗以志喜。时至正十九年己亥二月八日也。粹诗曰:
  “海棠开处燕来时,折得东风第一枝。鸳枕且酬交颈愿,鱼笺莫赋断肠诗。桃花染帕春先透,柳叶蛾黄画未迟。不用同心双结带,新人原是旧相知。”
  蓬莱诗曰:
  “与君相见即相怜,有分终须到底圆。旧女婿为新女婿,恶姻缘化好姻缘。秋波浅浅银灯下,春笋纤纤玉镜前。天遣赤绳先系足,从今唤作并头莲。”
  蓬莱有诗集,粹序之,名曰《絮雪》。
  粹时才名藉甚,当道有欲荐之者。蓬莱苦口止之曰:“今风尘道梗,望都下如在天上。君岂可舍父母之养,而远赴功名之途乎!”粹乃以亲老辞。
  次年,治中物故。又明年,为至正壬寅,闽城为盗所据,城中大姓多避匿山谷,粹亦携家遁。盗踪迹得之,尽戕其一门,留蓬莱一人不杀,将以为妻。蓬莱知不免,绐盗曰:“我无归矣,愿事将军。虽然,俟埋其故夫未晚也。”盗喜从之,同至尸所,拔佩刀为掘一坑。掘讫,掷刀于地,坐于旁曰:“吾倦矣!”目蓬莱,使取刀抄土掩之。蓬莱即举刀自刎曰:“死作一处无恨!”盗遽起夺刀,已绝咽矣。盗怒曰:“汝望同穴乎?”遂埋蓬莱二十步外,使两冢相望。
  其年,燕则普化为福建行省平章,乃集诸县民兵克城,民方复业。又数年,有同避寇者,始备说蓬莱事。平章遣人视之,将以礼改葬。至则两墓之上各生一树,相向枝连柯抱,纠结不可解。使者归报,平章亲往视之,果不谬。乃不敢发,但加修葺,仍设奠祭焉。人呼为连理冢树,闽人至今称之不绝。见《剪灯余话》。
  ☆并蒂莲
  扬州张姓者,富冠郡邑。有女字丽春,年十七,美姿容,善诗赋。远近争来缔姻,张翁志在择婿,不许。
  同里曹姓者,家虽贫,有子名璧,聪俊工文词,年十六未室,张颇垂意焉。曹以贫富自量,不敢启齿。张一日开塾于家,令人招生过塾读书。生负笈而至,丽春于花下窥之,窃念曰:“得归此郎,平生足矣。”张亦暗喜。寻命生宿于西轩静室,以便肄业。
  时值菊节,张拉师出外登高。生兀坐书斋,不胜岑寂。日将晡,窗外闲步,偶与丽春相遇。生整容前揖,丽春亦不避,彼此交会,其礼甚恭。丽春笑曰:“子知家君馆谷之意乎?东床之选,其在兹矣。子宜郑重!”正叙话间,侍婢报曰:“主人回矣。”遂各散去。翌日,丽春命侍儿兰香持彩笺作词寄生,中有“赤绳系足”之句。生得词甚喜,以诗一律答之,末联云:
  “昨夜嫦娥降消息,广寒已许折高枝。”
  一夕,生明烛独坐,忽闻叩门声。启视乃丽春也。延入逊坐。丽春从袖中出花笺一幅,上书四绝句。笑曰:“妾效唐人作回文四时词,请君改政。”
  其一:
  “花枝几朵红垂槛,柳树千丝绿绕堤。鸦鬓两蟠乌袅袅,径苔行步即香泥。”
  其二:
  “高梁画栋栖双燕,叶展荷钱小叠青。腰细褪裙罗带缓,销魂暗泪滴围屏。”
  其三:
  “明月晚天清皎皎,凛霜晴雾冷悠悠。情伤暗想闲长夜,泪血垂胸锁恨愁。”
  其四:
  “天冷雪花香堕指,日寒霜粉冻凝腮。悬悬意想空吁气,夜月闲庭一树梅。”
  生诵毕,深赞其妙。将欲赓咏,丽遽曰:“不必和也。家君新构别墅,已状四景。士夫题咏甚富,但无作回文者。请君为之!”生按题挥笔,亦成四绝云。
  其一:
  “东西岸草迷烟淡,近远汀花逐水流。虹跨短桥横曲径,石粼粼砌路悠悠。”
  其二:
  “墙矮筑轩当绿野,树高连屋近青山。香清散处残红落,酒兴诗怀遣日闲。”
  其三:
  “溪曲绕村流水碧,小桥斜傍竹居清。啼乌月落霜天晓,岸泊闲舟两叶轻。”
  其四:
  “歧路曲盘蛇袅袅,乱山群舞凤层层。枝封雪蕊梅依屋,独坐闲窗夜伴灯。”
  丽春诵之,叹其敏妙。时漏下二鼓,生欲求欢。丽春正色曰:“所谓归妹愆期,迟归有待。君姑俟之。”遂各归寝。
  张公倩媒择日下聘,赘生入门。花烛之夕,极尽绸缪。丽春谓生曰:“曩政所以逆君情者,为今夕耳。”生益叹服。
  咸淳末,海寇犯扬州,官军败绩,城遂陷。贼众大掠,市肆一空。殆至张宅,家人奔窜。生女卧榻,适临大池。仓卒无避,恐致辱身,乃相搂共溺池中而死。
  逾年,池中忽生并蒂莲,花红香可爱。人争以为异,观者如市。士大夫题咏甚多,录其尤者于左:
  “佳人才子是前缘,不作天仙作水仙。白骨不埋黄壤土,清魂长浸碧波天。生前曾结同心带,死后仍开并蒂莲。千古风流千古恨,恩情不断藕丝牵。”
  诗词成帙,名之曰《并蒂莲集》,至今传诵不绝。
  又:民家有男女以私情不遂,赴水死。三日,二尺相携出水滨。是岁,此陂荷花无不并蒂者。李仁卿《摸鱼儿》纪其事云:
  “为多情,和天地老,不应情遽如许。请君试听双渠怨,方见此情真处。谁点注,香潋滟银塘对抹胭脂露。藕丝几缕,绊玉骨春心,金河晓泪,漠漠瑞红吐。连理树,一样骊山怀古。古今朝暮云雨。六郎夫妇,三生梦断,幽恨徒前沮。须会取,共鸳鸯、翡翠照影长相聚。风不住。怅寂寞芳魂,轻烟北渚,凉月又南浦。”
  情史氏曰:“情主动而无形,忽焉感人而不自知。有风之象,故其化为风。风者,周旋不舍之物,情之属也。浸假而为石,顽矣。浸假而为鸟、为草、为木,蠢矣。然意东而东,意西而西。风之飘疾,惟鸟分其灵焉,双翔双集,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梓能连枝,花启并蒂,草木无知,象人情而有知也。人而无情,草木羞之矣!白香山云: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绵绵)无尽期”
  谓此也。噫!自非情坚金石,畴能有此。则其偶然凝而为金为石也,固宜。
  ☆化蛇
  华阴县令王真妻赵氏,与少年有私。少年化蛇,赵氏亦化蛇,俱入华山石见。
  ☆化怪草
  舌埵山帝女死,化为怪草,恒媚于人。
  ☆宫人草
  楚中有宫人草,状如金(艹登),而其气氛氲,花色红翠。俗说楚灵王时,宫人数千,皆多愁旷。有囚死于宫中者,葬之后,墓上悉生此花。
  ☆鸳鸯树
  蜀王孟昶,悦宫婢李氏,行则同舆,坐则同席。末年遭杀,并命合葬。墓上有树生异花,上似鸳鸯交颈,人不知名,但呼鸳鸯树。有歌曰:
  “愿为坟上鸳鸯鸟,作双飞去作双归。”
  ☆门化鸳鸯
  汉时,鄢县南门两扇,忽一声称鸳,一声称鸯。晨夕开闭,声闻京师。汉末恶之,令毁其门。两扇化为鸳鸯,相随飞去。遂改鄢为晏城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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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情媒类


 

  ☆卢二舅
  昔有卢、李二生,隐居太白山读书,兼习吐纳导引之术。一旦,李生告归,曰:“某不能甘此寒苦,且浪迹江湖。”诀别而去。
  后李生知橘子园,人吏隐欺,欠折官钱数万贯,羁縻不得东归,贫甚。偶过扬州阿使桥,逢一人草屩布衫,视之乃卢生。生昔号二舅。李生与语,哀其褴褛。卢生大骂曰:“我贫贱何畏?公不作好,弃身凡弊之所,又有欠负,身被囚拘,尚有面目相见乎!”李生厚谢。二舅笑曰:“居处不远,明日即将奉迎。”至旦,果有一仆者驰骏足来,云:“二舅遣迎郎君。”既去,马疾如风。过城南数十里,路侧朱门斜开,二舅出迎。星冠霞帔,容貌光泽,侍婢数十人,与桥下仪状全别。邀李生中堂宴馔,名花异木,若在云霄。既夜,引李生入北亭命酌,曰:“兼与公求得佐酒者,颇善箜篌。”须臾,红烛引一女子至,容色极艳,新声甚嘉。李生视箜篌上有朱字一行云:“天际识归舟,云间辨江树。”酒罢,二舅曰:“愿作婚姻否?”李生曰:“某安敢!”二舅许为成之。又曰:“公所欠官钱多少?”曰:“二万贯。”乃与一拄杖曰:“将此于波斯店取钱。可从此学道,无自秽也。”
  才晓,前马至。二舅令李生去,送出门。波斯见拄杖,惊曰:“此卢二舅拄杖,何以得之?”依言付钱,遂得无事。其年往汴州,行军陆长源以女嫁之。既婚,颇类卢二舅北亭子所睹者。复解箜篌,果有朱书字。视之,“天际”之诗两句也。李生具说扬州城南卢二舅亭中筵宴之事,妻曰:“少年兄弟戏书此。昨梦使者云仙官追,一如公所言也。”李生叹讶。却寻二舅之居,惟见荒草,不复睹亭台矣。
  二舅曾未显然作伐,然阴以红丝系足矣。神仙从无诳语。
  ☆氤氲大使
  朱起,家居阳翟,年逾弱冠,姿韵爽逸。伯氏虞部有妓女宠之,艳秀明媚,起甚留意。缘馆院各别,种种碍隔,起一志不移,精神恍忽。
  有密友诣都辇,起送至郊外。独回之次,路逢青巾短袍、提筇杖药篮者,熟视起曰:“郎君幸值贫道,否则危矣。”起骇异,下马揖之。青巾曰:“君有急,直言,吾能济之。”起再拜,以宠事诉。青巾叹曰:“世人阴阳之契,有缱绻司总统,其长官号氤氲大使。诸夙缘冥数当合者,须鸳鸯牒下乃成。虽伉俪之正,婢妾之微,买笑之略,偷期之秘,凡仙交会,华戎配接,率由一道焉。我即为子嘱之。”临去,篮中取一扇授起曰:“是坤灵扇子,凡访宠,以扇自蔽,人皆不见。自此,七日外可合,十五年而绝。”
  起归如戒,往来无阻。后果十五年,宠疫病而殂。出《清异录》。
  有缘自合,何须坤灵扇子帮衬。青巾亦多事矣。
  ☆潘法成
  陈妙常,宋女贞观尼姑也。年二十余,姿色出群,能诗,尤善琴。张于湖授临江令,途宿女贞观,见妙常惊讶。以词挑之,妙常拒之甚峻。后与于湖故人潘法成私通情洽。潘密告于湖,令投词托言旧所聘定,遂断为夫妇。
  ☆陈诜
  湘人陈诜登第,授岳阳教官。夜逾墙与妓江柳狎,颇为人所知。时孟之经守岳,闻其故。一日公宴,江柳不侍,呼至杖之,文其眉鬓间以“陈诜”二字,乃押隶辰州。妓之父母诣学宫咎诜,云自岳去辰八百里,且求资粮。陈且泣且悔,罄其所有及质衣物,得千缗。以六百赠柳,余付监押吏卒,令善视。且以词饯别云:
  “鬓边一点似飞鸦,休把翠钿遮。二年三载,千阑百就,今日天涯。 杨花又逐东风去,随分入人家。要不思量,除非酒醒,休照菱花。”
  柳将行,会陆云西以荆、湖制司干官,霑(露)檄至岳。与陈有故。将至,陈先出迎,以情告陆。陆即取空名制干札填陈姓名,檄入制幕。既而并迎陆入,即开筵。陆曰:“闻籍中有江柳者,善讴,谁是也?”孟即呼至。柳花钿隐眉间所文。饮间,陆越语孟曰:“能以柳见与否?”孟曰:“唯命。”陆笑曰:“君尚不能容一陈教,岂能与我!”孟因叙杨之过,陆叹慨。
  既而终席,陆呼柳问其事,柳出诜送别词,陆大嗟赏,而再登席。陆举词示孟,且诮之曰:“君试目此作,可谓不知人矣。今制司檄诜入幕,将若之何!”孟求解于陆,并召诜同宴。明日,列荐诜,且除柳名。陆遂将诜如江陵,见之阃公秋壑,俾充幕寮。诜不特洗一时之辱,且有幸进之喜。至今巴陵传为佳话焉。
  ☆赵汝舟
  樊城赵生汝舟,字君牧,年少负才,未获佳偶。有谢妪携女自洛阳来,寓居南曲。女名素秋,才色无双。誓非才士,必不失身。时人为之语曰:“男中赵汝舟,女中谢素秋。”生闻之,因往访焉。不遇。睹庭间红梨花盛开,因题诗于壁云:
  “换却冰肌玉骨胎,丹心吐出异香来。武陵溪畔人休说,只恐夭桃不敢开。”女归,读其诗,甚悔。因和云:
  “本分天然白雪香,谁知今日却浓妆。秋千院落溶溶月,羞睹红脂睡海棠。”
  以诗寄生,且订晤期。
  会有无赖子挟势求欢,女不从,逐之使行,遂还洛阳。生怅怏不已。适故人刘辅为洛阳太守,遣使招生。生喜,即日束装赴之。及相见,首以谢素秋为问。刘本意虑生花柳荡志,欲令习静理业,得问茫然。乃伪令人征素秋侑觞,而以病死还报,冀绝其念。生叹惋不已,馆于王参军废园,因而成病。辅为求医,生却之曰:“吾病非药饵可疗,除是素秋重生耳。”辅方授计于素秋,使伪为王参军女,月夜彷徨园亭。生望之心动,遽前挑之,宛转成好,郁抱顿开。
  久之,试期渐逼,生恋女未有行色。辅复嘱卖花妪携筐诣园,伪为奠其亡儿者。生问之,对曰:“昔王参军有女甚美,亡瘗园中红梨树下。每月明之夜,往往出现魅人,吾子以是妖死。今忌日,故奠之耳。”生询女状貌服色相类,大惧,即夕携寓他室。及明,遂辞辅诣临安。辅厚赠资斧。生是岁登第,得选还乡,道从洛阳谢辅。辅觞之,命素秋见,生大骇。辅笑述始末,生喜极。辅为治婚礼,竟为夫妇。
  今传奇有《梨花记》,或作《谢金莲》。
  ☆姚牧庵
  姚牧庵为翰林学士承旨日,玉堂设宴。歌妓罗列中,一人秀丽闲雅,微操闽音。公使来前,问其履历,初不以实对。叩之再,泣而诉曰:“妾乃建宁人氏,真西山后也。父官朔方,禄薄不足以给,侵贷公帑无偿,遂卖入娼家,流落至此。”公命之坐。仍遣使诣丞相三卖奴,请为落籍。丞相素敬公,意公欲以侍巾栉,即令教坊简籍除之。
  公得报,语一小史黄埭曰:“我以此女为汝妻,女即以我为父也。”史忻然从命。史后至显官。京师相传以为盛事。
  按:牧庵名燧,枢之姪也。致政家居,年八十时,夏月沐浴,有侍妾在侧,公因私焉。妾前拜曰:“主公年老,贱妾倘有娠,家人必见疑,愿赐识验。”公因捉其肚围,题诗于上云:
  “八十年来遇此春,此春遇后更无春,纵然不得扶持力,也作坟前拜扫人。” 未几,公薨。后此妾果有子,家人疑其外通,妾出此诗,遂解。
  ☆马光祖
  有士人逾墙偷人室女,事觉到官,府尹马光祖(号裕斋)面试《逾墙搂处子》诗,士人秉笔云:
  “花柳平生债,风流一段愁。逾墙乘兴下,处子有心搂。谢玉应潜越,韩香许暗偷。有情还爱欲,无语强娇羞。不负秦楼约,安知汉狱囚。玉颜丽如此,何用读书求。”
  光祖判云:
  “多情多爱,还了生平花柳债。好个檀郎,室女为妻也合当。杰才高作,聊赠青蚨三百索。烛影摇红,记取媒人是马公。”
  文士既幸免罪,反因以此得佳偶。
  此事不可为训。风流太守,偶示一奇,亦何不可。
  ☆西毕氏
  西毕氏中岁无子,甚忧。然与妻恩爱,不忍置妾。醉后,其妻阴以侍婢与睡,即有娠,毕疑之。既产子,欲毙之,其妻以实告。乃纳其婢试之,明年复产一子,遂释然。乃感其妻。后二子济川、济时,相继登进士,济川为翰林编修。
  ☆聂胜琼
  聂胜琼,宋时名妓也,资性慧黠。李之问诣京师,见而悦之,遂与结好。及将行,胜琼饯别于莲花楼。别旬日,复作《鹧鸪天》词寄之云: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清樽一曲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檐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李藏箧间,抵家,为其妻所得。问之,具以实告。妻爱其语句清俊,遂出妆奁,资夫娶归。琼至,损其妆饰,委曲奉事主母。终身和好,无间隙焉。
  ☆秾芳亭
  巨野有秾芳亭,邑人秋成报祭所也。一日,乡耆谋立石其中,延士人王维翰书“秾芳亭”字,久之未至。有妓谢天香者,问云:“祀事既毕,何为迟留不饮?”众曰:“伺维翰书石耳。”谢遂以身衣当笔,书“秾芳”二字。会维翰至,书“亭”字以完之。父老遂刻之石,王、谢遂成夫妇。后王戏谢诗云:
  “昔日章台会舞腰,行人无不折枝条。”
  天香曰:
  “从今已付丹青手,一任狂风不动摇。”
  ☆陈孚
  陈孚,字刚中,台州人。至元年(中),曾以布衣献《大一统赋》。初尝为僧,以避世变。忽一日,大书所作于其父执某之粉墙上,云:
  “我不学,寇丞相,地黄变发发如漆。又不学,张长史,醉后挥毫扫狂墨。平生绀发三十丈,几度和云眠石上。不合感时怒冲冠,天公罚作圆顶相。肺肝本无儿女情,亦岂惜此双鬓青。只忆山间秋月冷,搔首不见(上髟下聿)鬓(鬙)影。”
  父执见之笑曰:“此子欲归俗矣!”即命养发。经半年余,以女妻之。刚中虽获佳偶,自妻母以至妻之兄姊弟妹皆薄之,遂携家入京。馆阁诸老,交章荐举,竟入翰林。尝摄礼部郎中,副梁尚书曾使交趾。至交州,赋诗曰:
  “老母越南垂白发,病妻塞北倚黄昏。蛮烟瘴雨交州客,三处相思一梦魂。”
  ☆高季迪
  高季迪(启),年十八,未娶。妇翁周仲建有疾,季迪往唁之。周出《芦雁图》命题。季迪走笔赋曰:
  “西风吹折荻花枝,好鸟飞来羽翮垂。沙阔水寒鱼不见,满身风露立多时。”
  仲建笑曰:“是子求室也!”即择吉,以女妻焉。
  ☆杨越渔
  越渔者,杨翁女也,容貌美丽。为诗不过两句,或问:“何不终篇?”答曰:“无奈情思缠绕,至两句,即思乱不胜。”有谢生求娶。父曰:“吾女宜配公卿。”谢曰:“谚曰:‘少女少郎,相乐不忘。少女老翁,苦乐不同。’安有少年公卿耶?”翁曰:“吾女词多两句,子能续之,而称其意,则妻矣。”遂以女诗示谢。女诗云:
  “珠帘半床月,青竹满林风。”
  谢续云:
  “何事今宵景,无人解与同。”
  又诗云:
  “春尽花随尽,其如自是花。”
  谢续云:
  “从来说花意,不过此容华。” 女览诗,叹曰:“天生吾夫也!”遂为夫妇。多引泛江湖,唱和为乐。后七年春日,杨忽题诗二句云:
  “明月易亏轮,好花难恋春。” 谢讶曰:“何故作此不祥语?”女曰:“君且续之。”谢应声云:
  “常将花月恨,并作可怜人。” 女曰:“逝水难驻,千万自保!”即以首枕生膝而逝。
  ☆郭暧
  郭暧宴客,有婢镜儿善弹筝,姿色绝代。李端在坐,时窃寓目,属意甚深。暧觉之曰:“李生能以弹筝为题,赋诗娱客,吾当不惜此女。”李即席口号曰: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暧大称喜,彻席上金玉酒器,并以镜儿赠李。
  郭暧粗豪公子,终是大家门风手段。
  ☆武昌妓
  韦蟾廉问鄂州,及罢任,宾僚盛陈祖席。蟾遂书《文选》句云:“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以笺毫授宾从,请续其句。座中怅望,皆思不属。逡巡,女妓泫然起曰:“某不才,不敢染,欲口占两句。”韦大惊异,令随口占云:“武昌无限新栽柳,不见杨花扑面飞。”座客莫不嘉叹。韦令唱作“杨柳枝”词,极欢而散。赠数十千,纳之。翌日,共载而发。出《抒情诗》。
  ☆赵令畤
  赵令畤,(字德麟,号聊复翁。袭封安宅(定)郡王)善词。刘弇(字伟明)既丧爱妾,而不能忘。赵为《清平乐》词云:
  “东风依旧,着意隋堤柳。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
  有王氏女,聪慧,父母为择配,未偶,壮年不嫁。作《咏怀》诗曰:
  “白藕作花风已秋,不堪残睡更回头。晚云带雨归飞急,去作西窗一夜愁。” 赵鳏居,见诗,遂求媒焉。人以为二十八字媒云。
  ☆清江引
  刘婆惜,乐人李四之妻也,江右人,与杨春秀同时。颇通文墨,滑稽、歌舞迥出其流,时贵多重之。先与抚州常推官之子三舍者交好,苦其夫间阻,一日偕宵遁。事觉,决杖。刘负愧,将之广海居焉,道经赣州。时有全音庵拨里,字子仁,由礼部尚书值天下多故,选用除赣州监郡。平昔文章政事扬历台省,但未免花酒之癖。每日公余,即与士夫酣歌赋诗。帽上常喜簪花,否则或果或叶亦簪一枝。一日,刘之广海过赣,谒全公。全曰:“刑余之妇,无足与也。”刘谓阍者曰:“妾欲之广海,誓不复还。久闻尚书清誉,获一见而逝,死无恨也。”全哀其志而与进焉。时宾朋满座,全帽上簪青梅一枝,行酒,全口占《清江引》曲云:“青青子儿枝上结”,令宾朋续之,众亡有对者。刘敛袵进前曰:“能容妾入词乎?”全曰:“可。”刘应声曰:
  “青青子儿枝上结,引惹人攀折。其中全子仁,就里滋味别。只为你酸溜溜,意儿
  难弃舍。” 全大称赏。由是顾宠无间,纳为侧室。后兵兴,全死节。刘克守妇道,善终其家。
  ☆回回偈
  至正间,明州女子柳含春,年十六患病,祷于延庆寺关王神而愈,因绣幡往酬之。一少年僧颇聪慧,窥柳氏姿而悦之。因以其姓戏作咒语,诵于佛前,名曰《回回偈》。其词云:
  “江南柳,嫩绿未成阴。枝软不堪轻折取,黄鹂飞上力难禁。留取待春深。”
  女亦甚慧,闻而恨之,归告于父。时方国珍据明州,父因讼之。国珍捕诸僧至,讯作词之姓名,对曰:“姓竺,名月华。”国珍乃召匠氏作大竹筒,将纳僧以沉诸江。谓曰:“我亦取汝姓作一偈,送汝归东流。”因吟曰:
  “江南竹,巧匠作为筒。付与法师藏法体,碧波深处伴蛟龙。方知色是空。”
  僧惶恐伏气,叩头告哀云:“死吾分也,更乞容一言。”国珍许之。僧复吟曰:
  “江南月,如镜亦如钩。如镜不临红粉面,如钩不上画帘头。空自照东流。”
  国珍知其以名为答,笑而释之。且令蓄发,以柳氏配为夫妇。
  吟词不差,还是错做了和尚。
  ☆马仲叔
  辽东马仲叔、王志都相知至厚。仲叔先亡,忽见形谓志都曰:“吾不幸先亡,心恒相念。念卿无妇,当为卿得妇。”遂与之期。
  至日,大风昼昏。向暮,果有女子在寝室中。志都问其由,曰:“我河南人,父为清河太守。临当见嫁,不知何得至此。”志都告之故,遂成夫妇。往诣其家,大喜,以为天授也。后生一男,为南郡太守。
  身死矣,犹念友之无妇乎!其情乃胜于父母
  ☆梁公肃
  广宁闾山公庙,灵应甚著。又其像设狞恶,林木蔽映,人白昼入其中,皆恐怖毛竖。旁近言静夜时闻讯掠声,故过者或迂路避之。
  参知政事梁公肃,家此乡之牵马岭。作举子时,与诸生谈及鬼神事,因有言:“我能以昏暮或阴晦之际,入闾山庙,巡廊庑一周。”诸生从臾之。明日晚偕往,约诸生待于庙门外,奋袖径入。至庙之东隅,摸索有一人倚壁而立,梁公意其为鬼,负之出。诸生迎问何所见,梁公笑曰:“我负一鬼至矣,可取火照之。”及火至,见是一美妇。衣装绝与乡俗不同,气息奄奄,状若昏醉。环立守之,良久开目,问:“此为何地?”诸生为言其处,及庙中得之者,且诘其为人为鬼,何所从来。妇言:“我扬州大族某氏女。以吉日迎往婿家,肩舆中忽为大风所飘。神思乱散,不知何以至此。”诸生喜曰:“梁生未受室,神物乃从扬州送一妻,可因而成之。”梁公乃挈妇归。
  寻擢第,不数十年,致位通显。妇举数子。故时人有“天赐夫人”之目,至于传达宫禁。梁公以大定二十年节度彰德,都下耆旧,仍有及见之者。兵乱后,梁氏尚多,问其家世,多“天赐”诸孙行云。
  ☆于祐
  唐僖宗时,于祐于御沟中拾得一红叶,上有诗云: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祐亦题一叶,置沟上流,宫中韩夫人拾之。
  后祐托韩泳门馆,置帝放宫女三千人,泳以韩氏嫁祐。成礼之后,偶开笥见叶,异之,各出所得相质。叹曰:“事岂偶然。”泳开宴庆之,曰:“二人可谢媒矣!”韩氏作诗曰:
  “一联佳句随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侣,方知红叶是良媒。”
  王伯良作《题红》传奇。
  唐小说记红叶事有四:《本事诗》云:顾况在洛,乘间与一二诗友游苑中,于流水上得大梧叶,有诗云: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况明日于上流亦题云:
  “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后十余曰,有客来苑中,又于叶上得诗,以示况,曰: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一说明皇时,贵妃宠盛,宫娥皆衰悴,不愿备掖庭。尝书落叶,随御沟流出,云:
  “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接流人。”
  况从而和之(和诗同前)。既达圣聪,遣出禁内人不少。
  又《云溪友议》载:宣宗朝,卢偓舍人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红叶上有诗,“流水何太急”云云。又《北梦琐言》所载,与《云溪友议》同,以为进士李茵事。惟刘釜《青琐》中有《流红记》,易其人为于祐,妄也。又,别书载:进士李茵,襄阳人。尝游苑中,见红叶自御沟流出,上题诗云,“流水何太急”云云,茵收贮书囊。后僖宗幸蜀,茵奔窜南山民家。见一宫娥,自云宫中侍书,名云芳子,有才思。茵与之款接,因见红叶,叹曰:“此妾所题也。”同行往蜀,具述官中之事。及绵州,逢内官田大人识之曰:“书家何得在此?”逼令上马,与之前去。李甚怏怅。其夕宿逆旅,云芳复至曰:“妾已重赂中官,求得从君矣。”乃与俱归襄阳。数年,李茵疾瘠,有道士言其面有邪气。云芳子自陈:“往年绵州相遇,实已自经而死。感君之意,故相从耳。人鬼殊途,何敢贻患于君!”置酒赋诗,告辞而去。此说更异。
  ☆勤自励
  漳浦人勤自励者,以天宝末充健儿,随军安南及击吐蕃,十年不还。自励妻林氏,为父母夺志,将改嫁同县陈氏。其婚夕而自励还,父母具言其妇重嫁始末。自励闻之,不胜忿怒,辄欲拼生往劫。常破吐蕃得利剑,会日暮,因仗剑而行,以诣林氏。自励去家八九里,属暮雨天晦,进退不可。忽而电明,见道左大树有旁孔,自励避雨孔中。有三虎子,自励并杀之。久之,大虎将一物纳孔中,须臾复去。自励闻其人呻吟,径前扪之,即妇人也。自励问其为谁,妇人云:“己是林家女,先嫁勤自励为妻。自励从军未还,父母无状,见逼改嫁,以今夕成亲。我心念旧,不能再见,适持手巾宅后桑林自缢,为虎所取。幸而遇君,今犹未损。倘能相救,当有后报。”自励谓曰:“我即自励也。晓还至舍,父母言君适人,故仗剑而来相访,何期于此相遇。”乃相持而泣。
  顷之虎至,初大吼叫,然后倒入孔。自励以剑挥之,虎腰中断。意尚有一虎,故未敢出。寻而月明,后虎亦至。睹其偶毙,吼叫愈甚。自尔复倒入,又为自励所杀。乃负妻还家,今尚无恙。
  此树孔乃虎穴也。托其穴以避雨,借其力以得妻。大德不报,反以杀身,哀哉!然自励不杀虎,能相信无害乎?猛恶稔著,为德而人犹疑之。世有施而不报者,可自反其平日矣。
  ☆郑元方
  汝州叶县令卢造者,有幼女。大历中,许邑客郑楚,曰:“及长,以嫁君之子元方。”楚拜之。俄而楚录潭州军事,造亦辞而寓叶。后楚卒,元方护丧居江陵,数年间音问两绝,县令韦计为子娶焉。其吉辰,元方适到。会武昌戍边亦止其县。县隘,天雨甚,元方无所容,径往县东十余里佛舍。舍西北隅,有若小兽号鸣者,出火视之,乃见三虎雏,目尚未开。以其小,未能害人,且不忍杀,闭门坚拒而已。
  约三更初,虎来触其门,不得入。其西有窗,亦甚坚。虎怒搏之,陷头于楹中,进退不得。元方取佛塔砖击之,虎吼怒拿攫,终莫能去。连击之,俄顷而死。既而闻门外若女子呻吟,气甚困。元方徐问曰:“门外呻吟者,人耶鬼耶?”曰:“人也。”“何以到此?”曰:“女前卢令女也。夕将适韦氏,方登车,为虎负荷至此。今即无损,雨甚,畏其复来,能相救乎?”元方奇之,执烛出视,乃好女子,年十八,礼服俨然,泥水皆彻。既扶入,复固其门,拾佛塔毁像,以继其明。女问:“此何处?”曰:“县东佛舍耳。”元方言姓名,且话旧诺。女亦前记之曰:“妾父曾许妻君,一旦以君之绝耗也,将嫁韦氏。天命难改,虎送归君。庄去此甚近,君能送归,请绝韦氏而奉巾栉。”
  及明,送归。其家以虎攫而去,方谋制服,忽见其来,喜若天降。元方致虎于县,具言其事。县宰异之,以卢氏归于郑焉。
  ☆周商女
  义兴山陈氏,薄暮,有虎咆哮其门,置一物而去,乃肥羜也。取而烹之。惧其复来,絷瘠羊于外以塞口。及夕,虎复衔一物至,大嗥者再去。陈趋视,则一年少女子,虽衣履沾败,而体貌绝妍。扶入室,久而息定。乃言:“儿是江阴周商女,随母上冢,为虎所捕。自分死虎口矣,不意得至此。”主人易衣,饮以粥汤。俾之缝纫,殊有条理。主妇讽之曰:“汝既无归,肯为吾子妇乎?”谢曰:“儿得主君援救,出死入生,敢不唯命是听。”陈以配其季子。
  女甚勤俭,举家爱重之。浃辰,其父母觅得之,大喜。言:“女未许人,今愿与君结婚好。”因张宴,征召亲友。相与往来如骨肉云。时人谓之虎媒。
  ☆裴越客
  唐乾元初,吏部尚书张镐贬辰州司户。先是镐在京,以次女德容与仆射裴冠第三子,前蓝田尉越客结婚焉。已克迎日,而镐左迁,遂改期来岁之春季。其年越客束装南迈,以毕嘉礼。镐知其将至,深喜,因命家族宴于花园,而德容亦随姑姨妹游焉。山郡萧条,竹树交密。日暮,众将归,或后或先,纷纷笑语。忽有猛虎出自竹间,背负德容,跳入翳荟。众皆惊骇,奔于张。夜色已昏,举家号哭,莫知所为。及晓,则大发人徒,求骸骨于山野间。周回远近,曾无踪迹。
  是夕之前夜,越客行舟去郡二三十里,尚未知其妻之为虎暴。乃与仆夫十数辈,登岸徐行,其船亦随焉。不二三里,过水次,板屋之内有榻,因扫拂,即之憩焉。仆从罗列于前后。俄闻有物来自林木之间,众乃静伺。微月之下,忽见猛虎负一物至。众皆惶惧,共阚喝之,仍大击板屋。其虎徐行,寻俯于板屋侧,留下所负物,竟入山间。仆从窥看,云“是人也,尚有余喘。”越客即令舁之登舟,因促使解缆。燃烛熟视,乃是十六七美女也。容貌衣服,固非村间所有。越客保(呆)异,遣群婢看抚之。虽髻云披散,衣服破裂,而身肤无少损。群婢渐灌以汤饮,即能微微入口。久之,神气安集,俄复开目。与之言语,莫肯应。夜久,即有自郡至者,皆云今尚书次女,昨夜游园,为暴虎所食,至今求其残骸未获。闻者遂以告于越客,即遣群婢以此询,德容号泣不止。越客既登岸,遂以其事列于镐。镐凌晨跃马而至,既悲且喜,遂与同归。而婚媾果谐其期。自是黔峡往往建立虎媒祠,今尚有存者。出《杂异记》。
  元方所遇,义虎也。自励所遇,忠虎也。义兴陈氏所遇,媚虎也。总之无愧于虎媒也。夫撮合为媒,越客婚有日矣。虎一番惊扰,大为嘉礼之累。板屋声高,馋口未厌,天下有此恶媒乎?何以祠为!忠者见杀,恶者居功,此为媒者之所以竞为恶,而莫肯尽忠也。
  ☆大别狐
  天顺甲申年间,浙中蒋生贾于江湖,后客汉阳马口某店。而齿尚少,美丰仪。相距数家,马氏有女,临窗纤姣,光采射人。生偶入,窃见之,叹羡魂销。是夜女自来曰:“承公垂盼,妾亦关情,故来呈其丑陋。然家严刚厉,必慎口修持,始永其好。”生喜逾遇仙,遂共枕席。而口必三缄,足不外趾,惟恐负女。然生渐惫瘁。其侪若夜闻人声,疑之,语生曰:“君得无中妖乎?”生始讳匿,及疾力,始曰:“与马公女有前缘,常自来欢会,非有他也。”其侪曰:“君误矣,马家崇墉稠人,女从何来!闻此地夙有狐鬼,必是物也。”因以粗布盛芝麻数升,曰:“若来,可以此相赠,自能辨之。”果相授受。生如其言,因迹芝麻撒止处窥之,乃大别山下,有狐鼾寝洞穴中。生惧大喊,狐醒曰:“今为汝看破我行藏,亦是缘尽。然我不为子厉,今且报子。汝欲得马家真女亦不难。”自撷洞中草,作三束,曰:“以一束煎水自濯,则子病愈。以一束撒马家屋上,则马家女病癞。以一束煎水濯女,则癞除而女归汝矣。”
  生复大喜。归,不以告人,而自如其言为之。女癞遍体,皮痒脓腥,痛不可忍,日夜求死,诸医不效。其家因书门曰:“能起女者,以为室。”生遂谒门曰:“我能治。”以草濯之,一月愈。遂赘其家,得美妇。
  生始窥女而极慕思,女不知也,狐实阴见,故假女来。生以色自惑,而狐惑之也。然竟以此得真女矣。燕昭市骏骨,而千里之马果至。以伪始,以真终,狐虽异类,可以情感,况于筑台礼士者乎。
  ☆玄驹
  昔有一士人与邻女有情。一日饮于女家,惟隔一壁,而无由得近。其人醉,隐几卧,梦乘一玄驹入壁隙中。隙不加广,身与驹亦不减小,遂至女前,下驹与女欢。久之,女送至隙,复乘驹而出。觉甚异之,视壁孔中,有一大蚁在焉。故名蚁曰“玄驹”。见《贾子说林》。
  情史氏曰:“媒者,寻常婚媾之事也。常事不书,有异焉则书之。媒而得,虽戾如虎,妖如狐,亦足以传。媒而失,即氤氲大使使尽神通,适以导淫遗议。呜呼!‘伐柯伐柯’,媒其可苟乎哉!审于媒之得失,而情亦可自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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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18 13:50:00 | 只看该作者

回复:情史(明冯梦龙)

卷十三 情憾类


 

  ☆昭君
  昭君字嫱,南郡人。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或云昭君者,齐国王穰女。年十七,仪容绝丽,以节闻。国中长者求之,王皆不许,乃献元帝。时宫人既多,帝造次不能别房帷。乃令画工图之,披图召幸。他人往往行赂,多得进。昭君自恃其貌,志不苟求,工遂毁为其状。会匈奴单于来朝,求美人为阏氏,帝敕以宫女赐焉。
  昭君入宫数载,未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单于临辞,大会,帝召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重失信于异域,遂与匈奴。昭君戎服乘马,提一琵琶,出塞而去。为会(书)报帝云:
  “臣妾幸得备禁脔,谓身依日月,死有余芳。而失意丹青,远窜异域,诚得捐躯报主,何敢自怜。独惜国家黜陟,移于贱工。南望汉关,徒增怆结耳。有父有弟,惟陛下幸少怜之。”
  帝回思昭君不置,为诛画工毛延寿等。昭君又有怨诗云: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云,上游曲房。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颉颃。虽得委食,心有徊徨。我独伊何,来往变常。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悠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昭君请掖庭令求行,非轻去其乡也。惜其名之不传,与面目之不经见于天下也。王荆公曰:“自是如花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长卿氏曰:“方昭君之行,‘丰容靓饰,光动左右’,此即昭君图也。‘戎服乘马,提一琵琶出塞而去’,此又即昭君图也。延寿岂能图昭君哉!”余谓延寿即能图昭君,使得进御,不过玉簟筐床,一番恩宠而已。岂若青冢黄昏,令骚客情人凭吊于无穷也!昭君有子曰世违。单于死,世违继立。胡法,父死则妻其母。昭君问世违曰:“汝为汉为胡?”世违愿为胡。昭君乃吞药自杀。胡地草皆黄,惟昭君墓草独青。然则昭君又单于之贞妇矣。贞于汉不得,而贞于胡,究终心未尝忘汉。既死,而以青冢自旌。乃谤者曰:“汉恩自浅胡自深,”岂不冤哉!
  汉武帝幸平阳公主家,置酒作乐。卫子夫为讴者,善歌,能造曲。每歌挑上,上喜动,起更衣,子夫因侍尚女轩中,遂得幸。帝见其美发,悦之,纳于宫中。时宫女数千,皆以次幸。子夫新入,在籍末,岁余不得见。上择宫人不中用者出之,子夫因涕泣请出。上曰:“吾夜梦子夫中庭生梓树数株,岂非天意乎。”是夕幸之,竟立为后。生戾太子。子夫之请出,与昭君之求行一也。而徒以美发,遂得正位中宫,昭君于是乎命薄矣。
  ☆侯夫人
  炀帝建迷楼,宫女无数,多不得进御。有侯夫人者,忽自缢于栋下。臂悬锦囊,左右取进,得自感诗三首。其一曰:
  “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窠。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
  其二曰:
  “欲泣不成泪,悲来翻强歌。庭花方烂熳,无计奈春何。”
  其三曰:
  “春阴正无际,独步意如何。不及闲花草,翻承雨露多。”
  又妆成诗云:
  “妆成多自恨,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又遣意云:
  “秘洞遍仙卉,雕房锁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  
  又自伤云:  
  “初入承明日,深深报未央。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寒春入骨清,独卧愁空房。跚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平日所爱惜,自待却非常。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此身无羽翼,何计出高墙。性命诚所重,弃割亦可伤。悬帛朱栋上,肚肠如沸汤。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帝见其诗,反复感伤。往视其尸,曰:“此已死,颜色犹美如桃花。”乃急召中使许廷辅曰:“朕面遣汝择后宫女入迷楼,汝何故独弃此人也!”乃令廷辅下狱,赐自尽。
  ☆世庙宫人  
  世庙宫人张氏,恃貌不肯阿顺。匿闭无宠,早卒,殓于宫后。宫制,凡殓者,必索其身畔。得罗巾有诗,以闻上,上伤之。以宫监不早闻,杖杀数人。诗曰:  
  “闷倚雕栏强笑歌,娇姿无力怯宫罗。欲将旧恨题红叶,只恐新愁上翠蛾。雨过玉阶天色净,风吹金锁夜凉多;从来不识君王面,弃置无情奈若何。”  
  南宁伯毛舜臣在南京留守时,被命洒扫旧内。见别院墙壁,多旧时宫人题咏,年久剥落,不可尽识。其一署云:“媚兰仙子书”,末二句犹存,云:  
  “寒气逼人眠不得,钟声催月下斜廊。”  
  字画婉丽,当时风神月思,亦足想见。
  ☆杜牧  
  太和末,杜牧复自侍御史出佐江西宣州幕。虽所至辄游,而终无属意。及闻湖州名郡,风物妍好,且多奇色,因甘心游之。  
  湖州刺史某乙,牧素所厚者,颇喻其意。及牧至,每为之曲宴周游,凡优姬娼女,力所能致者,悉为出之。牧注目凝视曰:“美矣,未尽善也。”乙复候其意。牧曰:“愿得张水嬉,使州人毕观。候四面云合,某当闲行寓目。冀于此际,或有阅焉。”乙如其言。至旦,两岸观者如堵。迨暮,竟无所得。将罢,舟舣岸。于丛人中,有里姥引鵶头女,年十余岁,牧熟视曰:“此真国色!向诚虚设耳。”因使语其母,将接致舟中。姥女皆惧。牧曰:“且不即纳,当为后期。”姥曰:“他年失信,复当如何?”牧曰:“吾不十年,必守此郡。十年不来,乃从尔所适可也。”母许诺。因以重币结之,为盟而别。故牧归朝,颇以湖州为念。然以官秩尚卑,殊未敢发。寻拜黄州、池州,又移睦州,皆非意也。牧素与周墀善。会墀为相,乃并以三笺于墀,乞守湖州。大中三年,始授湖州刺史。比至郡,则已十四年矣。所约者已从人三载,而生三子。牧既即政,亟使召之。其母惧其见夺,携幼以同往。牧诘其母曰:“曩既许我矣,何为反之?”母曰:“向约十年,十年不来而后嫁,嫁已三年矣。”牧因取其载词视之,俯首移晷,曰:“其词也直,强之不详。”乃厚为礼而遣之。因赋诗以自伤,曰:  
  “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吴氏女  
  城之西有吴氏女,生长儒家,才色俱丽,琴棋诗书靡不究通,大夫士类称之。其父早世。治命宜以为儒家室,女自负不凡。  
  永嘉郑僖,字天趣,客于洪氏。一日媒妪来,言女家久择婿,难其人。洪仲明公子戏欲与郑求之,郑辞已娶。媒妪欲求郑诗词达于女氏,郑戏赋《木兰花慢》云:  
  “倚平生豪气,切星斗,渺云烟。记楚水湘山,吴云越月,频入诗篇。菱花剑,光零落,几番沉醉乐风前。闲种仙人瑶草,故家五色云边。  芙蓉金阙正需贤,诏下九重天。念满腹琅玕,盈襟书传,人正韶年。蟾宫近传芳信,姮娥娇艳待诗仙。领取天香第一,纵横礼乐三千。”  \r
  翌日媒来,言吴族见词,莫不称美。但母嫌官人已娶有子,女意不然。因出其和词云:  
  “爱风流儒雅,看笔下,扫云烟。正困倚书窗,慵拈针线,懒咏诗篇。红叶未知谁系,漫踌躇无语小阑前。燕子知人有意,双双飞向花边。  殷勤一笑问英贤,夫乃妇之天。恐薛媛图形,楚材兴念,唤醒当年。叠叠满枝梅子,料今生无分共披仙。赢得鲛绡帕上,啼痕万万千千。”  
  过数日,女密令吴妪来观。妪致女命,虽居二室亦所不辞。且嘱郑托相知之深者,开导母意,玉成其事。郑托吴槐坡者往说,其母终不从。  
  有周姓者,妒郑之成,挟财以媚母。母惑之。郑闻其事,复赋前腔寄云:  
  “望垂杨袅翠,帘试卷,小红楼。想琼珮敲霜,鸾妆沁粉,越样风流。吟怀自怜豪健,洒云笺,醉里度春愁。有唱还应有和,纤纤玉映银钩。  犀心一点暗相投,好事莫悠悠。便有约寻芳,蜂媒才到,蝶使重游。梅花故园憔悴,揖东风让与古梢头。况是梅花无语,杏花好好相留。”  
  女氏再和云:  
  “看红笺写恨,人醉倚,夕阳楼。故里梅花,才传春信,先认儒流。此生料应缘浅,绮窗下雨怨云愁。如今杏花娇艳,珠帘懒上银钩。  丝萝乔树欲依投,此景两悠悠。恐莺老花残,翠嫣(蔫)红减,辜负春游。蜂媒问人情思,总无言应只低头。梦断东风路远,柔情犹为迟留。”  
  郑观所和两词,才情标致,益不能忘。再赋诗云:  
  “银笺写恨奈情何,料得情深敛翠蛾。须信梅花贪结子,东风着意杏花多。翠袖笼香倚画楼,柔情犹为我迟留。何时共箇鸳鸯字,吟到春风泪欲流。”  
  吴氏和云:  
  “慈亲未识意如何,不肯令君画翠蛾。自是杏花开较晚,梅花占得旧情多。残红片片入妆楼,独倚危阑觉久留。可惜才高招不得,红丝双系别风流。”  
  书词尚多,不能悉载。及母氏纳周之币,女号泣曰:“父临终命归儒士。周子不学无术,但能琵琶耳。我誓不从之!”因佯狂,掷冠于地。母怒,殴之至再。发愤成疾,病且笃。母始大悔,惧逆其意,即以定礼付媒氏还周,而女病已无起色矣。因以书遗郑曰:“妾之病实为郎也。若此生不救,抱恨于地下,料郎之情,岂能忘乎!”末复缀一绝云:  
  “青衣扶起髻云偏,病里情怀最可怜。已自恹恹无气力,强来纤手写云笺。”  
  临终泣谓青衣梅蕊曰:“我生为郑,死亦为郑。我死后,可以郑郎诗词书翰密藏棺中,以成我意。”及卒,郑为文祭之,复作悼亡诗云:  
  “相见愁无奈,相思自有缘。死生俱梦幻,来往只诗篇。玉珮惊沉水,瑶琴怆断弦。伤心数行泪,尽日落花前。”  
  又一绝云:  
  “诗写新笺几往来,佳人何自苦怜才。伤心春与花俱尽,啼杀流莺唤不回。”  
  后郑召箕仙,得一词云:  
  “绿惨双鸾,香魂犹自多迷恋。芳心密语在身边,如见诗人面。又是柔肠未断,奈天不从人愿。琼销玉减,梦魂空有几多愁怨。”  
  郑感之,再调《木兰花慢》云:  
  “任东风老去,吹不断,泪盈盈。记春浅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来杀诗人兴。更落花无定,挽春情。芳草犹迷舞蝶,绿杨空语流莺。  玄霜著意擣初成,回首失云英。但如病如痴,如狂如舞,如梦如酲。香魂至今迷恋,问真仙消息最分明。后夜相逢何处,清风明月蓬瀛。”  
  吴氏之母,痛忆之甚,亦死。
  ☆建康龙生  
  洪武中,有龙生者,本建康人。远祖仕宋,为京官,从隆祐孟太后南迁,留家江右。子孙蕃衍,世守诗书。生行第八,早慧,六岁能诵诗,九岁晓属对,作五七言绝句,诗皆可观。生有姑适祖氏者,特爱生,生往来姑家甚熟。祖有异母兄弟,同居各爨。兄殁,惟嫂陈氏,及二子三女存。长女次女皆适人,惟幼女在室,绝有姿容,长生三岁。生虽少年,颖敏而驯谨,不好弄,且善伺人意。故祖氏一家,闻生来,莫不欢喜。女亦视生如弟兄,不复回避。女母闻生姑称生聪敏好学,深欲婿生。女亦眷眷属目。  
  祖中庭植凤尾一株,已百年。生吟啸其侧,女窥无人,出就生凤尾下,谓生曰:“老母闻令姑说子聪明,欲以我结好,我亦愿为子妻,第未审子父母之意然否?”生应曰:“得子为配,足慰平生。”因指凤尾誓之曰:“若余事成,开花结子;事若不成,根枯叶死。”誓毕散去。生盘桓祖氏,大小悦之,女尤敬慕,尝亲捧茶与生。生取茶戏曰:“茶已吃矣,不患不成。”家人闻之,亦不问也。  
  女家贫,未尝有缯纩之饰,粉黛之施,而荆钗裙布无垢污,下至足缠亦洁白如雪。兼之赋性和柔,女红尤为一族冠。二嫂酷妒之,女不较也。生重其为人,伉俪之念益切,会生姑与陈妯娌参商,阳为从臾,阴实阻之。故生父母犹豫,而女与生俱不知也。迁延岁月,生既冠,去事举子业,女家踪迹稀矣。然女念生未尝去怀,惟母知其情。喻之曰:“我又遣人往彼谈汝姻事,早晚当有定议,汝勿忧煎,自损容貌。”逾时生至,虽主姑家,而意在于女。留数日,二嫂俱归宁,女独纺小楼上。楼下一深巷通后园,巷半砖砌磴道以登。生从园中还,闻女纺声,径奔女所。女见生来,喜气溢面,辍纺叙礼,与生对坐,且纺且谈。因以己年庚告生,使生推算,卜其谐否。又与生活家事甚悉。生感其意,口占一诗赠之。诗曰:  
  “曲栏深处一枝花,秾艳何曾识露华。素质白攒千瓣玉,香肌红映六铢纱。金铃有意频相护,绣幄无情苦见遮。凭仗东皇须着力,向人开处莫教差。”  
  女不甚读书,识字而已,语生曰:“子宜解说,俾我闻之。”生一一敷绎其义。女笑曰:“他日得侍房帏,子必教我,我虽愚暗,久当能之。”生日:“以子慧心,学之易易。”因代为答诗曰:  
  “深谢韶光染色浓,吹开准拟倩东风。生愁夕露凝珠泪,最怕春寒损玉容。嫩蕊折时飘蝶粉,芳心破处点猩红。金盘华屋如堪荐,早入雕栏十二重。”  
  生复缕缕为详诗意。女曰:“尝闻子才调敏捷,今观信然,使我倾仰弥切。”因目生久之曰:“子决非庸人,后当贵显,我欲以蒲柳之质为托者,非有他也。以父早亡,母年渐老,长兄书写公门,次兄陷身吏役,二嫂悍恶,子所深知。但得远离凶犷,获托丝萝,子纵无官,不为命妇,亦不失为士君子妻。万一流落俗子手中,有死而已。惟子念之图之。”生自初悦其貌,不料其志识若此。自是拳拳婚议,惟恐蹉跎。  
  俄而女兄果以吏败,家事亦落,生父母遂无意缔盟。生私作长歌一篇寄焉,歌曰:  
  “我昔正髫年,笑骑竹马君床边,手持青梅共君戏,君身似玉颜如绵。爱我聪明耽笔砚,鸑鹫文章紫骝健。风鬟雾鬓绯染唇,凤尾丛边几回见。层楼窈窕洞房深,春纤缕缕抽冰线。蹇修不来奈若何,罗带同心竟乖愿。绣襦甲帐隔天涯,未解离魂学张倩。君知许嫁谁人家,我行射策黄金殿。回首清湖梦寐中,目断巫山泪如霰。”  
  一日,女母留姻戚家,二嫂寻衅与女大闹。女深处闺阁,性复良善,莫敢出言,然心不胜愤;兼之良姻断绝,憔悴无聊,是夕竟缢于楼上。母归,哭之恸。手自洗殓,于胸前得一绣囊,密贮杏笺一幅,视之,乃生所寄诗也。母不违其意,仍置棺中。生闻女死,讬以省姑走吊焉,至则玉殒花飞,将入木矣。生涕泪如雨,悲不能堪,送归葬所,掩圹成坟而归。  
  后数年,生果高科要职,烜赫于时。虽别取妻妾,意不忘女。常与天师无为张真人论鬼神,偶及女事,真人见生切切,为飞章拔之。留数日,生梦女曰:“妾从辞世二十余年,阴府查籍,以妾当生三子,寿至六十。数未克终,卒于非命。俾再为女人,了其夙缘。而昨蒙真人道力,天符忽下,今往河南府洛阳县,在城胡氏家为男子矣。感君深爱,生死不忘,但恨无以奉报耳。然君方当富贵,位极人臣,福寿丰隆,子昌孙盛。”言讫,拜谢而去。行数步,复回顾云:“郎善自珍,妾永逝矣。”倏然而灭。生既觉,殆无以为怀,遣人往女家,视凤尾枯死已数年矣。生遂作哀凤尾歌,传于世云:  
  “有草有草名凤尾,仙人种在丹山里。世间百卉避芳菲,珊瑚宝树差堪比,鬖髿绝似凤凰翎,号似佳名同凤称。海上行迟珠露湿。洞箫品彻彩云停,娟娟旎旎犹贞静,琉璃刻叶琅玕柄。九苞健翮时下来,五色奇文烂相映。日影照耀晴筛金,盛夏翛翛风满林。艳阳不作桃李态,晚岁实坚松柏心。华堂清处摇新翠,曾与飞琼翠阴会。倚丛未许暂偷香,指树惟期终作配。那知万事总非真,幽芳素质俱成尘。绮槛灵根凋百岁,绣房丽色殒三春。凤兮偶昨来过此,弄玉台倾凤尾死。鸳鸯瓦落野棠青,孔雀屏欹土花紫。感时抚旧恨悠悠,碧羽琼蕤万古休。败砌颓垣蛩吊月,荒烟老树鸟啼秋。花草重栽春又绽,镜破钗离永分散。因歌凤尾寓深哀,留与多情后人叹。”\r
  ☆太曼生  
  太曼生者,东海人。风流尔雅,从父宦游四方。年十九,自吉州还闽,僦寓城东。恶其嚣杂妨功,因税居于委巷。屋虽数椽,而主人之园圃近焉。草树扶疏,花柳间植,有濠濮间想。生常散步园中,吟咏自适。一日,偶值双鬟导一女郎,年可十六七,后园采花,不知生之先在也。生逡巡避之。女见生风神俊爽,且素闻其诗名,情不自禁,回眸转盼,百倍撩人。生自是神爽飞越,读书之念顿反。越旬余,复于园内遇向者双鬟,因殷勤询之曰:“君家女郎识字乎?”鬟曰:“女郎时手一编,日夕不辍,字岂不识乎!”生曰:“吾有一诗,求为转达。”鬟许焉。生遂赋一绝,云:  
  “春园花事斗芳菲,万绿丛中见茜衣。自愧含毫非子建,水边能赋洛川妃。”  
  女得诗,见其词翰双绝,吟不置口。遂次其韵以答之,云:  
  “小园芳草绿菲菲,粉蝶联翩展画衣。自愧一双莲步阔,隔花人莫笑潘妃。”  
  自此槐黄期迫,生以省试促归,不敢通问。及秋不第,复携书于别业。女时时遣双鬟慰劳之。由此荏苒,遂结同心。定情之后,倍相狎昵。因赠生玉玦半规,紫罗囊一枚。生赋诗云:  
  “数声残漏满帘霜,青鸟衔笺事渺茫。剖赠半规苍玉玦,分将百合紫罗囊。空传垂手尊前舞,新结愁眉镜里妆。一枕游仙终是梦,桃花春色误刘郎。”
  
  时生已约婚,而女亦受采。女常居花楼之下,所著有《花楼吟》一卷。其寄生诗甚多,有云:  
  “重门深锁断人行,花影参差月影清。独坐小楼长倚恨,隔墙空听读书声。”  
  逾年,生当就婚,女亦适人,踪迹遂永绝焉。然诗札往来,岁犹一二至。越数载,生举宾荐,戒行有日。女寄书以通殷勤,生赋《柳梢青》一阕别之:  
  “莺语声吞,蛾眉黛蹙,总是销魂。银烛光沉,兰闺夜永,月满离樽。  罗衣空湿啼痕。肠断处,秋风暮猿,潞水寒冰,燕山残雪,谁与温存?”  
  后隔数岁,女因念生得瘵疾,卧床日久,思一见生,实出无名。生乃托为医以诊脉进。女见生,挥涕如永诀状,遂不交一言而出。是夕,女一恸而卒。生哭之以诗,曰: 
  “玉殒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泪暗相怜。常图蛱蝶花楼下,记刺鸳鸯绣幕前。只有梦魂能结雨,更无心胆似非烟。朱颜皓齿归黄土,脉脉空寻再世缘。”  
  不数日而生亦卒。
  ☆杨闷儿  
  林省郎男仲子在京邸,潜与妓杨闷儿狎游,有娶归之盟。及仲子归,内惮其尊人,不决,而病沉淹。梦闷儿谓曰:“缘知不就,奴病且死,冀君一面,胜浇奴坟上土也。”惊觉悲恸,果自浙来,而闷儿死三日,但目不瞑,一缕气惟微微呼二郎。及仲子卧抱呼闷儿,闷儿遂瞑。盖自仲子归,闷儿即谢倚门,迷罔牵思,而又不得意其艾豭,故益病剧耳。仲子自负土成坟,杂桃花、棘茨种之,曰:“花貌棘心,千古薄命。”
  ☆谭意歌  
  谭意歌年八岁丧亲,流落长沙,寄养竹庄张文家。有妓丁婉卿见之,乃厚遗娶女。女未及笄,容貌俊美,工于文翰。车马如市,未尝妄见一人,独与汝州张生善。会张调官,意歌饯别云:“子乃名家,我乃娼类。今之分袂,决无后期。腹怀君之息数月矣,君宜垂念。”相泣而别。别后作诗寄张云:  
  “潇湘江上探春回,消尽寒冰落尽梅。愿得儿夫似春色,一年一度一归来。”  
  张内逼慈亲,外格物议,竟纳孙殿丞之女为姻。谭闻之,郁郁成病,三年而死。有客自长沙来云:“意歌掩户不出,买田百亩自给,亲教其子。”张乃如长沙,携归京师。其子后以进士登第。  
  谭可弃也,腹中之息忍不念乎?死而收之,以是慰谭,晚矣!  
  ☆王福娘  
  王团儿,前曲自西第一家也。有假女数人,长曰小润,字子美,少时颇籍籍。次曰福娘,字宜之,甚明白,丰约合度,谈论风雅,且有体裁。故天官崔知之侍郎尝于筵上与诗曰:
  “怪得清风送异香,娉婷仙子曳霓裳。惟应错认偷桃客,曼倩曾为汉侍郎。”  
  次曰小福,字能之,虽乏丰姿,亦甚慧黠。孙棨在京师,与群从少年习业。或倦闷时,回诣此处,与二福清谈雅饮。孙尝赠宜之诗曰:  
  “彩翠仙衣红玉肤,轻盈年在破瓜初。霞杯醉劝刘郎饮,云髻慵邀阿母梳。不怕寒侵绿带宝,每忧风举倩持裾。谩图西子晨妆样,西子元来未得如。”  
  得诗甚多,颇以此诗称惬,持于窗左红墙,谓孙题之。及题毕,以未满壁,请更作一两篇,且见戒无艳。孙因题三绝句,如其自述。其一曰:  
  “移壁回窗费几朝,指环偷解薄兰椒。无端斗草输邻女,更被拈将玉步摇。”  
  其二曰:  
  “寒绣红衣饷阿娇,新团香兽不禁烧。更怜起样裙腰阔,刺蹙黄金线几条。”  
  其三曰:  
  “试共卿卿戏语粗,画堂连遣侍儿呼。寒肌不奈金如意,白獭为膏郎有无。”  
  尚余数行未满。翌日诣之,忽见自札后宜之题诗曰:  
  “苦把文章邀劝人,吟看好个语言新。虽然不及相如赋,也值黄金一二斤。”  
  宜之每宴洽之际,常惨然悲郁,如不胜任,合坐为之改容,久而不已。孙询之,答曰:“此踪迹安可迷而不返邪,又邪何计以返。每思之不能不悲也。”遂呜咽久之。他日,忽以红笺授孙,泣且拜。视之诗,曰:  
  “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孙因谢之曰:“甚知幽旨,但非举子所宜,如何?”又泣曰:“某幸未系教坊籍,君子倘有意,一二百金之费尔。”未及答,因授孙笔,请和其诗。孙题其笺后曰:  
  “韶妙如何有远图,未能相为信非夫。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  
  览之,因泣不复言。自是情意顿薄。其夏,孙东之洛,或醵饮于家。酒酣,数相嘱曰:“此欢不知可继否?”因泣下。洎冬初还京,果为豪者主之,不复可见。至春上巳日,因与亲知禊于曲水,闻邻棚丝竹,因而视之,其南座二妓,乃宜之与母也。因于棚后候其女佣以询之。曰:“宜阳彩缬铺张言,为街使郎官置宴。张即宜之所主也。”及下棚,复见女佣曰:“来日可到曲中否?”诘旦诣其里,见能之在门,因邀下马。孙辞以他事,立乘与语。能之乃团红巾掷孙,曰:“宜之诗也。”舒而题诗曰:  
  “久赋恩情欲托身,已将心事再三陈。泥莲既没移栽分,今日分离莫恨人。”  
  孙览之,怅然驰回,且不复及其门。
  ☆朱淑真  
  朱淑真,钱塘人。幼警慧,善读书。早失父母,嫁市井民家。其夫村恶可厌,淑真抑抑不得志,作诗多忧怨之思。题《圆子》云:  
  “轻圆绝胜鸡头肉,滑腻偏宜蟹眼汤。纵有风流无处说,已输汤饼试何郎。”  
  盖自伤其非偶也。宛陵魏端礼辑其诗词,名曰《断肠集》。  
  淑真有《元夕·生查子》云: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又诗云:  
  “火树银花触目红,极天歌吹暖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经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长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味此诗词,淑真殆不贞矣。
  ☆宇文女  
  唐进士宇文翃,有女,国色,不轻许人。时窦璠年逾耳顺,方谋继室。翃以其兄谏议,正有气焰,遂以女妻璠。  
  红颜薄命,遭此谄父。
  ☆朱静庵  
  朱静庵,海宁人,尚宝卿朱祚女。幼颖悟,工诗。嫁教谕周济为妻。自伤非偶,情见乎词。其《双鹤赋》略云:  
  “惟仙禽之高洁,秉玉雪之贞姿。翔昆仑之琪树,啄玄圃之灵芝。共邀游于碧落,同沐浴乎天池。与鸾凤而为侣,矧燕雀之敢窥。何虞人之见获,遂羁络于轩墀。蒙主人之至爱,聊隐迹而栖迟。故其呼之即应,抚之即驯,山鸡杂处,野鹜为伦。志昂藏而独立,情偃蹇而弗伸。若夫春雨初晴,光阴满庭,临风振羽,向日梳翎。或蹁跹而对舞,或夭矫而同行。望故巢之修阻,徒奋迅而长鸣。既而白露初降,金风始高,丹顶皎洁,玄裳飘萧。发清唳于永夜,彻遗响于九皋。感游子之踯躅,使迁客之无聊。”  
  近有陆文峦者,携李陆五马女也。幼聪敏,读书。适周氏,抑郁不得志,时人为之叹惜。传有《闺怨》一诗,云:  
  “睡起无言倚绣床,不薰兰麝不施妆。数声长叹流清泪,万种离愁恼寸肠。脉脉有怀传侍女,恹恹无病爇心香。最怜憔悴黄昏后,月转花梢玉漏长。”
  ☆非烟  
  临淮武公业,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若不任绮罗。善秦声,好文墨,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公业甚嬖之。其比邻天水赵氏子曰象,才弱冠,端秀有文。于南垣隙中窥见非烟,神气惧丧,废食息焉。乃厚赂公业之阍,以情告之。阍有难色,复为厚利所动,乃令其妻伺非烟闲处,碗述象意。非烟闻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门媪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如。乃取薛涛笺题绝句曰:  
  “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  
  以所题密缄之,祈门媪达非烟。烟读毕,吁嗟良久,谓媪曰:“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此生福薄,不得当之。”盖鄙武生粗悍,非良配耳。乃复酬篇,写于金凤笺,曰:
  “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  
  封付门媪,令遗象。象启缄吟讽数四,拊掌喜曰:“吾事谐矣。”又以剡溪玉叶纸,赋诗以谢曰:  
  “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方翰两情深。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疑见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  
  诗去旬日,门媪不复来。象忧懑,恐事泄,或非烟追悔。春夕于前庭独坐赋诗曰:
  “绿暗红藏起暝烟,独将幽恨小庭前。重重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明月晨起吟际,而门媪来传非烟语曰:“勿讶旬日无信,盖以微有不安。”因授象以连蝉锦香囊,并岩苔笺,诗曰:  
  “无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  
  象结锦囊于怀,细读小简,又恐烟幽思增疾,乃剪乌丝简为回缄曰:“春日迟迟,人心悄悄。自因窥觏,长役梦魂。虽羽驾尘襟,难于会合;而丹诚皎日,誓以周旋。况又闻乘春多感,芳履违和,耗冰雪之研姿,郁蕙兰之佳气。忧抑之极,恨不翻飞。企望宽情,无至憔悴。莫孤短韵,宁爽后期。倘怳寸心,书岂能尽。兼持菲什,仰继华篇。”诗曰:
  “见说伤情为见春,想封蝉锦绿蛾颦。叩头报与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  
  门媪既得回报,径赍诣烟阁中。  
  武生为府掾属,公务繁伙,或数夜一直,或竟日不归。是时适值生入府曹,烟拆书得以款曲寻绎。既而长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心,情契魂交,视远如近也。”于是阖户垂幌为书曰:“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间为媒妁所欺,遂匹合于琐类。每至清风朗月,移玉桂以增怀;秋帐冬釭,泛金徽而寄恨。岂期公子忽贻好音。发华缄而思飞,讽丽句而目断。所恨洛川波隔,贾午墙高。联云不及于秦台,荐梦尚遥于楚岫。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兼题短什,用寄幽怀。”诗曰:  
  “画檐春燕须同宿,兰浦双鸳肯独飞。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封讫,召门媪令达于象。象览书及诗,以烟意稍切,喜不自持。但静室焚香,虔祷以俟。  
  忽一日将夕,门媪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赵惊,连问之。传烟语曰:“今夜功曹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郎君之前垣也。不逾惠好,专望来仪,方寸万种,悉俟晤语。”既曛黑,象乃跻梯而登。烟已令重榻而下。既下,见烟靓妆盛服,立于花下。拜讫,俱以喜极不能言。乃相携自后门入房中。背釭解幌,尽缱绻之意焉。及晓钟初动,复送象于垣下。烟执象泣曰:“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缘耳。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放荡如斯。直以郎之风调,不能自顾,愿深鉴之。”象曰:“揖希世之貌,见出人之心,已誓幽衷,永奉欢狎。”言讫,象逾垣而归。明日,托门媪赠烟诗曰:  
  “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瑞香风引思深夜,知足蕊宫仙驭来。”  
  烟览诗微笑,复赠象诗曰:  
  “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云行。”  
  封付门媪,仍令语象曰:“赖妾有小小篇咏,不然,君作几许大才面目?”兹不盈旬,常得一期于后庭矣。展微密之思,罄宿昔之心。以为鱼鸟不知,神人相助。或景物寓目,歌诗寄情,来往更繁,不能悉载。如是者周岁。  
  无何,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奴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言,我当伺察之。”后至直日,乃伪陈状请假。殆如常入直,遂潜于里门。街鼓既作,匍伏而归。循墙至后庭,见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愤,挺前欲擒。象觉跳去,搏之,得其半襦。乃入室,呼烟诘之。烟色动声战,而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大柱,鞭楚流血。但云:“生得相亲,死亦何恨。”深夜,公业怠而假寐。烟呼其所爱女仆曰:“与我一杯水。”水至,次尽而绝。公业起,将复笞之,已死矣。乃解缚,举至阁中,连呼之,声言烟暴疾至殒。后数日,葬于北邙。而里巷间皆知其强死矣。象因变服易名,远窜江浙间。  
  洛阳才士有崔、李二生,常与武掾游处。崔赋诗末句云:  
  “恰似传花人饮散,空床抛下最繁枝。”  
  其夕,梦烟谢曰:“妾貌虽不逮桃李,而零落过之。捧君佳计,愧仰无已。”李生诗末句云:  
  “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  
  其夕,梦烟戟手而言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矜片言,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数日,李生卒。时人异焉。皇甫枚为之作传。  
  非烟自伤非偶,逾节被杀,传者伤之。虽然,公业粗悍矣,未甚也。有杜大中者,自行伍为相,与物无情,西人呼为“杜大虫”。虽妻有过,以公杖杖之。有爱妾,才色俱绝,大中笺表皆出其手。尝作《临江仙》词,有“彩凤随鸦”之句。一日,大中见之,怒曰:“鸦且打凤!”掌其面,折项而毙。以一语之忤,遂至杀身,较之非烟,不十倍冤乎!虽然,犹有忤也。齐文宣宠幸薛嫔,忽疑其与清河王岳通,无故斩首,藏之于怀,山东山宴。劝酬始合,忽探出头投于柈上,支解其尸,弄其髀为琵琶。一座莫不丧胆。为之宠者,不亦难乎。虽然,犹有疑也。晋石祟每使美人劝饮,不能劝,则杀之。丞相导量不宏,每每过醉。大将军敦独不肯饮,已杀二人矣。导劝使速尽,敦曰:“彼自杀人,与我何与!”王恺尝置酒,女妓吹笛,小失声韵,便令黄门敲杀之。一座改容。尔朱文略豪纵不逊。平秦王有七百里马,文略敌以好婢,赌取之。明日,平秦王致请,文略杀马及婢,以二银器盛婢头马肉遗之。夫村市小民求一妻女,千难万难,幸不致无盐、嫫母,乡党争庆,以为五百年修德所致。而此数人者,视朱颜绿鬓,曾草菅之不若,其真无人心者哉。
  ☆南唐昭惠后  
  南唐后主昭惠后周氏,小字娥皇。生三子,皆秀嶷。其季仲宣,标宇清峻,后尤钟爱,自鞠视之。后既病,仲宣甫四岁,育于别院。恕遘暴疾卒。后闻之哀恸,遂至大渐。后主朝夕视食,药非亲尝不进,衣不解带者累夕。薨时年二十有九。明年,迁柩于园寝。后主哀苦骨立,杖而后起;自为诛辞,甚凄婉。每于花朝月夕,无不伤怀。如:  
  “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凭栏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层城亡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池上哭蛾眉。”  
  皆因后作。又尝与后移植梅花于瑶光殿之西,及花时而后已殂,因成诗云:  
  “失却烟花主,东君不自知。清香更何用,犹发去年枝。”
  ☆杨太真  
  禄山之乱,以诛国忠为名。上欲使皇太子监国,而自亲征。国忠惧,泣诉妃。妃衔土请命,乃止。十五载,六月潼关失守,上幸蜀。至马嵬驿,兵乱,杀国忠,围未解。上出问其故,高力士以贵妃为言。驿有小巷,上不忍回行宫,于巷中倚杖欹首而立。京兆司韦锷谏曰:“愿陛下割恩,以宁国家。”上逡巡入行宫,使力士赐妃死。妃泣涕呜咽,语不胜情。乃曰:“大家好住,妾诚负国,死不恨矣。乞容礼佛。”帝曰:“愿妃子善地受生。”力士遂缢之于佛堂前之梨树下。才绝,而南海进荔枝至。上观之,长号数四,使力士祭之。祭罢,以绣衾覆体,置于驿亭中。六军乃解围。瘗于西郭之外一里许道北坎下。妃时年三十八。上持荔枝于马上谓张野狐曰:“此去剑门,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朕悲悼妃子之情耳。”上至斜谷口,属霖雨涉旬。于栈道雨中,闻铃声隔山相应,因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  
  按:马嵬坡在咸阳西。店媪于梨树下得锦袜一只,过客传玩,每出百钱,由是致富。妃坟上有土似粉,洗面能去垢。明皇作所遗罗袜铭曰:  
  “罗袜罗袜,香尘生不绝。细细圆圆,地下得琼钩;窄窄弓弓,手中弄初月。犹如脱履弄纤圆,恰似同衾见时节。方知清梦事非虚,暗引相思几时歇!”  
  至德二年,既收复西京,十一月,上自成都还,使祭之。后欲改葬,礼部侍郎李揆奏曰:“今改葬故妃,恐龙武将士疑惧。”肃宗遂止。上皇密令中官潜移葬于它所。妃之初瘗,以紫褥裹之。及移葬,肌肤已消释矣,胸前尤有锦香囊在焉,中官葬毕以献,上皇置之怀袖。又令画工写妃形于别殿,朝夕视之而欷歔焉。上皇在南内,常梦中见妃子于蓬山太真院。作诗咏之,使焚于马嵬坡下。诗云:  
  “风急云惊雨不成,觉来仙梦甚分明。当时苦恨银屏影,遮隔仙姬祗听声。”  
  忽一夕,登勤政楼,凭阑南望,烟月满目。上因自歌曰:“庭前琪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歌歇,闻里中隐隐有歌声者。顾力士曰:“得非梨园旧人乎?”翌日,力士潜求于里中,因召与同去,果梨园弟子也。其后,上复与妃侍者红桃歌《梁州》之调,贵妃所制也。上御玉笛为之倚曲。曲罢,相视无不掩泣。至德中,复幸华清宫。从官嫔御,多非旧人。上于望京楼下,命张野狐奏《雨霖铃》曲。上四顾凄凉,不觉流涕。新丰女伶谢阿蛮,善舞《凌波曲》,是日诏令舞。舞罢,阿蛮因进金粟装臂环,曰:“此贵妃所赐。”上持之,凄然垂涕曰:“我祖大帝破高丽,获此二宝,一紫金带,一红玉支。朕以岐王进《龙池篇》,赐之紫金带。红玉支赐妃子。后高丽上言:‘本国因失此宝,风雨(亻+上天天下心)时,民离兵弱。’朕以得此不足为贵,乃命还其紫金带,惟此不还。朕今再睹之,益兴悲念矣。”但吟: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舞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孙楚  
  孙楚妻亡,为文悼之。武子见其文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见此使人增伉俪之重。”
  ☆元微之  
  元微之元配韦氏,字蕙聚,有才思,官未达而苦贫早逝。元不胜其悲,为诗悼之云:  
  “谢家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百万,为君营奠复营斋。”  
  又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继娶河东裴氏,字柔之,亦能诗。
  微之负崔莺,宜得此报!
  ☆傅若金  
  元时新喻傅若金(字与砺),娶孙蕙兰为妇。蕙兰时年二十三,高朗秀慧,精近体五、七言。嫁五月而卒,寓殡湘中。傅念之不置,作诗云:  
  “湘皋烟草碧纷纷,泪洒东风忆细君。浪说嫦娥能入月,虚疑神女解为云。花阴昼坐闲金剪,竹里春游冷翠裙。留得丹青残锦在,伤心不忍读回文。”  
  蕙兰亡后,若金搜其稿,编集成帙,题曰《绿窗遗稿》。有《窗前柳》一律云:  
  “窗里人初起,窗前柳正娇。卷帘冲落絮,开镜见垂条。坐对分金线,行防拂翠翘。流莺空巧语,倦听不须调。”
  ☆徐文长  
  山阴徐渭,字文长,高才不售。胡少保宗宪总督浙西,聘为记室,宠异特甚。渭常出游,杭州某寺僧徒不礼焉,衔之。夜宿妓家,窃其睡鞋一只,袖之入幕,诡言于少保,得之某寺僧房。少保怒不复详,执其寺僧二三辈,斩之辕门。  
  渭为人猜而妒。妻死后再娶,辄以嫌弃。续又娶小妇,有殊色。一日,渭方自外归,忽户内欢笑作声,隔窗斜视,见一俊僧,年可二十余,拥其妇于膝,相抱而坐。渭怒,往取刀杖,趋至欲击之,已不见矣。问妇,妇不知也。后旬日,复自外归,见前少年僧与妇并枕昼卧于床。渭不胜愤怒,声如吼虎,便取灯檠刺之,中妇顶门而死,遂坐法系狱。后有援者获免。一日闲居,忽悟僧报。伤其妇死非罪,赋《述梦诗》二章云:  
  “伯劳打始开,燕子留不住。今夕梦中来,何似当初不飞去。怜羁雌,嗤恶侣。两意茫茫坠晚烟,门外鸟啼泪如雨。”  
  “跣而濯,宛如昨,罗鞋四钩闲不着。棠梨花下踏黄泥,行踪不到栖鸳阁。”  
  自是绝不复娶。
  ☆欧阳詹  
  欧阳詹,字行周,泉州晋江人。弱冠能属文,天纵浩汗。贞元元年登进士第。薄游太原,于乐籍中因有所悦,情甚相得。及归,乃与之盟曰:“至都当相迎耳。”即洒泣而别,仍赠之诗曰:  
  “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去意既未甘,居情谅多辛。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一屦不出门,一车无停轮。流萍与系瓠,早晚期相亲。” 
  除国子四门助教,住京。籍中者思之不已,经年得疾,且甚,乃危妆引髻,刃而匣之。顾谓女弟曰:“吾其死矣。苟欧阳生使至,可以是为信。”又遗之诗曰:  
  “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识旧时云髻样,为奴开取缕金籍。”  
  绝笔而逝。及詹使至,女弟如言。径持归京,具白其事。詹启函阅之,为之恸怨,涉旬,生亦殁。
  ☆朝云  
  王朝云,钱塘名妓也。坡公绝爱幸之,纳为长侍。及贬惠州,家妓都散去,独朝云依依岭外。坡公甚怜之。作诗云:  
  “不似杨枝别乐天,却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方同老,天女维摩忽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裙歌扇旧因缘。丹成随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已而朝云卒,临终诵《金刚经》四句而绝。葬于定惠苑竹林中。复和前韵以悼之云:  
  “苗而不秀亦其天,不使童鸟与我玄。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归卧竹根无近远,夜灯勤礼塔中仙。”  
  公又有《西江月》词《咏梅花》云: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亦为朝云也。  
  适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水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转,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大笑曰:“吾方悲秋,汝又伤春矣。”遂罢。朝云不久病死,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  
  坡公又有婢名春娘。公谪黄州,临行,有蒋运使者饯公。公命春娘劝酒。蒋问:“春娘去否?”公曰:“欲还母家。”蒋曰:“我以白马易春娘可乎?”公诺之。蒋为诗曰:  
  “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闲分付赎蛾眉。虽无金勒嘶明月,却有佳人捧玉卮。”  
  公答诗曰:  
  “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叹懊恨中。只为山行多险阻,故将红粉换追风。”  
  春娘敛衽而前曰:“妾闻景公斩厩吏,而晏子谏之;夫子厩焚而不问马,皆贵人贱畜也。学士以人换马,则贵畜贱人矣!”遂口占一绝辞谢,曰: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今日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  
  下阶触槐而死。公甚惜之。
  ☆蔡确  
  蔡持正确谪新州,侍儿琵琶偕行。常养一鹦鹉,甚慧,丞相呼琵琶,即扣一响板,鹦鹉传呼之。琵琶逝后,误扣响板,鹦鹉犹传呼不已,丞相大恸,因作诗曰:  
  “鹦鹉言犹在,琵琶事已非。伤心瘴江水,同渡不同归。”  
  悒悒不乐,不久遂终。
  ☆窦巩  
  窦巩(拾遗叔向子,与兄常、牟、群、庠,号窦氏五龙)与妓东东善。东东早亡,巩作诗悼之云:  
  “芳菲美艳不禁风,未到春残已坠红。惟有侧轮车上驿,耳边长似叫东东。”
  ☆周子文  
  宋有陈袭善者,游钱塘,与营妓周子文甚狎,挟之遍历湖山。后袭善去为河朔掾,宿奉高驿,梦子文搴帏颦蹙,挽之不可,冉冉悲啼而殁。久之,得故人书,云:“子文死矣。”按其期,则宿奉高驿时也。既归,游鹫岭,作《渔家傲》以寄情焉,词曰:  
  “鹫岭峰前栏独倚,愁眉促损愁肠碎。红粉佳人伤别袂。情何已,登山临水年年是。
  常记同来今独至,孤舟晚飏湖光里。衰草斜阳无限意,谁与寄,西湖水是相思泪。”
  ☆张红桥  
  张红桥,闽县良家女也。居于红桥之西,因以自号。聪敏博学,雅善属文。豪右争欲聘之,悉不从。父母问其故,张曰:“欲得才如李青莲者事之耳。”于是操觚之士闻之,咸托五字为媒。张俱第其优劣,终无所答。邑人王恭寄以诗曰:  
  “重帘空见日昏黄,络纬啼来也断肠。几度系书君不答,雁飞应不到衡阳。”  
  永泰王偁尤所钟念,乃税其邻舍以居。一日,张方睡起,偁窃见之。遂寄以诗曰:  
  “象牙筠箪碧纱笼(栊),绰约佳人睡正浓。半抹晓烟笼芍药,一泓秋水浸芙蓉。神游蓬岛三千界,梦绕巫山十二峰。谁把棋声惊觉后,起来香汗湿酥胸。”  
  张得之,怒其轻薄,遂深居不出。久之,偁悒悒而归。最后偁之友福清林鸿道过其居,留宿东邻。适见张焚香庭前,因托邻妪投之诗曰:  
  “桂殿焚香酒半醒,露华如水点银屏。含情欲诉心中事,羞见牵牛织女星。”  
  张捧诗为之启齿,援笔而答曰:  
  “梨花寂寂斗婵娟,银汉斜临绣户前。自爱焚香消永夜,从来无事诉青天。”  
  妪持诗贺鸿曰:“张娘子自束发以来,持诗求通者无虑数十,曾未挥答,仅见此耳。”鸿亦大喜过望,因使妪通殷勤。越月余,始获命。鸿遂舍于其家,以外室处之。定情之夕,鸿作诗曰:  
  “云娥酷似董娇娆,每到春来恨未消。谁道蓬山天样远,画阑咫尺是红桥。”
  
  张诗曰:  
  “芙蓉作帐锦重重,比翼和鸣玉漏中。共道瑶池春似海,月明飞下一双鸿。”  
  自是唱和推敲,情好日笃。  
  王偁闻其事,即盛饰访鸿,求张一见。张愈自匿。鸿谓张曰:“卿独不闻庞公之妻,拜司马德操乎?”张曰:“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于是鸿不能强。偁乃密赂侍者,潜窥室内。见鸿适与张狎,因作《酥乳》、《云鬓》二诗以戏之。《酥乳》诗曰:  
  “一双明月贴胸前,紫禁葡萄碧玉圆。夫婿调疏(酥)绮窗下,金茎几点露珠悬。”  
  《云鬓》诗曰:  
  “香鬟三尺绾芙蓉,翠耸巫山雨后峰。斜倚玉床春色去,鸦翎蝉翼半蓬松。”  
  张愈恚怒。偁知其意,乃挽鸿游三山。越数日,鸿绝裾逃归。夜至所居,张方倚桥而望。鸿作诗曰:  
  “溶溶春水漾璚瑶,两岸菰蒲长绿苗。几度踏青归去晚,却从灯火认红桥。”  
  其二曰:  
  “素馨花发暗香飘,一朵斜簪近翠翘。宝马来归新月上,绿杨影里倚红桥。”  
  其三曰:  
  “玉阶凉露滴芭蕉,独倚屏山望斗杓。为惜碧波明月色,凤头鞋子步红桥。”  
  张属而和曰:  
  “桂轮斜落粉楼空,漏水丁丁烛影红。露湿暗香珠翠冷,赤阑桥上待归鸿。”  
  其二曰:  
  “桥畔千花照碧空,美人遥隔水云东。一声宝马嘶明月,惊起沙汀几点鸿。”  
  其三曰:  
  “草香花暖醉春风,郎去西湖水向东。斜倚石阑频怅望,月明孤影笑飞鸿。”  
  后一年,鸿有金陵之游,乃作《大江东》一阕留别,曰:  
  “钟情太甚,人笑我,到老也无休歇。月露烟云多是恨,况与玉人离别。软语叮咛,柔情婉恋(娈),熔尽肝肠铁。歧亭把酒,水流花谢时节。  应念翠袖笼香,玉壶温酒,夜夜银屏月。蓄喜含嗔多少态,海岳誓盟都设。此去何之,碧云春树,合晚翠千叠。图将羁思,归来细与伊说。”  
  张亦依韵赋别,曰:  
  “凤凰山下,玉漏声,恨今宵容易歇。一曲阳关歌未毕,栖鸟哑哑催(人)别。含怨吞声,两行珠泪,渍透千里铁。柔肠几寸,断尽临歧时节。  还忆浴罢画眉,梦回携手,踏碎花间月。漫道胸前怀豆蔻,今日总成虚设。桃叶渡头,河冰千里,合冻云叠叠。寒灯旅邸,荧荧与谁闲说。”  
  又明年,鸿寄《摸鱼儿》一阕,绝句七首。其词曰:  
  “记得红桥,少年游冶,多少雨情云绪。金鞍几度归来晚,笑靥相迎朱户。断肠处,半醉微醒,灯暗夜深语。问情几许?情应似吴蚕吐茧,撩乱千万缕。  别离处,淡月乳鸦啼曙。泪痕深,红袖污,深怀遐想何年了,空寄锦囊佳句。春欲去,恨不得,长缨系日留春住。相思最苦。莫道不消魂,衷肠铁石,涕泪也如雨。”  
  其诗曰:  
  “女螺江上送兰桡,长忆春纤折柳条。归梦不知江路远,夜深和月到红桥。”  
  其二曰:  
  “骊歌声断玉人遥,孤馆寒灯伴寂寥。我有相思千点泪,夜深和雨滴红桥。”  
  其三曰:  
  “残灯暗影别魂消,泪湿鲛人玉线绡。记得云娥相送处,淡烟斜月过红桥。”  
  其四曰:  
  “春衫初试淡红绡,宝凤搔头玉步摇。长记看灯三五夜,七香车子度红桥。”  
  其五曰:  
  “一襟拥恨怨魂消,闲却鸣鸾白玉箫。燕子不来春事晚,数株杨柳暗红桥。”  
  其六曰:  
  “伤春雨泪湿鲛绡,别雁离鸿去影遥。流水落花多少恨,日斜无语立红桥。”  
  其七曰:  
  “绮窗别后玉人遥,浓睡才醒酒未消。日午卷帘风力软,落花飞絮满红桥。”  
  先是,张自鸿去后,独坐小楼,居常郁郁无聊。及鸿诗词至,遂感念成疾,不数月而卒。无何,鸿归,遽往访之。道中作诗曰:  
  “三千客路动行镳,远别归来兴欲飘。只恐凤楼人待久,玉鞭催马上红桥。”  
  及至红桥,闻张已卒,失声号绝。徬徨之际,忽见床头玉珮玦悬一缄,拆之,有《蝶恋花》一阕及七绝句。其词曰:  
  “记得红桥西畔路,郎马来时,系在垂杨树。漠漠梨云和梦度,锦屏翠幙留春住。”  
  其诗曰:  
  “床头络纬泣秋风,一点残灯照药丛。梦吉梦凶都不定,朝朝望断北来鸿。”  
  其二曰:  
  “井落金瓶信不通,云山渺渺暗丹枫。轻罗暗湿鸳鸯冷,闲听长宵嘹唳鸿。”  
  其三曰:  
  “寂寂香闺枕簟空,满阶秋雨落梧桐。内家不遣园陵去,音信何缘寄塞鸿。”  
  其四曰:  
  “玉箸双垂满颊红,关山何处寄书筒。绿窗寂寞无人到,海阔天高怨落鸿。”  
  其五曰:  
  “衾寒翡翠怯秋风,郎在天南妾在东。相见千回都是梦,楼头长日妒双鸿。”  
  其六曰:  
  “半帘明月影瞳瞳,照见鸳鸯锦帐中。梦里玉人方下马,恨他天外一声鸿。”  
  其七曰:  
  “一南一北似飘蓬,妾意君心恨不同。他日归来也无益,夜台应少系书鸿。”  
  鸿得诗词,悲感哀恨,殆不胜情。因赋物诗曰:  
  “柔肠百结泪悬河,瘗玉埋香可奈何!明月也知留佩玦,晓来长想画青蛾。仙魂已逐梨云梦,人世空传薤露歌。自是忘情惟上智,此生长抱怨情多。”  
  王偁亦以诗哭之,曰:  
  “湿云如醉护轻尘,黄蝶东风满四邻。新绿只疑销晓黛,落红犹记掩歌唇。舞楼春去空残日,月榭香飘不见人。欲觅梨云仙梦远,坐临芳沼独伤神。”  
  自后鸿每再过红桥,辄为之叹悒累日。
  ☆张璧娘  
  林生子真,读书乌石山房,往返里巷间。有一姝,素服淡妆,倚门露半面曰:“徐徐行,谁氏郎君耶?”林愕然大惊,且口噤,猝无可语,行道之人复沓至,目招而过之。阳顾侍儿言他事,侍儿心知微指,志其居。归,令复往通殷勤。因访邻妪,知为张璧娘。  
  张璧娘者,良家女也,于归半岁夫亡。璧娘光丽艳美,妖冶动人。里中少年闻其新寡,竞委币焉,张皆不受。独窃从户窥林,心悦而好,恐不得当也。张所居后即山,山后折而数十步即林读书处。张即期以旦日踏青来会。当是时,载酒游者,趾相错也。张出,适与诸游者会。诸游者薄而观之,林亦混其中,各自引嫌,不交一语而归。林郁郁不自得,乃赋诗云:  
  “秋波频转瞥檀郎,脉脉低回暗断肠。只为旁人羞不语,缟衣飘渺但闻香。”  
  张所居妆台之上,又有复阁枕山麓,甚秘。先是,林遣侍儿至张所,张阴教置之。是夕,张使侍婢引林匿复阁中。夜静,张篝灯至,遂为长夜之欢。平明,林从山麓而出。如是者累月。而张亦时诣林读书山房,谑浪绸缪,无所不至。  
  无何,林移家临汀,就父公署。临别之夕,不复与言,但与张极欢痛饮而已。明日,登车径去。久之,张始知林去远,忽忽若有亡。又以林去不为一言,轻负其德,感想懊恨,遂成沉疴。因为诗一章以寄林,云:  
  “黄消鹅子翠消鸦,簟拂层波帐九华。裙帛褪来腰束素,钏金松尽臂缠纱。床前弱态眠新柳,枕上回鬟压落花。不信登墙人似玉,断肠空盼宋东家。”  
  林得诗,始知张病,惟日饮泣而已。因觅入会城者,附书问起居,且与为约。而张于数日前死矣。使者归,言其状,林失声投地,几不自胜。因作悼亡二绝云:  
  “有客何来自越城,闻君去伴董双成。相期总在瑶池会,不向人间哭一声。  
  潘岳何须赋悼亡,人间无验返魂香。更怜三载穷途泪,犹洒秋风一万行。”  
  明年,林自临汀归闽,逡巡过张所居,尘网妆楼,燕鸣故垒,而张已埋玉西郊矣。林自是不复读书旧馆,复赋感旧诗二章,曰:  
  “落梅到地夜无声,(巾兼)挂空阶碎月明。徒倚朱阑人不见,双悬清泪听寒更。梅花历落奈愁何,梦里朱楼掩泪过。记得去年今夜月,美人吹入笛声多。”  
  璧娘素善音,而尤善吹箫。往诣林书房,曾倚梅三弄,故林诗及之。
  ☆杨幽妍  
  幽妍,小字胜儿。生母刘行一,在南院负艳声,早岁落籍,去嗣陈氏。陈之姨董四娘,挈往金阊,习吴语,遂善吴歈。董笑曰:“是儿甫八岁,如小燕新莺,不知谁家郎有福,死此雏手。”陈殁,抚于杨媪。媪奇严,课书,课绣,课弹棋,妙有夙解,不督而能。女兄弟多方狡狯,嘲弄哈(咍)侮,终不能勾其一粲也。庚申,杨媪避难吴越,载幽妍与俱,年已破瓜矣。薄幸难嫁,有心未逢,俯首叩膺,形于咏叹。  
  一日,遇张圣清于秀林山之屯云馆,郡妓满前,席纠无主。独幽妍兀坐匡床,旁无转瞩,掠鬟舐袖,笑而不言。私祷曰:“侬得偶此生,死可矣!”圣清才高笔隽,骨采神恬,造次将迎,绸缪熨帖,人莫觉其为廉察使子也。舟中载图史弘索,悉付小青衣排当。小青衣能射主人意中事,兼工竹肉。圣清曰:“此西方迦陵鸟”,以迦陵呼之。每携入竹屿花溪,递作新弄。而最不喜平康狭邪之游,谓此辈正堪与须头奴、大腹长鬣贾相征逐,岂容邪魔入我心腑。至是幽妍目成者久之,明日遂合镜于舟次焉。于时溽暑,昼则布席长林,暮则移桡别渚。疏帘清簟,萦绕茶烟;翠管朱弦,淋漓酒气。幽妍自谓十五岁以前,未尝经此韵人韵事。即圣清亦曰:“世岂有闺中秀、林下风,具足如胜儿者乎!”昵熟渐久,绝不角劲语媟词,两人交相怜,亦复交相重。曰:“吾曩过秀州,草庵外闻老尼经声,跃然抱出世之想。自惭绊缚,不能掣鞴奋飞。今睨君串珠缠臂,持戒精严,同心如兰,愿言倚玉。十年不死,请事空王。宿羽流萤,实闻此语。”圣清饮涕而谢之。  
  七月,应试白下,幽妍送别青溪。注盼捷音,屈指归信,并尔杳然。及重九言旋,而幽妍先驱渡江去矣。自此低迷憔悴,瘵疾转深,腰减带围,骨见衣表。王修微谓友人曰:“吾生平不解相思病何许状,亦不识张郎何许人。今见杨家儿大可怜,始知张郎能使人病,病者又能愿为张郎死,更不顾立枯为人腊矣。”圣清闻之,遣急足往视。幽妍开缄捧药,涕泗泛滥。媪凶忍,闭绝鱼雁,消息不通。幽妍典簪珥赂侍儿,属桃叶渡闵老作字,以达意焉。扃鐍斗室,不见一人,即王孙贵游剥啄者,指刀绳自矢而已。媪卞怒益甚,挝詈无人理,取死数四,救而复甦,不得已复载之东来。圣清侦状,义不负心。有侠客徐内史,就中为调人,弹压悍媪,无得故悬高价,杀此铁石儿。媪唯唯。圣清乃纳聘,迎为少妇。稽首廉察公,逡巡如女士,且觊宜男,弗诘责也。比入室,病甚,犹强起薰香浣衣,劈笺涤砚。圣清手书唐人百绝句授之,读皆上口,又雅能领略大义,每环回离肠断魂之句,掩抑不自胜,真解语花也。病中解脱,了无怖容,佛号喃喃,手口颇相续。忽索镜自照,不觉拍几恸哭曰:“胜儿薄命,遂止于斯。”又好言谓圣清曰:“君自爱,切勿过为情痴,旁招诃笑。妾如有知,当转男子身以报君耳!”又曰:“妾命在呼吸,偃大人新宅不祥,盍移就郡医疗之?”岁逼除夕,圣清归侍椒觞,别去。幽妍惙惙喘益促。侍儿问有何语传寄郎君,但瞪目捶胸不复成声矣。盖壬戌腊月二十七日也。圣清奔入城,且号且含敛,延僧修忏,撤荤血者兼旬。选地于龙华里葬焉。结茅庵,祀文佛如来,偿其始愿。雕刻紫檀主,置座隅,或怀之出入衣袖衾裯间。食寝必祝,祝必啼,未几亦病死。  
  居士曰:“琅玡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乃知生而不死,死而复生者,俱非情之至也。”
  ☆颜令宾  
  颜令宾居南曲中,举止风流,好尚甚雅,亦颇为时贤所厚。事笔砚,有词句。见举人尽礼祗奉,多乞歌诗,以为留赠,五彩笺常满箱箧。后疾病且甚。值春暮,景色晴和,命侍女扶坐于砌前,顾落花而长叹数四。因索笔题诗云:  
  “气余三五喘,花剩两三枝。话别一樽酒,相邀无后期。”  
  因教小童曰:“为我持此出宣阳亲仁已来,逢见亲第郎君及举人,即呈之云:‘曲中颜家娘子将来,扶病奉候郎君。’”因令其家设酒果以待。逡巡至者数人,遂张乐欢饮。至暮,涕泗交下曰:“我不久矣,幸各制哀輓以送我。”初,其家必谓求赙,送于诸客,甚喜。及闻其言,颇慊之。及卒,将瘗之日,得书数篇。其母拆视之,皆哀輓词也。母怒,掷之于街中,曰:“此岂救我朝夕也!”  
  其邻有刘駞駞,聪爽能为曲子词。或云尝私于令宾。因取哀词数篇,教挽柩前同唱之,声甚悲怆。是日瘗于青门外。或有措大逢之,他日召駞駞使唱,駞駞尚记其四章。一曰:  
  “昨日寻仙子,轜车忽在门。人生须到此,天道竟难论。客至皆连袂,谁来为鼓盆。不堪襟袖上,犹印旧眉痕。”  
  二曰:  
  “残春扶病饮,此夕最堪伤。梦幻一朝毕,风花几日狂。孤鸾徒照镜,独燕懒归梁。厚意那能展,含酸奠一觞。”  
  三曰:  
  “浪意何堪念,多情亦可悲。骏奔皆露胆,麏至尽齐眉。花坠有开日,月沉无出期。宁言掩丘后,宿草便离离。”  
  四曰:  
  “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捧心还动我,掩面复何人。岱岳谁为道,逝川宁问津。临丧应有主,宋玉在西邻。”  
  自是盛传于长安,挽者多唱之。或询駞駞曰:“宋玉在西,莫是你否?”駞駞哂曰:“大有宋玉在。”
  ☆余季女  
  元余秀女,临海儒家女也。有容德,善属文,赘水宗道。月余,宗道愧己不若,辄辞归,闭门读书,久不之。余裁诗五章招之。一章云:  
  “妾谁怨兮薄命,一气孔神兮化生若甑。春山娟兮秋水净,秉贞洁兮妾之性,聊复歌兮违遣兴。”  
  二章云:  
  “夜梦兮食梨,命灵氛兮与余占之。曰‘行道兮迟迟’,敛角枕兮粲如,风动帷兮心悲。”  
  三章云:  
  “云黯黯兮雪飞刺,夫子介兮如石。苦复留兮不得,望平原兮太息,涕泗横兮沾臆。”  
  四章云:  
  “送子去兮春树青,望子来兮秋树零。树有枝兮枝有英,我胡为兮茕茕,子在此兮山城。”  
  五章云:  
  “织女兮牛郎,岂为化兮为参商,欲经渡兮河无梁。霜露侵袭兮病偃在床。嗟嗟夫子兮谁与缝裳?”  
  宗道卒不听。忽梦余来诀曰:“妾委蜕矣,子盍送我。”既而讣至。宗道未几悲死。
  ☆冯爱生  
  龙子犹《爱生传》云:爱生非吴产,亦不审谁姓,年十四,或鬻于金阊之冯妪家。冯累世为青楼冠。而吴语一时呼某姬曰某生,故曰冯爱生也。妪产四女,皆名姬,而季名喜者尤著。四姬以次适人,妪意亦怠。而其妇八娘子主家,新寡,得爱生女之。
  
  生美而慧,居半岁,能操吴音,逾年名大噪。洪饮善谑,间侑酒者,佥谓不迎生不欢。同辈多忌其谈锋,然竟无以中。而生亦志厌风尘,日求得有心人而事之。第有心矣,力或不逮;其力饶者,又或无当生意。以故对客,每悒悒失态,辄呼巨白自浇,取醉而已。  
  邑子丁仲,与生善,谋破产纳生,事久不就。而生益内窘,时时病。八娘子亦厌之。乃匆匆适茸城公子,非其志也。公子得生不甚怜重,生愈不堪,病日甚,乃复还冯。未几死。死之日,年才十九。呜呼,红颜薄命,曾有如爱生者乎!十四未知名,十九病死,中间衣锦食甘,选胜而游,剪红浮白,谑浪笑傲于王孙公子之场者,才三四年耳。以生之风调,更得从容旬载,庶几一遇,可毕此生无憾。即不然,而效彼蚩蚩者流,安意风尘,而无远志,则此三四年者,亦可稍占人生万一之娱。而不幸早慧,洞识青楼风波之恶,故汲汲求事有心人,不得,以致衔郁以死。悲夫!虽然,男儿薄幸,有力者甚焉。即假生数年,犹未必遂生之志,徒多苦生耳。然则天之纵生以慧者,适以祸生;而其啬生以寿者,安知非怜生而脱之也。于生又何悲哉!生既殡厝于郊外,久不葬。丁仲谋醵钱市穴,而洞庭计无功年少乐义,与生亦有旧,余偶为言,无功毅然倡之,因得金若干。仍付其家,使易容棺地于某所,以某月日入土。知其事者,咸白衣冠送之。呜呼!宋词人柳七不得志于时,落魄以死,赖诸名妓醵钱而葬。今爱生不葬于妓家,而葬于吾党,所以报也。则吾又安知今之所谓爱生者,非即宋之诸名妓中人乎?而封此一坏土,以俟后之好事者,怜之吊之,志之铭之,亦庶几与乐游原柳七墓并传不朽矣。
  ☆永康公主
  
  唐主李昪受吴主禅,奉为让皇。琏,让皇长子也。先主封琏中书令、池州刺史。将赴上京,卒于池口舟中,年十九岁。初,先主第四女,琏纳之为妃。贤明温淑,容范绝世。及禅代,封永康公主。闻有人呼公主,则呜咽流涕,辞不愿称。宫中为之惨戚。琏卒,永康公主身穿缟素,斥去容饰,不茹荤血,惟诵佛书,但自称未亡人,朝夕焚香对佛。自誓曰:“愿儿生生世世莫为有情之物。”居延和宫,年二十四岁,无疾坐亡。凡五夕,光如剪练长丈余,自口而出。至殓,温软如生。先主悼痛,诏李建勋刻碑宫中,纪其异焉。
  ☆刘令娴
  
  刘令娴,孝绰之第三妹也。孝绰三妹并有才学,而令娴文尤清拔。适东海徐悱。悱为晋安郡,丧还建业,令娴为文以祭,云:“惟君德爰礼智,才兼文雅,学比山成,辩同河泻。明经擢秀,光朝振野。调逸许中,声高洛下。舍潘度陆,超终迈贾。二仪既肇,判合始分,简贤依德,乃隶夫君。外治徒奉,内佐无闻,幸移蓬性,颇习兰薰,式侍琴瑟,相酬典坟。辅仁难验,神情易促,雹碎春红,霜雕夏绿,躬奉正衾,亲观启足,一见无期,百身何赎。呜呼哀哉!生死虽殊,情亲犹一,敢遵先好,手调姜橘。素俎空干,奠觞徒溢。昔奉齐眉,异于今日。从军暂别,正思楼中,薄游失返,尚比飞蓬,如当此诀,永痛无穷,百年何几,泉穴方同。”父勉本欲为哀词,及见此文,乃搁笔。
  ☆李易安
  
  宋李易安,名清照,济南李格非之女。适赵挺之子明诚为妻。明诚字德甫。在太学时,每朔望告谒,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咀嚼展玩。有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留信宿,计无所得,卷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及连守两郡,竭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日勘校装辑。得名画、彝器,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尽一烛为率。故纸札精致,字画全整,冠于诸家。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则举杯大笑,或至茶覆怀中,不得饮而起。靖康中,遭虏乱奔徙,所蓄渐散尽。未几,明诚病死。易安为文以祭曰:“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既堕,怜杞妇之悲深。”后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与綦处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侍者无不笑之。有《漱玉集》三卷行于世。其《声声慢》一词尤婉妙。词云: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江道行曰:“自古夫妇擅朋友之胜,无如易安、德甫者。佳人才子,千古绝唱。汝舟之适,不蛇足耶!文君忍耻,犹云具眼相怜。易安乃逐水桃花之不若矣!”
  ☆李弄玉
  
  唐李弄玉,会稽人,家住若耶溪。从夫入函关,每以山水花木为娱。夫卒于旅,弄玉扶榇东归,过三乡,题《哀愤》诗于壁云:  
  “昔逐良人西入关,良人身殁妾空还。谢娘卫女不相见,为雨为云归旧山。”  
  后书“二九子,为父后,玉无瑕,弁无首,荆山石,往往有。”按:二九十八,木字也。子为父后,木下子,李字也。玉无瑕,去其点也。弁无首,存其廾也。王下廾,弄字也。荆石多韫玉。合之是“李弄玉”三字也。以笔墨非妇女事,故隐之。
  ☆薛宜僚
  
  薛宜僚,会昌中为士庶子,充新罗册赠使。由青州泛海,船频阻恶风雨,至登舟,却漂回,泊青州,邮传一年。节度乌汉贞加礼焉。有籍中饮妓段东美者,薛颇属情。连帅置于驿中。是春,薛发日,祖筵,呜咽流涕。东美亦然。乃于席上留诗曰:  
  “阿母桃花方似锦,王孙草色正如烟。不须更向沧溟望,惆怅欢娱恰一年。  
  薛到外国,未行册礼,旌节晓夕有声,旋染疾。谓判官苗田曰:“东美何故频见梦中乎?”数日而卒。苗摄大使行礼。薛旅榇回及青州,东美乃请告至驿,素服拜奠,抚柩哀号,一恸而绝。
  ☆薄少君
  
  薄少君,娄东秀士沈承妻也。承字君烈,有隽才而夭。薄为诗百首悼之。及期,少君亦逝。今录其六云:  
  “浊世何争顷刻光,人间真寿有文章。君文自可垂天壤,翻笑起翁是夭亡。  
  一片冰心白日寒,由他狞鬼状千般。相传地府威仪肃,莫作新诗谑冥官。  
  惜福持斋器不盈,清修何反促前程。冥途业镜如相照,照出枯肠菜几茎。  
  痛饮高谈读异文,回头往事已如云。他生纵有浮萍遇,政恐相逢不识君。  
  他人哭我我无知,我哭他人我则悲。今日我悲君不哭,先离烦恼是便宜。  
  饥肠寒骨儒非易,饰面违心在更难。地上有身无放处,不知地下可相安?”
  ☆李仲文女
  
  晋时武都太守李仲文,在郡丧女,年十八,权假葬郡城北。有张世之代为郡。世之男字子长,年二十,侍从在廨中。梦一女,年可十七八,颜色不常,自言“前府尹子,不幸早亡,会今当更生。心相爱乐,故来相就” 。如此五六夕,忽然昼见,衣服薰香殊绝。遂为夫妇,寝息。衣皆有袴,如处女。后仲文遣婢视女墓,因过世之妇相问,入廨中,见此女一只履在子长床下。取之,啼泣呼言发冢。归以示,仲文惊愕。遣问世之:“君儿何由得亡女履耶?”世之呼问儿,具陈本末。李、张并谓可怪。发棺视之,女体已生肉,颜姿如故,惟右脚有履。子长梦女曰:“我本得生。今为所发,自尔之后遂死,肉烂不得生矣。万恨之心,当复何言。”泣涕而别。出《法苑珠林》。
  
  女之精诚,且能示形于所欢,而不能通梦于父母,自取发掘何耶!
  ☆谈生
  
  谈生者,年四十无妇,常感奋读书经。夜半,有女子,年可十五六,姿颜服饰天下无双,来就生为夫妇。自言:“我与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三年之后方可照。”为夫妻,生一儿,已二岁。不能忍,夜伺其寝后,盗照视之。其腰以上,生肉如人,腰下但有枯骨。妇觉。遂言曰:“君负我!我垂生矣,何不能忍一岁,而竟相照也。”生辞谢,涕泣不可复止。云:“与君虽大义永离,然顾念我儿。若贫不自偕活者,暂随我去,当遗君物。”生随之去,入华堂室宇,器物不凡。以一殊袍与之曰:“可以自给。”裂取生衣裾留之而去。后生持袍诣市,睢阳王家买之,得钱千万。王识之曰:“是我女袍,此必发墓。”乃取拷之,生具以实对。王犹不信,乃视女冢,冢完如故。发视之,果棺盖下得衣裾。呼其儿,正类王女。王乃信之,即礼谈生以为王婿,表其儿为侍中。
  
  情史氏曰:缺陷世界,可憾实繁,况男女私愿,彼亦有不可告语者矣。即令古押衙、许虞候精灵不泯,化为氤氲大使,亦安能嘿嘿而阴洽之乎!赋情弥深,蓄憾弥广,固其宜也。从来佳人才子,难于凑合。朱淑写恨于断肠,非烟溢情于锦袋。有心者怜之,幸而遇矣,而或东舍徒窥,西厢未践,交眉送恨,赓句联愁,一刻关心,九泉衔怨,与其不谐,不如不遇耳!又,幸而谐矣,而或墙蔓偶牵,原非连理,清风明月,怅然各天,絮语娇欢,终身五内,则又不如不谐者,镜花水月,犹属幻想之依稀也。又,幸而花植幽房,剑归烈士,两情相喻,永好勿谖,而或芝草先枯,彩云易散,红颜顿萎,白首何堪,剩粉遗琴,徒增浩叹,则又似不若飞鸟天边,任尔去来无定处;春风别院,不知摇落几枝花。痛痒纵非隔肤,犹不至摧肝触肺耳!嗟,嗟!无情者既比于土木,有情者又多其伤感,空门谓人生为苦趣,诚然乎,诚然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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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18 13:52:00 | 只看该作者

回复:情史(明冯梦龙)

卷十四 情仇类


 

  ☆王娇
  申纯,字厚卿,祖汴人也。随父寓成都。天姿卓越,杰出世表。宣和间,荐而不第,归,郁郁不自胜。家居月余,因适邻郡,谒母舅王通判。舅引生至中堂拜妗。因呼其子善父出拜,年七岁矣。再命侍女飞红呼娇娘来,良久,飞红附耳语妗,以娇未经妆为言。妗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见何害!”生闻之,因曰:“百一姐(娇第百一)无他故,姑俟何如?”妗因笑曰:“适方出浴,未理妆耳。”又令他侍女促之。顷刻,娇自左掖出拜。双鬟绾绿,色夺图画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莹。生见之,不觉自失。叙礼竟,娇因立妗右。生熟视,目摇心荡,不自禁制。妗笑曰:“三哥远来劳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于室之东,去堂二十余步。生归馆后,功名之心顿释,日夕惟慕娇娘而已。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见,款留备至。生亦幸其相留,冀得乘间致款曲于娇也。平常出入舅家,周旋堂庑,虽时与娇晤,未敢妄语相及。久之,察其动静,言笑举止如有疑猜不定之状,知其赋性特甚也。求所以导情,而未能得便。
  一夕,娇晚绣红窗下,倚床视荼花,久不移目。生轻步踵其后,娇不知也,因浩然长叹。生低声问曰:“尔何叹也,将有思乎?”娇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来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觉之乎?”生知娇以他辞相拒,因应曰:“春寒固也。”娇正视,逡巡引去,生亦归舍。自后时同歌笑,生言稍移邪,娇则凝袂正色,若不可犯。生以为娇年幼不谙情事,因不介意。
  一日,舅有他甥至,开宴,申生预坐。酒半,妗起酌酒劝他甥,因及生,生辞。妗曰:“子量素洪,独不能一开怀乎?”生言:“失志功名,且病久,不复能饮。”妗未答,娇参语曰:“三兄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乃辍觞退步,酌酒劝舅。申生之前,烛烬长而暗。娇促步至烛前,以手弹烛,因流视语生曰:“非妾,则君醉甚矣!”生谢曰:“此恩当铭肺腑。”娇微笑曰:“此乃恩乎?”语未毕,妗因索水涤觞,娇乃引去。自此生复留意。
  一夕,娇独坐于堂侧惜花轩内,生偶至,见娇凭阑无语。时花槛中有牡丹数本,欲开未开。生还取笔,挥二绝以戏之曰:
  “乱惹祥烟倚粉墙,绛罗轻卷映朝阳。芳心一点千重束,肯念凭阑人断肠。”
  “娇姿质艳不胜春,何意无言恨转深。惆怅东君不相顾,空留一片惜花心。”
  娇得诗,巡檐展诵未毕,忽闻妗语,娇乃藏之袖间趋归堂中。生怅恨,殆无以为怀,因作一绝,题于堂西之绿窗上。诗曰:
  “日影萦阶睡正醒,篆烟如缕午风平。玉箫吹尽霓裳调,谁识莺声与风声。”
  后二日,舅他出。娇窥生不在,直入卧室,见西窗题句,踌躇玩味,知生之属意有在,乃濡笔和韵以寄意焉。诗曰:
  “春愁压梦苦难醒,日迥风微漏正平。魂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莺声。”
  生归,见娇所和诗,愿得之心逾于平常。然言语相挑,或对或否,乍昵乍违,莫测其意。
  一日,舅、妗开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归舍,生独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娇至筵所,抽左髻钿钗,匀博山,理余香。生因曰:“夜分人寝矣,安用此?”娇曰:“香贵长存,安可以夜深弃之。”生曰:“篆灰有心足矣!”娇不答,乃行近堂阶,开帘仰视,月色如昼。因呼侍女小慧,画月以记。乃顾生曰:“月至此,夜几许?”生亦起下阶,瞻望星汉,曰:“织女将斜,夜深矣。”因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娇曰:“东坡钟情何厚也!”生曰:“情有甚于此焉,可以此诮东坡也!”娇曰:“于我何独无之?”生曰:“诚然,则佳句所谓‘压梦’者,果何物而‘苦难醒’乎?”言情颇狎,娇因促步下阶,逼生曰:“凡谓织女银河何在也?”生见娇之骤近,恍然自失,未及即对,俄闻户内妗问娇寝未,娇乃遁去。
  次日,生追忆昨夕之事,自疑有获。然每思遇事多参商,愈不自足。乃作《减字木兰花》词以记之。曰:
  “春宵陪宴,歌罢酒阑人正倦。危坐中堂,倏见仙娥出洞房。  博山香烬,素手重添银漏永。织女斜河,月白风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入揖妗。既出,遇娇于堂西小阁中。娇时对镜画眉未终,生近前谓之曰:“兰煤灯烬耶,烛花也。”娇曰:“灯花耳,妾用意积之。”生曰:“愿以一半丐我书家信。”娇令生分半,生举手油污其指,因请娇曰:“子宜分赠,何重劳客耶?”娇曰:“既许君矣,宁惜此。”遂以指抉煤之半以赠生,因牵生衣拭指污处,曰:“缘兄得此,可作无事人邪?”生笑曰:“敢不留以为质。”娇因变色曰:“妾无他意,君何戏我!”生见娇色变,恐妗知之,因趋出,珍藏所分之煤于枕中,因作《西江月》词以记之,曰:
  “试问兰煤灯烬,佳人积久方成。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妾手分来的的,郎衣拭处轻轻。为言留取表深诚,此约又还未定。”
  自后生心摇荡特甚,不能顷刻少置。伏枕对烛,夜肠九回,思欲履危道以实娇心而未获。
  一日,暮春小寒,娇方拥炉独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枝入来,娇不起顾生。生乃掷花于地,娇惊视,徐起以手拾花,询生曰:“兄何弃掷此花也?”生曰:“花泪盈晕,知其意何在,故弃之。”娇曰:“东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诺,无悔。”娇笑曰:“将何诺?”生曰:“试思之。”娇不答,因谓生曰:“风差劲,可坐此共火。”生欣然即席,与娇偶坐,相去仅尺余。娇因抚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逼也。”生恍然曰:“能念我寒,不念我断肠耶!”娇笑曰:“何事断肠?妾当为兄谋之。”生曰:“无戏言。我自遇子之后,魂飞魄扬,竟夕不寐,汝方以为戏,足见子之心也。予每见子言语态度,非无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则子变色以拒我,谅孱缪之迹,不足以当雅意。一言之后,余将西骑矣!子无苦戏我。”娇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无言。妾知兄心旧矣,岂敢固自郑重以要君也。第恐不能终始,其如后患何?妾亦数月来诸事不复措意,寝梦不安,饮食俱废,君所不得知也。”因长吁曰:“君疑甚矣。异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济,当以死谢君。”生曰:“子果有志,则以策我。”娇未及答,俄然舅自外至,生因起出迎舅。娇乃返室,不可再语。
  又越两日,生凌晨起,揽衣向堂西绿窗内而立,背面视井檐。不知此时娇亦起,在隔窗内理妆矣。生诵东坡诗曰:
  “为报邻鸡莫惊觉,更容残梦到江南。”
  娇闻之,自窗内呼生曰:“君有乡间之念乎?”生因窥窗语娇曰:“衷肠断尽,惟有归耳!”娇曰:“君果诞妾邪。既无意于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岂无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则若何谋之?”娇曰:“日间人众,无可容计。东轩抵妾寝室,轩西便门达‘熙春堂’,堂透荼(艹縻)架,君寝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霁,君自寝所逾外窗,度荼(艹縻)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当与君会也。”生闻之,欣然自得,惟俟日暮,得谐所愿。至晚不觉暴雨大作,花阴浸润,不复可期,生怅恨不已。因作《玉楼春》词,以写怏怏之怀。词曰:
  “晓窗寂寂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  匆匆已约欢娱处,可恨无情连夜雨。枕孤衾冷不成眠,挑尽残灯天未曙。”
  生晨起,会娇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缀词示之。娇低声笑曰:“好事多磨,理固然也。然妾既许君矣,当别图之。”
  是日,生侍舅从邻家饮,至暮醉归。且思娇早间别图之言,疑娇之不复至也,又沉醉睡熟。娇潜步至窗外,低声呼生者数次,生不之觉,娇怅恨而回。又疑生之诞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缕发,书盟言于片纸付娇。娇亦剪发设盟以复于生。虽极意慕恋,然终无便可乘。
  一日,生收家书,以从父晋纳粟,补阆州武职,以生便弓马,取生归侍行。娇顾恋之极,作诗送行,诗曰:
  “绿叶阴浓花正稀,声声杜宇劝春归。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泪湿衣。”
  生得诗,和韵以复,诗曰:
  “密幄重帏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归。文君为我坚心守,且莫轻拚金缕衣。”
  生终以娇“绿叶阴浓”之语为疑,又成一词,寓《小梁州》以示娇。词云:
  “惜花长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楼。如今何况抛离去也,关山千里,目断三秋。漫回头。  殷勤分付东园柳,好为管枝柔。又恐重来绿成阴也,青梅如豆,辜负梁州,恨悠悠。”
  娇知生之疑己,亦以《卜算子》词复之,词云:
  “君去有归期,千里须回首。休道三年绿叶阴,五载花依旧。  莫怨好音迟,两下坚心守。三只骰儿十九窝,没个须教有。”
  自后生从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卧,饮食起居,无非为娇兴念,以致沉思成病。因托求医,至舅家。数日,无便可乘与娇一语,至于饮食俱废。舅、妗为之皇皇,医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劳思所致,终不能知生之心。数日,病小愈。一日,舅出报谒,生因强步至外庑。方伫立,俄而娇至生后。生骇然。娇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来问兄之病。”生回顾无人,因前牵娇衣,欲与语。娇曰:“此广庭也,十目所视,宜即兄室。”生与之俱,及门,忽双燕争泥坠前,娇因舍生趋视。俄舅之侍女湘娥突至娇前,娇大骇,生乃引去。至暮,复会中堂,娇谓生曰:“非燕坠则湘娥见妾在君室矣,岂非天乎!”
  一日晚,娇寻便至生室,谓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约,妾尝思之,夜深院静,非安寝之地。自前日之路观之,足以达妾寝所。每夕侍妾寝者二人,今夕当以计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时来,妾开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娇变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驹过隙,复有钟情如吾二人者乎!事败当以死继之。”生曰:“若然,予何恨乎!”是夜将半,生乃逾外窗,绕堂后数百步,至荼(艹縻)架侧,久求门不得。生颇恐,久之得路至‘熙春堂’,堂广夜深,寂无人声。生大恐,因疾趋入,见娇方开窗倚几而坐,衣红绡衣,下白丝裳,举首向月,若重有忧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抉窗而入,娇忽见生,且惊且喜,曰:“君何不告,骇我甚矣!”生乃与娇并坐须臾,即携手入帏,解衣并枕,两情既合,娇啼百态,不觉血渍生衣袖。娇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为他日验。”有顷,鸡声催晓,虬漏将阑,娇令生归室,因嘱曰:“此后日间相遇,幸无以前言为戏。”因口占《菩萨蛮》词以赠生:
  “夜深偷展窗纱绿,小桃枝上留莺宿。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脉脉愁无那。特地祝檀郎,人前口谨防。”
  生亦口占答之:
  “绿窗深伫倾城色,灯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  雨云情散乱,弱体羞还颤。从此问云英,何须上玉京。”
  自后,生夜必潜至娇室,凡月余无有知者。岂期欲火所迷,俱无避忌。舅之侍女曰飞红,曰湘娥,皆有所觉,所不知者娇之父母而已。娇亦厚礼红等,欲使缄口,红辈亦未之敢发。
  俄而生以父书促归。既归,则寝食俱废,乃托人微言于父母,遣女媒求娶娇为妇。而私嘱媒致书于娇。略云:“前日佳偶,倏尔旬余。松竹深盟,常存记忆。自抵侍下,无一息不梦想洛浦之风烟也。家事、经史,非惟不复措念,纵一勉强,不知所以为怀。天启其衷,冰人遄往,未审舅妗雅意若何?倘不弃庸陋,则张生之于莺莺,乌足道哉!好事在兹,喜不自制,幸相与谋之。新霜在候,善加保卫。”媒得书即往,殷勤致命。舅曰:“三哥才俊洒落,加以历练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愿也。但朝廷立法,内兄弟不许成婚,似不可违。前辱三哥惠访,留住数月,甚能为老夫分忧,老夫亦有愿婚之意。而于条有碍,以此不敢形言。”媒氏再三宛转,终不能得。次日,妗再置酒款媒,娇侍立于侧,知亲议之不谐也,心怀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语耳。酒散,适娇至媒前剔灯,媒因私语娇曰:“子非厚卿之私人耶?厚卿有手书,令我致子。”娇竦然微言应曰:“然。”泪坠言下,媒为之改颜,遂探书授娇。娇收置袖间,未敢展视。妗起,娇亦随妗入室。次早,媒再请于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无不可,第以法禁甚严,欲置老夫罪戾也!”媒知其不就,因告归。舅又命妗酌酒与媒为别。娇因侍立,私语媒曰:“离合缘契,乃天为之也。三兄无事宜来。妾年且长,岁月有限,无以姻事不谐为念。”因出手书,令媒持归,以复于生。媒既归,道舅不允之由,遂以娇书与生。生展视,乃新词《满庭芳》一阕也:
  “帘影筛金,簟纹织水,绿阴庭院清幽。夜长人静,消得许多愁!长记当时月色,小窗外情话绸缪。因缘浅,行云去后,杳不见踪由。  殷勤红一叶,传来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间阻,恩爱成休。应是朱颜薄命,难陪伴俊雅风流。须相念,重寻旧约,休忘杜家秋!”
  生览诵数遍,殊不胜情。每对花玩月,不觉泪下。
  初,生与成都府角妓丁怜怜最善。怜敏惠殊俊,常得帅府顾盼。生方妙年秀丽,怜怜尤见倾慕。生自秋还里,怜怜屡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陈仲游,亦豪家子也,见生每置恨于临风对月之间,因拉生往成都,遂同至怜怜家。怜喜甚,杯酒话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怜怪之,委曲询生,终不言。怜意其碍于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侍仲游寝,而自荐于生。枕边切切诘生所以不见答之故,生乃具道与娇相遇之情。怜问曰:“娇娘谁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怜又问:“其质若何?”生曰:“美丽清绝,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风韵过之。”怜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娇娘,又且美丽若此,岂非小字莹卿者乎?”生燥然曰:“尔何由知之?”怜曰:“向者帅府幼子将求婚,酷好美丽,不以门第高下为念,但欲殊色。常捐数千缗,命画工于近地十郡求问,伺隙绘人家美女以献。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莹肌白,眼长而媚,爱作合蝉鬓,时有忧怨不足之状。常至帅府内室见之,因记其姓字,果是否?”生曰:“子所言,如亲见其人矣。”怜曰:“宜子之视我若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每见其图,佇目不能去,第恨不睹其人。今后至彼,愿以旧鞋丐我。”生诺之。次日抵家,因追念怜怜“天上人”之语,再期杳杳,伤感成疾,困卧累日。父母惊异,询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梦寐绝怪将不能免,必须求善能驱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祈祝。生密使人厚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为鬼物所凭,必当远避,方可向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父母闻巫言,大惊惧,以为诚然。于是议令生往舅家避厄,择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许之。娇时在父母旁,闻生有来期,喜慰特甚。生亦随觉病差,父母以为得计。
  生至舅居,遇娇于秀溪亭,两情四目,不能自止。暂叩寒暄毕,生欲入谒舅。娇止之曰:“今日邻家王寺丞宅邀往天宁玩赏牡丹,至晚方归,姑止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乃与娇并坐亭上。娇因谓生曰:“君养慑不如平时,何故?今复来此,何干也?”生疑其言,乃曰:“日月未久,何故忘予?自相离之后,坐不安席,寝不着枕。中间请命严君,冀谐媒妁,而天不从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风台雪榭,无一而非牵情惹恨之处。百计重来,以践旧约。今子乃有‘复来何干’之辞,予失计甚矣!”娇愧谢曰:“君心果金石不渝,妾何以谢君?”因相与欢,移时,同步入室。生至其旧馆,向时所书诗词,濡染如新,怅然自失,复作《鹧鸪天》词以记之,云:
  “甥馆睽违已隔年,重来窗几尚依然。仙房长拥云烟瑞,浮世空惊日月迁。  浓淡笔,长短篇,旧吟新诵万愁牵。春风与我浑相识,时遣流莺奏管弦。”
  至晚,舅妗归,生拜谒甚恭。舅问生曰:“闻三哥微恙,想二竖子遁矣。”生谢曰:“惟舅舅怜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赐,没齿不忘。”舅妗劳勉之。生就室。自后与娇情意周洽,逾于平昔。住数月,情意益厚,生因忆丁怜怜之言,求旧鞋于娇。娇力询生曰:“安用敝履为哉?”生不以实告。娇不许。
  舅之侍女飞红者,颜色虽美,而远出娇下,惟双弯与娇无大小之别,常互鞋而行。其写染诗词与娇相埒。娇不在侧,亦佳丽也。以妗性妒,未尝获宠于舅。常时出入左右,生间与之语。娇则清丽瘦怯,持重少言,佇视动辄移目。每相遇,生不问,娇则不答。戏狎一笑,则使人魂魄俱飞扬。红尤喜谑浪,善应对,快谈论。生虽不与语,亦必求事以与生言。娇每见之,则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红亦与之亲狎,娇疑焉。生久求娇鞋不获,一日,娇昼寝,生偶至其侧,因窃鞋趋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飞红适尾生后,见生遗鞋,红乃疑娇所与者,因收之。生罔知所以。及归室索鞋,毋有也,因怏怏于怀,遂作《青玉案》词以自记。词云:
  “尖尖曲曲,紧把红绡蹙。朵朵金莲夺目,衬出双钩红玉。  华堂春睡深沉,拈来绾动春心。早被六丁收拾,芦花明月难寻。”
  及暮,娇问生索鞋,生曰:“此诚我盗去,然随已失之,谅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娇乃止。盖飞红拾归,以付娇也。然娇以此愈疑生私通于红矣。一日,见红与生戏于窗外捉蝴蝶,因大怒诟红。红颇憾之,欲以拾鞋事闻妗,未有间也。后遇望日,众出贺舅妗,娇在焉。飞红因语娇所履之鞋,扬言谓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遗之鞋也。”娇变色,亟以他事语舅妗。会舅妗应接他语不闻。娇因大疑生使红发其私,乃大怨望。自后非中堂相遇,不复求便以见生。女工诸事,略不措意,怨隙之心,行住坐卧皆是也。生亦无以自明。一日,生不意中漫于后园纵步,适于花下见鸾笺一幅,生取而视之,乃《青玉案》词也。
  “花低莺踏红英乱,春心重,顿成愁懒。杨花梦断楚云平,空惹起,情无限。  伤心渐觉成牵绊,奈愁绪,寸心难管。深诚无计寄天涯,几欲问,梁间燕。”
  生披味良久,意谓娇词,而疑其字画颇不类娇所书,因携归置于室中书案之上,欲询娇而未果。抵暮,西窗前有金笼养能言鹦鹉一只,甚驯。娇过其侧,戏以红豆掷之,鹦鹉忽言曰:“娇娘子何打我也。”生闻之,亟出室招娇。娇不至,生恳之方来。娇入生室,正凝思不言,忽见案上花笺,因取视之。良久,目申生不语。移时,生曰:“子何时所作也?”娇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娇亦不应。生力究之,娇曰:“此飞红词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诈妾!”生力辨,娇并无一言。徘徊良久,长吁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尔相会愈疏。娇终日熟寝,间一二日才与生一见,见亦不交一言。凡月余,生不能直其事。生一夕迳造娇室,左右寂然,惟见窗上有绝句一章,云:
  “灰篆香难炷,风花影易移。徘徊无限意,空作断肠诗。”
  生察诗,知娇之为己也。乘间语娇曰:“再会以来,荷子厚爱,视前时有加焉。迩日形似之间,不能不为子所弃,何今昔异志乎?”娇初不言,生再诘之,娇潸然涕曰:“妾自遇君后,常恐力日不足。今者君弃妾耳,妾何敢弃君。抑君意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苟有二心,有如此日?”因指天自誓,以明无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娇曰:“君偶遗鞋,飞红得之;飞红偶遗词,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耶!妾不敢怨君,幸爱新人,无以妾为念。”生仰天太息曰:“有是哉。吾怪迩日见子若有忧者,人之情态岂难识哉!子若不信前誓,当剪发大誓于神明之前。”娇乃回笑曰:“君果然否?”生曰:“何害!”娇曰:“若然,后园中池正望明灵大王之祠,此神聪明正直,叩之无不响应。君能同妾企祠大誓,则甚幸也。”生曰:“如命。想明灵大王亦知予心之无他也。”娇乃约以次早与生俱游后园,临东池畔,遥望大王之祠,两人异口同声,拜祈设誓。其辞累千百,不能备载。誓毕,携手而归,恩情有加焉。生自此亦不复与飞红一语。红察之,因大憾。
  一日,生因纵步至后园牡丹丛畔,忽遇娇先已在彼,遽拥抱求欢,娇正言却之,乃解。遂相与携手而过别圃,不觉飞红亦自后潜至,见生娇并行,因促步返舍,语妗曰:“天气晴暄,可入后园,牡丹盛开,能一观否?”妗可其请,遽命红侍行。至园中,瞥见生与娇并行亭畔,左右俱无人。妗因大疑,因呵娇。生乃狼狈返室,惆怅不已,知为飞红所卖。无以自释,强作一词《渔家傲》写其悒怏,云:
  “情若连环终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捱,相看冷眼谁瞅睬。  镇日愁眉如敛黛,阑杆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权宁耐,终须还了鸳鸯债。”
  越二日,生自觉无颜,乃告归,舅妗亦不留之。娇夜出,潜与生别,曰:“天乎,得非命欤!相会未期,而有是事。妾独奈何哉!兄归,善自消遣,求便再来。无以疑间,遂成永弃,使他人得计也。”因泣下沾襟,生亦掩泣而别。
  父母以生久在外,妨废书史,间岁功名之会,又复在眼,遂令生于书斋温习旧业。生与其兄纶虽朝夕共学,而思娇之念,无时不然。夜则与兄异榻而寝,怅恨之辞或形于梦寐,恨不能御风缩地,一与娇会。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倅满,道经申生之门,因留宿于生家者累日。此时舅挈家以行,妗、娇寓生家,相随不离跬步,兼飞红、湘娥诸侍女杂然左右,生与娇欲一言不可得。居三日,舅命戒行,车马喧阗,送者络绎于道。妗与娇各登车,诸侍女相随先后。申生亦乘马相送。闯其便曳帘挽车,与娇语旧。娇泪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后,一日为别,不能堪处。况今动是三年,远及千里。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见君乎!但恐妾垂首瞑目,骨化形销,君将眠花卧柳,弃旧怜新,妾枕边思爱,他人有之矣。”生曰:“明灵大王在彼,吾誓不为也。”娇曰:“若然,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乃于袖中出香珮一枚,上有金销团凤,以真珠百粒约为同心结,赠生曰:“睹物思人可也。得暇可求便一来,毋以地远为辞。”言未竟,轩车催动。雾隐前山,晓月半沉,目送不及。生别舅妗辞回,凄然归于书室。晨窗夕灯,学业几废,间为词章,无非寄恨。一日,赋一曲示兄纶。云:
  “春风情性,奈少年辜负窃香名誉。记得当初,绣窗私语,便倾心素。雨湿花阴,月筛帘影,几许良宵遇。乱红飞尽,桃源从此迷路。  因念好景难留,光阴易失,算行云何处。三峡词源,谁为我写出断肠诗句?目极归鸿,秋娘声价,应念司空否?甚时觅个彩鸾,同跨归去。”
  兄见之,抚生背曰:“厚卿,以弟之才,当取青紫以显二亲。此词固佳,察弟之心,必有所主。秋期在近,且移此笔,鏖战文场可也。”生但无言。盖生词微寓娇相会之始末,至“乱红飞尽”之句,则直指飞红谋孽之事,其兄不知也。
  及八月,与兄俱就秋试毕,即欲言归。兄再四挽留,生不得已从之。逾数日,生与纶俱在高选,捧捷而归。次年,又与兄纶同及第。兄纶授绵州绵山县主簿,生以弓箭授洋州司户,兄弟归家侍(待)次。时有卖登科记于眉州者,舅因阅之。见生兄弟皆及第,因大喜,归谓妗曰:“二哥、三哥兄弟皆及第,吾家宅相得人矣。但恨相去千里,不能亲贺。”遂遣人致书,且询问“二甥荣授何官,如瓜期未及,能一来款我,以慰老夫忻喜之心否?”生得书,与兄谋曰:“舅有命召,兄宜一行。”纶曰:“父母在,焉可远游?然舅命难违,弟固当往。”于是生欣然治行,诣舅住所。既至,舅见之,且贺且谢。须臾,妗、娇毕见。妗问:“二哥何以不来?”生答兄弟不可俱出之意。舅、妗问劳尽礼。妗终以生前疑似之故,馆生于厅事之东边,去堂甚远。生亦远嫌,寻常非呼召不入。纵或一至堂庑,未尝与娇款狎。或与娇偶然相遇,左右森立,但彼此佇视,不能出一言。生殊无聊,住十余日,欲告归。然终念远来未曾与娇一语,闷闷不适,徘徊久之。一日晨起谒妗,妗未起,因忽遇娇于堂侧。时且早,左右俱未起。娇亟出步,前语生曰:“别兄久矣,思念未尝少息。喜君近取高第。但薄命之人,不能执箕帚以观富贵,为大恨耳!兄不弃远来,何以得此。妾与飞红有隙,君所知也。今妗以年尊多病,不暇他顾。而飞红方用事,跬步动容,无所求便。兄至此已十日矣,妾不能与兄一叙畴昔者,坐此故也。妾每见兄必晨昏入谒,凡七日晨起以俟兄至,而兄每入必晚。今非兄早至,妾安能与兄一语也。”生曰:“我见事变如此,终日兀坐,孤苦之态,不能备言。方欲于一二日间图为归计,缘未及与子一语,故未忍去。今既若此,我虽在此何益?”娇曰:“妾以子故,屈事飞红,尚未得其欢心。自今以往,当愈屈意事之。万一得其回意,则可与兄复如前日。兄果能少留月余否?”因出袖中黄金二十两,与生曰:“恐兄到此或有用度。衣服有不堪者,宜令左右以工直持来,当与兄修治也。”生乃曰:“若果有可谋,虽僻处鬼室,千日亦何害!”顷之,人渐众,生遂出。愈无聊赖,时绕户吟咏,以写怀抱。有二诗云:
  “庭院深深寂不哗,午风吹梦到天涯。出墙新竹呈霜节,匝地垂杨滚雪花。觅句闲来消永日,遣愁聊复酌流霞。狂风(蜂)全不知人意,早向窗前报晚衙。”
  “簟展湘纹浪欲生,幽人自感梦难成。倚床剩觉添风味,开户何妨待月明。拟倩蛙声传密意,难将萤火照离情。遥怜织女佳期近,时看银河几曲横。”
  生在舅家,自秋及冬,岁将暮矣,慕恋之心,终无以自遣。每夜,明烛独坐,夜半言就枕。所居室东边,有修竹数竿,竹外有亭。前任州官有子妇,美而少,因得暴疾,遂至不起,殡于亭中。经岁后,移归乡里,然精诚常在亭中,每为妖祟以迷少年。生不知其详。一夕,方掩关而坐,将及二更许,忽闻窗外步履声。生意其兵吏夜起,不以为怪。顷之,叩窗甚急,生出视,则见娇娘独立窗下,曰:“君何不启?候君久矣!”生不知妖,欣然与之入室,曰:“子何以得此来?”答曰:“舅、妗熟寝,无有知者,故来相就。”将旦告去,嘱生曰:“此后妾必夜至,兄无事不必至中堂,或入偶相遇,不必以言相问,恐人有所觉也。妾或与君语,君宜引去不对,则人将谓君无心于妾,庶可释疑也。”生曰:“子必夜至,吾入何为?”言迄,遂去。自后妖夜必至,凡月余,人莫知之。
  娇自生再至,益屈己以事飞红。平日玩好珍奇之物,红一开口,则举赠之,锦绣珠玉,惟红所欲。呼之为红娘子。红见娇之待己厚也,渐释旧憾,与娇稔密,娇结之愈至。时小慧年已长,见娇屈意事红,语娇曰:“娘子贵人,飞红贱者,奈何以贵事贱?”娇因叹曰:“我之遇申生,尔所知也。红与我有隙,屡窘挠我。所以不自爱而屈事之者,为生设也。”因吟诗一绝云:
  “雨勒春寒花信迟,痴云碍月夜光微。披云阁雨凭谁力,花月开园且待时。”
  吟毕,因泣下。慧曰:“娘子芳年秀丽,禀性聪明,立身郑重。向时游玩花园,与湘娥并行,娥不相让,先登楼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凡不食者两日,其负气有如此者。前年罢官西归,驿舍床帐不备,重以绣茵,周以罗帏,犹思其不洁,焚沉爇麝,夜半方寝,其爱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众所共知,亲族聚会,申请再四,终不肯出一声,其重言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身于申生,若弃敝屣,而又下事飞红,丧尽名节,此妾所大不晓者。况娘子才色,名闻于时久矣。苟求婚姻,岂不能得一申生乎?又兼申生一第之后,视娘子颇似无情,今虽在此,呼之不来,问之不对,谅必有他意。娘子何自苦执如此!”娇曰:“尔勿言。天下岂复有钟情如申生者乎!必不负我。”慧知娇心如铁石,乃亦谄事飞红。红感娇之情,尽释前憾。喟然谓娇曰:“娘子近日以来,憔悴特甚,若重有所思者,何不与红一言。红受娘子之恩厚矣。苟有效力,当以死报。”娇但流涕不言。红固叩之。乃曰:“我之遇申生,尔所知也,他何言。”红曰:“此易事。妗年尊,终日于小楼看经。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图,敢不唯命。”娇郑重谢之。自此红常与娇为地,求以见生。
  然生每夜遇妖之后,以为真娇之来,累十余日,不入中堂。间或遇娇,则远自引避。其精神昏倦,终日思睡,娇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红房下小侍女兰兰,夜出伺生起处。慧与兰兰同至生室,慧因窗内灯明,穴而窥之,见生与一女子对坐,颜色态度与娇无异,因私相叹骇。归室,则见娇与红并坐于室。慧曰:“娘子适至生室乎?”娇曰:“我自遣尔去,我二人坐此未尝动,尔安得妄言。”慧、兰同声曰:“适来申生与女子对坐,绝似娘子。若此,则彼为何人也?”娇、红大骇。良久,红曰:“旧闻此地多鬼魅,得无是乎,宜其待娘子恝然也。”因欲与慧、兰等再出穷之,以夜深而止。明晨,娇诈以妗命召生入室,再四方来。小慧前导,至后室,见娇独坐,生彷徨欲去,娇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将有事语君。”生不得已乃坐。娇曰:“君近日何相弃?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若是,岂平昔所望于兄者!”生不答。娇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无之。”娇曰:“不必隐讳。”生谓诈己,乃左右顾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娇曰:“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骇,因曰:“左右有人乎?”娇曰:“无之。”娇又曰:“妾自别君之后,迄今将两岁矣。兄此来,妾亦何便得与君款密,何尝嘱君勿言。”生曰:“子何反复也。子自前月以来,每夜必至我室,嘱我勿言,惧飞红之辈生衅也。子今乃有是说,何故?”娇曰:“妾室未尝一出。君之室所居穷僻,久闻其中多怪,谅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飞红之后,已得其欢心。日夕使人招兄,兄不至。纵一来,与兄谈话,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谓,将谓兄有异心。夜来使小慧、兰兰伺兄起处,乃见一女子,形状如妾,与兄对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实之耳。君不信,则召红证之。”乃潜使人呼红。红至,谓生曰:“郎君何弃娘子也?”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骇然汗下浃背,罔知所出。乃谢曰:“非子眷眷不忘,则我将死于鬼祟手矣!第恨两月以来,负子恩爱之情,其何以为报。”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犹在中堂。红乃为娇谋,止以生为鬼所惑告妗。妗疑之曰:“安有是理!”红欲实其言,至一更许,令生且出室,生惧不敢往。红曰:“第往彼,妾将有为也。”因戒生曰:“今夜二鼓,妾与妗来观,如彼来,妾与妗远望,恐见其类娇,则生疑矣。如索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生勉强许之。至二鼓初,鬼果来。生虽与对坐,心惊胆栗。未定间,红、妗已至窗前,果见一妇人。妗欲细视,红惧其事发露,因大抚窗趋入,鬼果不见。生初闻娇之言,且信且疑,及是,生方大悟。妗因询生曰:“适为何人?”生愧谢曰:“不知其鬼也,愿妗救我。”于是妗与红谋,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广求明师符水,以与生饮。生后卧病累日,寻亦向安。自尔,生起居皆在宅内。娇亦不以向日相弃介意,欢爱如平日。或至生室连夕,妗亦不知也。生追思鬼惑之事,深得娇、红之救己,乃作《望江南》词以谢之。词云:
  “从前事,今日始知空。冷落巫山十二峰,朝云暮雨意无踪。一觉大槐宫。”
  “花月地,天意巧为容。不比寻常三五夜,清辉香影隔帘栊。春在画堂中。”
  又两月余,妗以病死,娇哀毁殊甚,几不堪处。生见舅家事纷纭,乘间告归。娇因谓生曰:“昔日之别,不谓复有今日,幸欣再会。奈何罹此祸变,哀毁之中,不暇与兄款曲。暂归。宜再来也。”因长吁曰:“数年之间,送兄者屡矣。知此别后,当复如何?”生无言,但掩泪为别。明日,辞舅归。至家中,父母闻妗之亡,皆惊恸嗟泣。
  明年六月,舅满任回,再过生门,留宿数日。自妗之死,飞红专宠于舅,因宛转为娇媒,因与舅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无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归经理。且其瓜期未及也。”舅欣然之。欲拉生去,生父不欲。生闻之,心切意喜,因乘间嘱红俾舅再三拉之。舅如言,力与生父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住两月,舅即为再调任计,谓生曰:“家中事绪繁多,小儿幼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与维持,俟有美赴之期,当竭力助行。”生诺之,舅遂行。生厚赂舅之左右,莫不欢悦。生因与娇绝无间隔。院宇深沉,帘幕掩映,玉枕相挨,朱阑共倚,举盏飞觞,嬉笑讴吟,曲尽人间之乐。逾半载,舅以举员未足,再调利州倅以归。左右得生之赂,加以事大体重,无敢言及之者,惟于舅前为生延誉。舅归之后,见生经理其家,事事有伦。知生才干有余,又妙年高第,前程未可量,切悔向日背亲之谋。间使红委曲问生。一夕,生方与娇间坐,红趋至曰:“郎君、娘子平昔之愿谐矣,敢不拜贺!”娇询之,红曰:“舅又有结好之意,使妾审订郎君,惧郎君之不从也。”娇曰:“天果不违人耶!”因大喜忘寐。是夕,红反命于舅。遂遣媒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行聘有日矣。
  丁怜怜者,自生别后,久之,偶入帅府,至西书院,所画美人犹在壁上,帅子坐其旁。怜怜仰视久之。帅子问曰:“天下果有如此妇人乎?”怜曰:“有之。”因指娇像曰:“此画尚未尽其一二。足极小,眉极修,词草翰墨无出其右。以此女实之,想其他皆然。”帅子喜曰:“我将求婚此女。”怜曰:“无用也。闻此女久有外遇,恐非全身。”帅子曰:“得妇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问。”怜悔失言,力解不获。帅子遂令亲信,恳告其父,求婚于王。王时倅眉州未回,故无言及此者。逮王再调归家,待次之日,帅遂遣媒求婚。王初拒之再四,帅逼以威势,赂以货财,不得已遂许之。娇夜挂帅书,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约复败矣,帅子求婚,家君迫于权要,许之矣。兄何以为计?”生曰:“事在他日,当徐图之。”娇自是见生愈密,然一相遇,则惨惨不乐。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则闻者动容,或至流涕。虽与生至相得,未尝对生一歌。生或潜听,娇觉之,则又中辍,生每以为嫌(慊)。至是,生方请自歌词《一丛花》云:
  “世间万事转头空,何物似情浓?新欢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妁无凭,佳期又误,何处问流红?   欲歌先咽意冲冲,从此各西东。愁怕到黄昏,窗儿外疏雨泣梧桐。仔细思量,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
  歌未终,黯黯然泪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娇广用金玉售以遗生。一夕,家宴罢,至就寝,生被酒未能卧。娇秉烛侍侧。生从容问曰:“尔来眷我何益厚也?”娇曰:“始者,妾谓可托终身于君,今既不如所愿,事兄盖有日矣。虽尽此身,何足以谢。”生大感恸。居数日,娇忽卧病,不得与生会者仅二月。一日,舅出谒,生厚赂左右,欲一见娇。左右扶娇至生室之侧,生迎与相见,呜咽不已。良久,娇乃曰:“乐极生悲,俗语不诬。妾病,不能扶持,生愿不谐,死亦从兄,在所不恤也。”语竟,倚生之怀,似无所主。左右惊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自此闷闷,作事颠倒,语言无实,目前所为,旋踵而忘。舅甚怪之。
  秋八月,帅子纳币促亲期,舅许之。娇病少瘳,因他事怒小鬟绿英。绿英怀恨,乘间以娇平日所为之事,从实告舅。舅怒,审实于红,将治之。红绐曰:“小娘子读书知礼,岂不知失身之为大辱。且重厚少言,爱身若珠玉,择地而行,相公所知也。况申生功名到手,举动不妄,堂庑之间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尝与娇一语戏狎。倘有是事,妾岂不知。细人之言,未宜深信。且亲期在近,不宜自为此不美也。”舅方宠任飞红,信其言,不复再问,止加防闲。申生度势不可留,乃告娇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计不可缓也。子亲期去此止两月,勉事新君,吾与子从此诀矣!”娇怒曰:“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躯,乃不能谋一妇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心乎!妾身不可再辱,既以与君,则君之身也。”因掩面大恸。生方悟,去留未决。俄得家书,报父有疾,遣仆马促生回。不得已,入谒舅告别。舅时坐中堂,娇闻之,出立舅后,回目佇视,不能出半语。舅曰:“子归后,府君无恙,宜再来。娇娘亲礼在即,家事纷纭,无执干者。”生辞曰:“令爱亲期已近,甥归侍亦须累月,又瓜期将及,动是数年,重会未可知也。舅宜善自爱。”生因再拜。舅曰:“娇娘在近出室,子来期未定,未必相会。”因呼出别生。娇闻语,洒泪不能止,惧舅见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四呼之不至。生遂别舅而归。
  娇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尝览镜,芳容顿改。近半月,病愈甚,将不能起。红乃潜书促生来,便与为决。生得书,以无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潜至娇之门,住两日,舅亦不知也。生时舣舟岸下,冀一见娇后即归。盖虑父母知之,必获重责。明日,舅送旧守以出郊外时,红乃与娇私出,即上生舟。娇执生手大恸曰:“郎不来矣。不幸迫于父母之命,不能相从。兄今青云万里,厚择佳配,共享荣贵,妾不敢望也。向时与兄拥炉,谓事不济,当以死谢。妾敢背此言耶!兄气质孱薄,常多病,善摄养,毋以妾为念。”因出断袖还生曰:“谢兄厚恩,复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愈恸,红亦泪下。久之,红惧有他变,诈语娇曰:“舅将至矣,宜速登岸。”娇含泪口占一绝为别,云:
  “合欢带上真珠结,个个团圆又无缺。当时把向掌中看,岂意今朝千古别。”
  生悲不能和,一揖而别。
  娇佳期已逼,乃托感疾佯狂,蓬头垢面,以求退亲。父迫之,娇引刀自戮,左右救之,得不殒,因绝食数日,不能起。红委曲开谕之,曰:“娘子平生俊快,岂不谙晓世事。帅家富贵极矣,子弟端方俊拔,殆过申生,娘子何苦如是耶?且闻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饥渴,其他皆所不问,娘子何自弃也?况申生归后,亦已议亲贵族,彼盖亦绝念于此矣!”因图帅子之貌以献娇:“得婿如是,亦无负矣。”娇曰:“美则美耳,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红又诈为娇旧遗生香珮,下结以破环只钗,谓生遣遗娇,因言已结他姻之意以相绝。娇见之泣下,曰:“相从数年,申生之心事我岂不知者。彼闻我有他故,特为此以开释我耳。”因取香珮细认,觉其虚,因曰:“我故知申生不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终又背而之他,则我之淫荡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终,人谓我何?红娘子爱我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爱一身以谢申生也。”遂不复言。舅闻而亦怜之,业已成矣,无可奈何。遣红辈百端为之开释,终莫能悟。娇遂吟诗二首,寄与申生别云:
  “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汪汪两眼西风泪,犹向阳台作雨飞。”
  “月有阴晴与圆缺,人有悲欢与会别。拥炉细语鬼神知,拚把红颜为君绝。”
  间隔数日,娇竟以忧卒。
  生方接来诗,而讣音随至,茫然自失,对景伤怀,独坐则以手书空咄咄,若与人语。因赋《忆瑶姬》词以吊娇娘,词曰:
  “蜀下相逢、千金丽质,怜才便肯分付。自念潘安容貌,无此奇遇。梨花掷处,还惊起,因共我拥炉低语。今生拚两两同心,不怕旁人间阻。  此事凭谁处?对神明为誓,死也相许。徒思行云信断,听箫归去,月明谁伴孤鸾舞?细思之,泪流如雨。便因丧命,甘从地下,和伊一处!”
  生兄纶见此词尾句,知其语不祥,因再三慰解,终不能堪。又于壁上题诗一绝,以别父母。诗曰:
  “窦翁德邵如椿古,蔡母年高与鹤齐。生育恩深俱未报,此身先死奈虞兮!”
  题毕,简娇所赠香罗帕,自缢于书窗间,为家人所觉,救免。兄纶与生之素识,皆来劝解之。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少年高科,青云足下,而甘死儿女子手中耶!况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生色变气逆,不能即对,徐曰:“佳人难再得!”因回顾二亲,叮咛曰:“二哥才学俱优,妙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万里,显亲扬名,大吾门户,承继宗祧,一夔足矣,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顾兄纶曰:“双亲年高侍养,纯不孝,不能酬罔极之恩,惟兄念之!”自是神思昏迷,不思饮食,日渐羸,竟奄奄不起。父母大恸,即日驰书告舅。
  舅得书,飞红辈知之,举家号泣。舅因呼红痛责之曰:“往时问汝,汝何不实告我!稔成事变,以至于此,皆汝之咎。”红不能对,因伏地请罪。久之,舅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两违亲议,亦老夫之罪也。”因痛自悔。又谓红曰:“生前之愿,既已违之矣,与死后之姻缘可也。我今复书,举娇柩以归于申家,得合葬焉。殁而有知,其不怏怏于泉下也必矣。”于是复书,以此言告于生之父母。许焉。越月,得吉日,戒严,遂舁娇柩以归生家。舅书自悔责,且谢两背姻盟之非。乃遣红来弔慰,营办丧事。又月余,询谋佥同,乃合葬于濯锦江边。葬毕,红告归。抵舍之明日,因与小慧过娇寝所,恍惚见娇与生在室,相对笑语。红仓皇告舅,舅复与往寝所物色之,则无有矣。惟见壁间之词一阕,云:
  “蓬闺爱绝,长向碧瑶深处歇。华表来归,风物依然人事非。  月光如水,偏照鸳鸯新冢里。黄鹤催班,此去何时得再还?”
  舅见此词,不觉哀悼。所留字迹,半浓半淡,寻亦灭去。舅与红辈皆惊异嗟叹而已。
  ☆刘苏哥
  颖妓刘苏哥,往岁与悦已者密约相从,而其母禁之至苦,不胜郁抑。以盛春美景,邀同韵者联骑出城,登高冢相对恸哭,遂卒。晏元献戏题绝句弔之云:
  “苏哥风味逼天真,恐是文君向士人。何日九原芳草绿,一杯絮酒哭青春。”
  ☆崔涯
  崔涯妻雍氏,扬州总校女也。仪质闲雅,夫妇甚睦。雍族以崔郎甚有诗名,资赡每厚。涯略不加敬于妻父,但呼雍老而已。雍渐不能堪,勃然仗剑呼女而出,曰:“某河朔之人,惟袭弓马,养女合嫁军士。从慕士流之德,是以相就,今甚悔之。小女既错嫁,不可别醮,便可出家。如若不从,吾当挥剑。”立命其女剃发为尼。涯方悲泣谢过,雍不听,女亦号恸而别。涯赠诗云:
  “陇上流泉陇下分,断肠呜咽不堪闻。姮娥一入宫中去,巫峡千秋空白云。”
  微妻之父,所以微妻也。崔郎何不为妻地?妻既相睦,何不闻进一言?
  ☆陆务观
  陆务观(游)初娶唐氏,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姑,因出之。唐改适同郡宗子。尝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宗子,遣致酒肴,陆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题园壁,云: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怅然。放翁自与唐邂逅,绝不能忘情。每过沈园,必登寺眺望,有绝句云:
  “落日城南鼓角催,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见惊鸿照影来。”
  及唐死,沈园亦三易主矣。放翁怅然有怀,复有诗云: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俗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嗣后梦游沈氏园,又作二绝云: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又,陆放翁之蜀,宿一驿中,见题壁云:
  “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呼灯起作感秋诗。”
  放翁询之,则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余半载,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云:
  “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  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夫出一爱妻得一妒妻,母夫人之为放翁计者误矣!然爱妻见逐于母,爱妾复又逐于妻,何放翁之多不幸也!
  ☆舒氏女
  王齐叟字彦龄,任侠有声,爱唱《望江南》词。娶舒氏女,亦工篇章。常以使酒忤翁,逐之,竟致离绝。而夫妇之好元无乖张。女在父家,一日行池上,怀其夫,作《点绛唇》曲云:
  “独自临流,兴来时把栏干凭。旧愁新恨,耗却来时兴。  鹭散鱼潜,烟敛风初定。波心静,照人如镜,少个年时影。”
  ☆秋胡
  鲁秋胡者,娶妻五日,而游宦。三年休,还家。遇一妇采桑于郊,胡见而悦之,乃遗黄金一镒。妇曰:“妾有夫游宦不返,幽闺独处,三年于兹,未有被辱于今日也!”采不顾。胡惭而行。归家,问家人妻何在?曰:“行采于郊未返。”既还,乃曩所挑之妇也。胡大惭。妇责之曰:“见色弃金,而忘其母,大不孝也!任君别娶。”遂赋诗一绝,赴沂水而死。其诗云:
  “郎恩叶薄妾冰清,郎与黄金妾不应。若使偶然通一语,半生谁信守孤灯。”
  ☆窦玄妻
  汉窦玄,字叔高,平陵人。形貌绝异,天子以公主妻之。旧妻为夫所弃,既寄书以别,并赋以歌,词旨哀怨,时人怜而传之。歌曰: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谢氏女
  王肃在江南,娶谢氏女。及至魏,尚陈留长公主。其后谢氏为尼来奔,作诗赠肃曰:
  “本为薄上蚕,今作机上丝。得络逐胜去,愿忆缠绵时。”
  公主代肃答赠曰:
  “针是贯丝物,目中常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
  肃闻之甚惆怅,遂造正觉寺憩焉。
  ☆莺莺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亡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
  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家财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奉命总戎,军由是戢。郑德张甚,因饰馔宴张于中堂,俾子女以兄礼见。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虏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悴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断红而己。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傍,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郑曰:“十七年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
  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溃然而奔。张生悔之。翌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予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谓当年,终为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顺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怨慕。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投之。词云:
  “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好风。莺藏柳暗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
  “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
  是夕,红娘复至,持采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亦微喻其旨。时二月旬有四日矣。
  崔之东有杏花一树,扳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矣,尔为我告之。”亡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心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君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歘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同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荧,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在席也。
  是后十余日,杳不复至。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来,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会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
  张生将之长安,先以诗谕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夕,再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不数月,复游于蒲,舍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之,亦不甚观览。大略崔之出人者,势(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辨,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以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憾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尝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涟,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云:
  “捧览来问,探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示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尝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煖,而思之甚遥。忆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萦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亡斁。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在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没,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贞,矢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佳。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扬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露,环佩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濛濛。珠润光文履,花明隐绣笼。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里(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环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履(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流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清镜,残灯绕闇虫。华光犹冉冉,旭日渐瞳瞳。乘鹜还归洛,吹箫亦止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鹤怨,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度,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箫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而张亦志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余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后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
  “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傍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之: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
  崔氏小名莺莺,李绅相公作《莺莺歌》云:
  “伯劳飞迟燕飞疾,垂杨绽金花笑日。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娅鬟年十七。黄姑天上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莲质。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萃)时不曾出。”
  右《会真记》出于元微之(稹)手。杨阜公尝见微之所作姨母墓志,云其“既丧夫,遭军乱,微之为保护其家备至。”白乐天作微之母郑氏志,云是郑济女。而唐《崔氏谱》:“永宁尉鹏,娶郑济女。”则莺莺乃崔鹏女,于微之为中表。再考微之墓志,其年甲相合,其为微之无疑。因元与张姓同所出,而借言之耳。传云:时人以“张为善补过者”,夫此何过也,而如是补乎?如是而为善补过,则天下负心薄幸、食言背盟之徒,皆可云善补过矣!女子钟情之深,无如崔者。乱而终之,犹可救过之半。妖不自我,何畏乎尤物?微之与李十郎一也,特崔不能为小玉耳。
  ☆班婕妤
  班婕妤,左曹越骑校尉况之女,少有才学。成帝选入宫,以为婕妤,有宠。上尝游后庭,欲与婕妤同辇。辞曰:“观古图画,圣贤之君,名贤在侧;三代昏主,乃有嬖妾。今欲同辇,得无似乎?”上善其言而止。及飞燕姊弟用事,谮其咒诅,考问之,对曰:“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小臣之愬。如其无知,愬之何益?”上善其对,赦之。婕妤恐久见危,乃求供养太后于长信宫。作《纨扇》诗以自况,云: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刘令娴作《婕妤怨》云:
  “日落应门闭,愁思百端生。况复昭阳近,风传歌吹声。宠移终不恨,谗枉太无情。只言争分理,非妒舞腰轻。”
  ☆潘夫人
  吴主潘夫人,父坐法,夫人输入织室。容态少俦,为江东绝色。同幽者百余人,谓夫人为神女,敬而远之。有闻于吴主,使图其容貌。夫人忧戚不食,减瘦改形,工人写其真状以进。吴主见而喜,曰:“此女神也!愁貌尚能惑人,况在欢乐。”乃命雕轮就织室,纳于后宫。果以姿色见宠。每以夫人游昭宣之台,志意幸惬。既尽酣醉,唾于玉壶中,使侍婢泻于台下。得火齐指环,即挂石榴枝上。因其处起台,名曰“环榴台”。时有谏者云:“今吴、蜀争雄,‘还刘’之名,将为妖矣。”权乃翻其名曰“榴环台”。又与夫人游钓台,得大鱼,主大喜。夫人曰:“昔闻泣鱼,今乃为喜。有喜必忧,以为深戒。”至于末年,渐相谮毁,果见离退。时人谓夫人知几其神。
  ☆翾风
  石季伦所爱婢,名翾风。以姿态见美,妙别玉声,能观金色。石氏珍宝瑰奇,皆殊方异国所得,莫有辨识其处者。使翾风别其声色,并知其所出之地。石氏侍人美艳者数千人,翾风最以文辞擅爱。石崇尝语之曰:“吾百年后,当以汝为殉。”答曰:“生爱死离,不如无爱,妾得为殉,身其何朽。”于是弥见宠爱。及翾风年至三十,妙年者争嫉之,竞相诽毁,即退翾风为房老,使主群少。乃怀怨怼而作五言诗曰:
  “春华谁不羡,卒伤秋落时。契烟还自低,鄙退岂所期。桂芬徒自蠹,失爱在娥眉。坐见芳时歇,憔悴空自嗤。”
  石氏房中并歌此为乐曲,晋末乃止
  ☆杜十娘
  万历间,浙东李生,系某潘臬子。入赀游北雍,与教坊女郎杜十娘情好最殷。往来经年,李赀告匮。女郎母颇以生频来为厌,然而两人交益欢。女姿态为平康绝代,兼以管弦歌舞妙出一时,长安少年所藉以代花月者也。母苦留连,始以言辞挑怒,李恭谨如初。已而声色竞严,女益不堪,誓以身归李生。母自揣女非己出,而故事教坊落籍,非数百金不可,且熟知李囊无一钱,思有以困之。乃戟掌诟女曰:“汝能耸郎君措三百金畀我,东西南北唯汝所之。”女郎慨然曰:“李郎虽落魄旅邸,三百金或可办。顾金不易聚。倘金具而母负约,奈何?”母策李郎穷途,侮之,指烛中花笑曰:“金朝以入,汝夕以出,烛之生花,谶郎之得女也。”
  女至夜半,悲啼谓李生曰:“郎君游赀,固不足谋妾身,然亦有意于交亲中得缓急乎?”李惊喜曰:“唯唯。向非无心,第未敢言耳。”明日故为束装状,遍辞亲知,多方乞贷。亲知咸以生沉湎狭邪,积有日月,忽欲南辕,半疑涉妄。且李生之父,怒生飘零,作书绝其归路。今若贷之,非惟无所征德,且索负无从,皆援引支吾。生因循经月,空手来见。女中夜叹曰:“郎君果不能办一钱邪?妾褥中有碎金百五十两,向缘线裹絮中,明日令平头密持去,以次付妈。外此非妾所办,奈何?”生惊喜,珍重持褥而去。因出褥中金语亲知,亲知悯杜之有心,毅然各敛金付生,仅得百两。生泣谓女:“吾道穷矣!顾安所措五十金乎?”女雀跃曰:“无忧,明旦妾从邻家姊妹中谋之。”至期,果得五十金,合金而进。妈欲负约,女悲啼向妈曰:“母曩责郎君三百金,金具而母食言,郎持金去,女从此死矣!”母惧人金俱亡,乃曰:“如约。第自顶至踵,寸珥尺素,非汝有也。”女欣然从命。明日,秃髻布衣,从生出门。过院中诸姊妹作别,诸姊妹咸感激泣下,曰:“十娘为一时风流领袖,今从郎君,褴褛出院门,岂非姊妹羞乎。”于是人各赠以所携,须臾之间,簪彄衣履,焕然一新矣。诸姊妹复相谓曰:“郎君与姊千里间关,而行李曾无约束。”复合赠一箱。箱中之盈虚,生不能知,女亦若为不知也者。日暮,诸姊妹各相与挥泪而别。
  女郎就生逆旅,四壁萧然。生但两目瞪视几案而已。女脱左膊生绢,掷朱提二十两,曰:“持此为舟车赀。”明日,生办舆马,出崇文门,至潞河,附奉使船。抵船而金已尽,女复露右臂生绡,出三十金,曰:“此可以谋食矣。”生频承不测,快幸遭逢。于时自秋涉冬,嗤来鸿之寡俦,诎游鱼之乏比。誓白头,则皎露为霜;指赤心,则丹枫交炙,喜可知也。行及瓜州,舍使者艅艎,别赁小舟,明日欲渡。是夜,璧月盈江,练飞镜泻。生谓女曰:“自出都门,便埋头项,今夕专舟,复何顾忌。且江南水月,何如塞北风烟,顾作此寂寂乎?”女亦以久掩形迹,悲关山之迢递,感江月之交流,乃与生携手月中,趺坐船首。生兴发,执卮倩女清歌,少酬江月。女宛转微吟,忽焉入调,鸟啼猿咽,不足以喻其悲也。
  有邻舟少年者,积盐维扬,岁暮将归新安。年仅二十左右,青楼中推为轻薄祭酒。酒酣闻曲,神情欲飞,而音响已寂。遂通宵不寐。黎明而风雪阻渡。新安人物色生舟,知中有尤物。乃貂帽复绹,弄形顾影,微有所窥,因叩舷而歌。生推蓬四顾,雪色森然。新安人呼出绸缪,即邀上岸,至酒肆论心。酒酣,微叩公子昨夜清歌谓谁,生具以实对。复问公子渡江即归故乡乎?生惨然,告以难归之故,丽人将邀我于吴越山水之间。杯酒缠绵,无端尽吐情实。新安人愀然谓公子:“旅薇芜而挟桃李,不闻明珠委路,有力交争乎?且江南之人,最工轻薄,情之所钟,不敢爱死,即鄙心时时萌之。况丽人之才,素行不测,焉知不借君以为梯航,而密践他约于前途。则震泽之烟波,钱塘之风浪,鱼腹鲸齿,乃公子之一坏三尺也。抑愚闻之,父与色孰亲?欢与害孰切?愿公子之熟思也!”生始愁眉曰:“然则奈何?”曰:“愚有至计,甚便于公子,顾公子不能行耳!”公子曰:“为计奈何?”客曰:“公子诚能割厌余之爱,仆虽不敏,愿上千金为公子寿。得千金则可以归报尊君,舍丽人则可以道路无恐。愿公子熟思之!”生既飘零有年,携形挈影,虽鸳树之谊,生死靡他;而燕幕之栖,进退维谷。羝藩狐济,既猜月而疑云;燕啄龙漦,更悲魂而啼梦。乃低首沉思,辞以归而谋诸妇。遂与新安人携手下船,各归舟次。
  女挑灯俟生小饮,生目动齿湿,终不出辞。相与拥被而寝。至夜半,生悲啼不已。女急起坐,抱持之,曰:“妾与郎君处情境几三年,行数千里,未尝哀痛。今日渡江,正当为百年欢笑,忽作此面向人,妾所不解。抑声有离音,何也?”生言随涕兴,悲因情重,既吐颠末,涕泣如前。女始解抱,谓李生曰:“谁为足下画此策者,乃大英雄也!郎得千金,可觐二亲,妾得从人,无累行李。发乎情,止乎礼义,贤哉,其两得之矣!顾金安在?”生对以“未审卿意云何,金尚在是人箧内”。女曰:“明早亟往诺之。然千金重事也,须金入足下箧中,妾乃可往。”时夜已过半,即请起为艳妆,曰:“今日之妆,迎新送旧者也,不可不工。”妆毕,天亦曙。
  新安人已刺船李生舟前。得女郎信,大喜曰:“请丽人妆台为信。”女欣然顾李生畀之。即索新安人聘赀过船,衡之无爽。于是女郎起自舟中,据舷谓新安人曰:“顷所携妆台中,有李郎路引,可速简还。”新安人急如命。女郎使李生抽某一箱来,皆集凤翠霓,悉投水中,约值数百金。李生与轻薄子及两船人始竞大诧。又指生抽一箱,悉翠羽明珰、玉箫金管也,值几千金,又投之江。复令生抽出其革囊,尽古玉紫金之玩,世所罕有,其价盖不赀云,亦投之。最后惎生抽一匣出,则夜明之珠盈把。舟中人一一大骇,喧声惊集市人。女郎又欲投之江,李生不觉大悔,抱女郎恸哭止之。虽新安人亦来劝解。女郎推生于侧,而啐骂新安人曰:“汝闻歌荡情,遂代莺弄舌,不顾神天,翦绠落瓶,使妾将骨殷血碧。自恨弱质,不能抽刀向伧。乃复贪财,强来萦抱,何异狂犬!方事趋风,更欲争骨。妾死有灵,当诉之明神,不日夺汝人面。且妾藏辰诒影,托诸姊妹蕴藏奇货,将资李郎归见父母也。今畜我不卒,而故暴扬之者,欲人知李郎眶中无瞳耳。妾为李郎涩眼几枯,翕魂屡散。事幸粗成,不念携手,而倏溺笙簧,畏行多露,一朝弃捐,轻于残汁。顾乃婪此残膏,欲收覆水,妾更何颜而听其挽鼻。今生已矣。东海沙明,西华黍垒,此恨纠缠,宁有尽邪!”于是舟中、岸上观者,无不流涕,詈李生为负心人。而女郎已持明珠赴江水不起矣。当是时,目击之人,皆欲争殴新安人及李生,李生及新安人各鼓船分道遁去。浙人作《负情侬传》。
  居士曰:“新安人,天下有情人也!其说李郎也,口如河,其识十娘也,目如电。惜十娘之早遇李生而不遇新安人也。使其遇之,虽文君之与相如,欢如是耳。虽然,女不死不侠,不痴不情,于十娘又何憾焉!”
  ☆韩玉父
  韩玉父,宋南渡时女子也。其题《漠口铺》诗云:
  “南行逾万山,复入武阳路。黎明与鸡兴,理发漠口铺。旴江在何所,极目烟水暮。生平良自珍,羞为浪子妇。知君非秋胡,强颜且西去。”
  其序云:“妾本秦人,先大父尝仕于朝,因乱,遂家钱塘。幼时,易安处士教以学诗。及笄,父母以妻上舍林子建。去年,林得官归闽,妾倾囊以助其行。林许秋冬间遣骑迎妾,久之杳然。何其食言邪?不免携女奴自钱塘而之三山。比至,林已官旴江矣。因而复回延平,经由顺昌,假道昭武而去。叹客旅之可厌,笑人事之多乖,因理发漠口铺,漫题数语于壁云。”
  未明究竟如何,就此已是薄幸矣。
  ☆戚夫人
  戚夫人,善鼓瑟击筑。帝常拥戚夫人倚瑟而歌。歌毕,每泣下流连。夫人善为翘袖折腰云舞,歌出塞入塞望归之曲。侍婢数百人,皆为之后宫齐首高唱,响入云霄。夫人侍高帝,尝以赵王如意为言。帝思之,几半日不言,叹息凄怆而未知其术,辄使夫人击筑,歌《大风》诗以和之。及留侯招四皓辅太子,帝指示戚姬曰:“我欲易之,彼羽翼已成,难动摇矣。”姬涕泣。帝曰:“汝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
  “鸿鹄高飞兮,一举千里,羽翼已成兮,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兮,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兮,尚安所施!”
  及帝崩,高后乃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钳,衣赭衣,令舂。戚夫人舂已,歌曰: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使谁告汝。”
  太后闻之,大怒曰:“乃欲倚汝子邪!”召赵王如意,鸩之。戚夫人遂有人彘之祸。戚夫人临死曰:“愿吕为鼠我为猫,生生世世食其肉。”
  戚夫人之不见容于高后也,帝料之熟矣。欲全戚氏,非立如意不可。立如意则并立戚氏,废太子则并废高后。高后有罪,可废也。而周旋患难,濒死者数矣,尤可念也。况诸悍将大臣,非高后不能制之,此帝所以叹息凄怆而不能自决也。四皓来而人彘兆,帝亦付之身后不知而已。高后能制诸悍将大臣,而举朝遂无能制后者。立少帝,王诸吕,刘宗盖岌岌焉。帝料殆不及此也。夫高后虽强,天下岂有恃妇人以为安者哉!惠帝与如意,鲁、卫之政耳,必也两置之而立文帝,斯尽善乎。噫!是又岂寻常之事邪?
  ☆唐王后
  高宗初立妃王氏为后,有宠。已而宠萧淑妃。及武氏入宫为昭仪,后与淑妃宠皆衰。会昭仪生女,后怜而弄之。后出,昭仪潜扼杀之。上至,昭仪佯欢笑。发被视女已死矣,即惊啼,问左右。左右曰:“皇后适来此。”上怒曰:“后杀吾女。”昭仪因谮之。后遂与淑妃并废为庶人,囚于别苑,而立武氏为后。上一日念后,间行至囚所,见门禁锢严,进饮食窦中,恻然伤之。呼曰:“皇后、良姊无恙?”二人同辞曰:“妾等非罪弃为婢,安得尊称邪?”因流涕呜咽。又曰:“至尊若念畴昔,使得见日月,乞署此为回心院。”上曰:“朕即有处置。”武氏闻之,大怒,遣人断去手足,投酒瓮中,曰:“令二妪骨醉。” 后数见二人为祟,故多居洛阳,不敢归长安。
  高宗与汉高帝不同。高帝是英雄心事,一步百计,欲割小爱以就大事。高宗本是杂情奴才,后来则一味怕婆而已。
  ☆梅妃
  梅妃,姓江氏,莆田人。父仲逊,世为医。妃年九岁,能诵《二南》。语父曰:“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父奇之,名曰采蘋。开元中,高力士使闽越,妃笄矣。见其少丽,选归侍明皇,大见宠幸。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几四万人,自得妃视如尘土。宫中亦自以为不及。性喜梅,所居阑槛,悉植数株,上榜曰“梅亭”。梅开,赋赏至夜分,尚顾恋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戏名曰“梅妃”。妃有《萧》、《兰》(《萧兰》)、《梨园》、《梅花》、《凤笛》、《玻杯》、《剪刀》、《绮窗》八(七)赋。
  是时承平岁久,海内无事。上于兄弟间极友爱,日从燕间,必妃侍侧。上命破橙往赐诸王。至汉邸,潜以足蹑妃履,登时退阁。上命连趣,报言“适履珠脱缀,缀竟当来”。久之,上亲往命妃。妃拽衣迓上,言“胸腹疾作,不果前也”,卒不至。其恃宠如此。后上与妃斗茶,顾诸王戏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斗茶今又胜我矣。”妃应声曰:“草木之戏,误胜陛下。设使调和四海,烹饪鼎鼐,万乘自有心法,贱妾何能较胜负也。”上大悦。
  会太真杨氏入侍,宠爱日夺,上无疏意。而二人相疾,避路而行。上尝方之英、皇,议者谓广狭不类,窃笑之。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缓,亡以胜,后竟为杨氏迁于上阳东宫。后,上忆妃,夜遣小黄门灭烛,密以戏马召妃至翠华西阁,叙旧爱,悲不自胜。继而上失寤,侍御惊报曰:“妃子已届阁前,将奈何?”上披衣,抱妃藏夹幙间。太真既至,问:“‘梅精’安在?”上曰:“在东宫。”太真曰:“乞宣至,今日同浴温泉。”上曰:“此女已放屏,无并往也。”太真语益坚,上顾左右不答。太真大怒,曰:“肴核狼藉,御榻下有妇人遗舄,夜来何人侍陛下寝,欢醉至于日出不视朝?陛下可出见群臣,妾止此阁以俟驾回。”上愧甚,拽衾向屏复寝,曰:“今日有疾,不可临朝。”太真怒甚,径归私第。上顷觅妃所在,已为小黄门送令步归东宫。上怒斩之。遗舄并翠钿命封赐妃。妃谓使者曰:“上弃我之深乎?”使者曰:“上非弃妃,诚恐太真无情耳!”妃笑曰:“恐怜我则动肥婢情,岂非弃也?”妃以千金寿高力士,求词人拟司马相如为《长门赋》,欲邀上意。力士方奉太真,且畏其势,报曰:“无人解赋。”妃乃自作《楼东赋》,其略曰:
  “玉鉴尘生,凤奁香殄。懒蝉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标(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
  太真闻之,诉明皇曰:“江妃庸贱,以谀词宣言怨望,愿赐死。”上默然。会岭表使归,妃问左右:“何处驿使来,非梅使邪?”对曰:“庶邦贡杨妃果实(荔)使来。”妃悲咽泣下。上在花萼楼,会夷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赐妃。妃不受,以诗付使者曰:“为我进御前也。”曰: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上览诗,怅然不乐。令乐府以新声度之,号《一斛珠》,曲名是此始。后禄山犯阙,上西幸,太真死。及东归,寻妃所在,不可得。上悲,谓兵火之后,流落他处。诏:“有得之,官三秩,钱百万。”访搜不知所在。上又命方士飞神御气,潜经天地,亦不可得。有宦者进其画真,上言“甚似,但不活耳”。诗题于上,曰: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读之泣下,命模像刊石。后上暑月昼寝,仿佛见妃隔竹间泣,含涕障袂,如花朦雾露状。妃曰:“昔陛下蒙尘,妾死乱兵之手。哀妾者埋骨池东梅株傍。”上骇然流汗而寤。登时令往太液池发视之,无获。上益不乐。忽悟温泉汤池侧有梅十余株,岂在是乎!上自命驾,令发视。才数株,得尸,裹以锦褥,盛以酒槽,附土三尺许。上大恸,左右莫能仰视。视其所伤,肋下有刀痕。上自制文诔之,以妃礼易葬焉。
  赞曰:明皇自为潞州别驾,以豪伟闻,驰骋犬马鄠杜之间,与侠少游。用此起支庶,践尊位,五十余年,享天下之奉,穷奢极侈,子孙百数,其阅万方美色众矣。晚得杨氏,变易三纲,浊乱四海,身废国辱,思之不少悔,是固有以中其心,满其欲矣。江妃者,后先其间,以色为所深嫉,则其当人主者,又可知矣。议者谓:或覆宗,或非命,均其媚忌自取。殊不知明皇耄而忮忍,至一日杀三子,如轻断蝼蚁之命。奔窜而归,受制昏逆,四顾嫔嫱,斩亡惧尽,穷独苟活,天下哀之。《传》曰“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盖天所以酬之也。报复之理,毫发不差,是岂特两女子之罪哉!
  ☆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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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18 13:52:00 | 只看该作者

回复:情史(明冯梦龙)

 大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广陵。与生同姓,故讳之,仅以小青字云。姬夙根颖异,十岁遇一老尼,授《心经》,一再过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儿早慧福薄,愿乞作弟子。即不尔,无令识字,可三十年活耳。”家人以为妄,嗤之。母本女塾师,随就学。所游多名闺,遂得精涉诸技,妙解声律。江都固佳丽地,或诸闺彦云集,茗战手语,众偶纷然。姬随变酬答,悉出意表,人人惟恐失姬。虽素闲仪则,而风期逸艳,绰约自好,其天性也。
  年十六,归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韵。妇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终不解。一日,随游天竺。妇问曰:“吾闻西方佛无量,而世多尊礼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妇知讽己,笑曰:“吾当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别业,诫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闲地,必密伺短长,借莫须有事鱼肉我,以故深自敛戢。妇或出游,呼与同舟,遇两堤间驰骑挟弹游冶少年,诸女伴指点谑跃,倏东倏西,姬淡然凝坐而已。
  妇之戚属某夫人者,才而贤,尝就姬学奕,绝爱怜之。因数取巨觞觞妇,瞷妇已醉,徐语姬曰:“船有楼,汝伴我一登。”比登楼,远眺久之,抚姬背曰:“好光景,可惜!无自苦。章台柳亦倚红楼盼韩郎走马,而子作蒲团空观邪?”姬曰:“贾平章剑锋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误矣!平章剑钝,女平章乃利害耳!”居顷之,顾左右寂无人,从容讽曰:“子才韵色艺无双,岂当堕罗刹国中?吾虽非女侠,力能脱子火坑。顷言章台事,子非会心人邪?天下岂少韩君平。且彼视子去,拔一眼中钉耳。纵能容子,子遂向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乎?”姬谢曰:“夫人休矣。吾幼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着水,命止此矣!夙孽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画描耳!”夫人叹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强。虽然,好自爱。彼或好言饮食汝,乃更可虑。即旦夕所须,第告我。”相顾泣不沾衣。恐他婢窃听,徐拭泪还坐。寻别去。夫人每向宗戚语之,闻者酸鼻云。
  姬自是幽愤凄怨,俱托之诗或小词。而夫人后亦从宦远方,无与同调者。遂郁郁感疾,岁余益深。妇命医来,仍遣婢以药至。姬佯感谢,婢出,掷药床头,笑曰:“吾固不愿生,亦当以净体皈依,作刘安鸡犬,岂汝一杯鸩能断送乎!”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绝,日饮梨汁一小盏许。益明妆冶服,拥襟欹坐。或呼琵琶妇唱盲词自遣。虽数晕数醒,终不蓬首偃卧也。忽一日,语老妪曰:“可传语冤孽郎,觅一良画师来。”师至,命写照。写毕,揽镜熟视,曰:“得吾形似矣,未尽吾神也。”姑置之。又易一图,曰:“神是矣,而风态未流动也。若见我而目端手庄,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笔于傍,而自与妪指顾语笑,或扇茶铛,或简书,或自整衣褶,或代调丹璧诸色,纵其想会。须臾图成,果极妖纤之致。笑曰:“可矣!”师去,取图供榻前,焚香设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兮乎?”抚几,泪潸潸如雨,一恸而绝。时年十八耳。
  日向暮,生始踉跄来。披帷见容光藻逸,衣态鲜好,如生前无病时,忽长号顿足,呕血升余。徐检得诗一卷,遗像一幅。又一缄寄某夫人,启视之,叙致惋痛。后书一绝句。生痛呼曰:“吾负汝!吾负汝!”妇闻恚甚,趋索图。乃匿第三图,伪以第一图进。立焚之。又索诗,诗至,亦焚之。及再简草稿,业散失尽。而姬临卒时,取花钿数事,赠妪之小女,衬以二纸,正其诗稿。得九绝句,一古诗,一词。并所寄某夫人者,共十二篇。古诗云: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米颠颠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炉烟渐瘐剪声小,又是孤鸿唳悄悄。”
  绝句云: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西陵芳草骑辚辚,内信传来唤踏春。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间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何处双禽集画阑,朱朱翠翠似青鸾。如今几个怜文彩,也向秋风斗羽翰。”
  “脉脉溶溶艳艳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谁多。”
  “盈盈金谷女班头,一曲骊珠众伎收。直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说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其《天仙子》词云:
  “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别别清凉界。  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上既下木)。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捻双裙带。”
  与某夫人书云:“玄玄叩首沥血,致启夫人台座下。关头祖帐,迥隔人天。官舍良辰,当非寂度。驰情感往,瞻睇慈云,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体,未足云酬。娣娣姨姨无恙。犹忆南楼元夜,看灯谐谑,姨指画屏中一凭栏女曰:‘是娆娆儿倚风独盼,恍惚有思,当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执拂姣鬟,偷近郎侧,将无似娣。’于时角彩寻欢,缠绵彻曙,宁复知风流云散,遂有今日乎!往者仙槎北渡,断梗南楼,狺语哮声,日焉三至。渐乃微辞舍吐,亦如尊旨云云。切揆鄙衷,未见其可。夫屠肆菩心,饿狸悲鼠,此直供其换马,不即辱以当炉。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孽谁深?若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杀,又未易言此也。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笛歇,谡谡松声。罗衣压肌,镜无干影,晨泪镜潮,夕泪镜汐。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然,见粒而呕,错情易意,悦憎不驯。老母娣弟,天涯问绝。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无乃非达。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吝彼,理讵能双。然而神爽有期,故未应寂寂也。至其沦忽,亦匪自今,结褵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或轩车南返,驻节维扬,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终垂悯。畴昔珍赠,悉令见殉,宝钿绣衣,福星所赐,可以超轮消劫耳。然小六娘竟先期相俟,不忧无伴。附呈一绝,亦是鸟死鸣哀!其诗集、小像,托陈媪好藏,觅便驰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他时放船堤下,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阴床,髣生平于响像,见空帏之寂飏。是邪非邪,其人斯在。嗟乎夫人!冥明异路,永从此辞。玉腕珠颜,行就尘土,兴思及此,恸也何如!玄玄叩首叩首上。”后附绝句云:
  “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唯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余》。
  戋戋居士曰:“读小青诸咏,虽凄惋,不失气骨。憾全稿不传。要之径寸珊瑚,更自可怜惜耳。闻第二图藏妪家,余竭力购得之。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里珠外翠,秀艳有文士韵。然尚是副本,即姬所谓‘神已是,而风态未流动’者。未知第三图更夫何如。妪尝言:‘姬喜看书。书少,就郎取不得,悉从某夫人借观。间作小画。画一扇,甚自爱,郎闻之,苦索不与。’又言:‘姬好与影语,或斜阳花际,烟空水清,辄临池自照,对影絮絮如问答。婢辈窥之,则不复尔。但微见眉痕惨然,似有泣意。’余览集中第四(三)绝,知此语非妄也。嗟乎!世之负才零落,踯躅泥梨中,顾影自怜,若忽若失,如小青者,可胜道哉!”
  ☆驿亭女子
  女子不知何许人,其诗与叙,见于心甲驿壁。文叙云:“予生长会稽,幼工书史;年方及笄,嫁于燕客。具林下之风致,事腹负之将军。加以河东狮子,日吼数声。今早‘薄言往诉,逢彼之怒’,鞭挞乱下,辱等奴婢,气填胸臆,几不能起。嗟乎!予笼中人耳,死何足惜。但恐委身草莽,湮没无闻,故忍死须臾,俟同类睡熟,窃至后庭,以泪和墨,题三诗于壁。庶知音者读之,悲予生之不辰,则予死且不朽。”诗云:
  “银红衫子半蒙尘,一盏残灯伴此身。恰似梨花经雨后,可怜零落不成春。”
  “终日如同虎豹游,含情默坐憾悠悠。老天生妾非无意,留与风流作话头。”
  “万种忧愁诉与谁,对人强笑背人悲。此诗莫作寻常看,一句诗成千泪垂。”
  此诗一传,文人争和之。
  龙子犹各和三首,今附此。首韵云:
  “遥忆新诗覆壁尘,闺中谁赎可怜身。邮亭亦有含颦女,都只伤秋与惜春。”
  “颜如红粉命如尘,难笑难啼一女身。何似驿亭操帚妇,风光独占一宵春。”
  “千秋红粉尽成尘,诗句犹留梦里身。恰似太真香袜在,行人指点马嵬春。”
  次韵云:
  “不共欢娱却共游,伤心一片路悠悠。老天若解题诗意,应有风雷起笔头。”
  “已拚闲身逐浪游,可堪自苦正悠悠。红颜埋没浑闲事,多少才人不出头。”
  “古驿无情恣客游,悲悲喜喜任悠悠。粉墙难比生公石,诉尽衷肠不点头。”
  三韵云:
  “已嫁从夫怨阿谁,换花换马亦何悲。忍将无限闺中苦,换取诗名壁上垂。”
  “一样夫妻我是谁,忍教同室隔欢悲。题成绝句低头去,羞见三星当户垂。”
  “鸦凤相欺今恨谁,来生猫鼠转欢悲,我修妒史书卿句,翻喜才名为妒垂。”
  ☆修孊夫人
  广川王去尝有疾,阳城昭信侍疾甚谨,去爱之,立为后。又有幸姬望卿,为修孊夫人,主缯帛。昭信谮望卿曰:“与我无礼,衣服常鲜我,又傅粉数窥郎吏,疑有奸。”去曰:“伺之。”益不爱望卿。昭信知去怒,诬言望卿历指郎吏卧处,具知其名。去即与昭信从诸姬至望卿室,裸形系之,令各姬各持铁共灼之。望卿自投井而死。昭信出之,椓阴中,割其口唇,断舌。遂解置大镬中,取桃灰毒药并煮之,令诸姬观,糜尽乃止。
  ☆辽懿德皇后萧氏
  辽懿德皇后萧氏,为北面官南院枢密使惠之少女。母耶律氏,梦月坠怀,已复东升,光耀照烂,不可仰视,渐升中天,忽为天狗所食。惊寤,而后生。时重熙九年五月己未也。母以语惠,惠曰:“此女必大贵,而不得令终。且五日生女,古人所忌。命已定矣,将复奈何!”后幼能诵诗,旁及经、子。及长,姿容端丽,为萧氏称首,皆以观音目之,因小字观音。二十二年,今上在青宫,进封燕赵国王,慕后贤淑,聘纳为妃。后婉顺,善承上意,复能歌诗,而弹筝、琵琶,尤为当时第一。由是爱幸,遂倾后宫。及上即位,以清宁元年十二月戊子,册为皇后。后方出阁升坐,扇开帘卷,忽有白练一段,自空吹至后褥位前,上有“三十六”三字。后问:“此何也?”左右曰:“此天书,命可敦领三十六宫也。”后大喜。宫中为语曰:“孤稳压帕女古靴,菩萨唤作耨干么。”盖言以玉饰首,以金饰足,以观音作皇后也。
  二年八月,上猎秋山,后率妃嫔从行在所。至伏虎林,上命后赋诗。后应声曰:
  “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都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
  上大喜,出示群臣曰:“皇后可谓女中才子!”次日,上亲御弓矢射猎。有虎突林而出,上曰:“朕射得此虎,可谓不愧后诗。”一发而殪。群臣皆呼万岁。是岁十一月,群臣上皇帝尊号曰“天佑皇帝”,后曰“懿德皇后”。三年秋,上作《君臣同志、华夷同风》诗,后应制属和,曰:
  “虞庭开盛轨,王会合奇琛。到处承天意,皆同捧日心。文章通鹿蠡,声教薄鸡林。大宇看交泰,应知无古今。”
  明年,后生皇子濬,皇太叔重元妃入贺,每顾影自矜,流目送媚。后语之曰:“贵家妇宜以庄临下,何必如此。”妃衔之,归骂重元曰:“汝是圣宗儿,岂虎斯不若,使教坊奴得以可敦加吾。汝若有志,当除此怅,笞挞此婢。”于是,重元父子合谋,于九年七月,驾幸滦水,聚兵作逆。须臾兵溃,父子伏诛。而讨平此乱,则知北枢密院事赵王耶律乙辛与有功焉,寻进南院枢密使,威权震灼,倾动一时。惟后家不肯相下,乙辛每为怏怏。及咸雍初,皇子濬册为皇太子。益复蓄奸为图后计矣。
  后常慕唐徐贤妃行事,每于当御之夕,进谏得失。国俗君臣尚猎,故有四时捺钵。上既擅圣藻,而尤长弓马,往往以国服先驱。所乘马号飞电,瞬息百里,常驰入深林邃谷,扈从求之不得。后患之,乃上疏谏曰:“妾闻穆王远驾,周德用衰;太康伏(佚)豫,夏社几危。此游畋之往戒,帝王之龟鉴也。顷见驾幸秋山,不闲六御,特以单骑从禽,深入不测。此虽威福所屈,万灵自为拥护。倘有绝群之兽,果如东方所言,则沟中之豕,必败简子之驾矣。妾虽愚暗,窃为社稷忧之。惟陛下尊老氏驰骋之戒,用汉文吉行之旨。”上虽嘉纳,心颇厌远。故咸雍之末,遂稀幸御。后因作词曰《回心院》,被之管弦,以寓望幸之意也。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游丝络纲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扫深殿,待君宴。”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牛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拂象床,待君王。”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为是秋来辗转多,更有双双泪痕渗。换香枕,待君寝。”
  “铺翠被,羞杀鸳鸯对。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铺翠被,待君睡。”
  “装绣帐,金钩未敢上。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装绣帐,待君贶。”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叠锦茵,待君临。”
  “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展瑶席,待君息。”
  “剔银灯,须知一样明。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剔银灯,待君行。”
  “爇熏炉,能将孤闷苏。若道妾口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爇熏炉,待君娱。”
  “张鸣筝,恰恰语娇莺。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张鸣筝,待君听。”
  时诸伶无能奏演此曲者,独伶官赵惟一能之。而宫婢单登,故重元家婢,亦善筝及琵琶,每与惟一争能,怨后不知己。后乃召登与对弹四百二十八调,皆不及后弹,愧耻拜服。于时上常召登弹筝,后谏曰:“此叛家婢。女中独无豫让乎?安得轻近御前!”因遣直外别院。登深嫉之。而登妹清子,嫁为教坊朱顶鹤妻,方为耶律乙辛所昵。登每向清子诬后与惟一淫通。乙辛具知之,欲乘此害后。以为不足证实,更命他人作《十香》淫词,用为诬案。云:
  “青丝七尺长,挽出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
  “芙蓉新失艳,莲花落故床。两般总堪比,可似粉腮香。”
  “蝤蛴那足并,长须学凤凰。昨宵欢臂上,应惹领边香。”
  “和羹和滋味,送语出宫商。定知郎口内,含有煖甘香。”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芳,却疑花解语,风过送来香。”
  “既摘上林蕊,还亲御苑桑,归来便携手,纤纤春笋香。”
  “凤靴抛合缝,罗袜卸轻霜。谁将煖白玉,雕出软钩香。”
  “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
  “咳唾千花酿,肌肤百和装。元非噉沉水,生得满身香。”
  乙辛阴属清子,使登乞后手书。登时虽外直,常得见后。后善书,登绐后曰:“宋国忒里蹇所作,更得御书,便称二绝。”后读而喜之,即为手书一纸。纸尾复书己所作《怀古》诗一绝云: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鸟入昭阳。”
  登得后手书,持出与清子,云:“老婢淫案已得。况可汗性忌,早晚见其白练挂粉头也。”
  乙辛已得书,遂构词。命登与朱顶鹤赴北院陈首:“伶官赵惟一,私侍懿德皇后,有《十香》淫词为证。”乙辛乃密奏曰:“太康元年十月二十三日,据外直别院宫婢单登及教坊朱顶鹤陈首,本坊伶官赵惟一,向要结本坊入内承直高长命,以弹筝、琵琶得召入内,沐上恩宠。乃辄干冒禁典,谋侍懿德皇后御前。忽于咸雍六年九月,驾幸木叶山,惟一公称有懿德皇后旨,召入弹筝。于时皇后以御制《回心院》曲十首,付惟一入调。自辰至酉,调成,皇后向帘下目之,遂隔帘与惟一对弹。及昏命烛,传命惟一去官服,著绿巾,金抹额,窄袖,紫罗衫,珠带,乌靴。皇后亦著紫金百凤衫,杏黄金缕裙,上戴百宝花髻,下穿红凤花靴。召惟一更入内帐,对弹琵琶。命酒对饮,或饮或弹。至院鼓三下,敕内侍出帐。登时当直帐,不复闻帐内弹饮,但闻笑声。登亦心动,密从帐外听之。闻言后曰:‘可封有用郎君。’惟一低声言曰:‘奴具虽健,小蛇耳,自不敌可汗真龙。’后曰:‘小猛蛇却赛真懒龙。’此后但闻惺惺若小儿梦中啼而已。院鼓四下,后唤登,揭帐,曰:‘惟一醉不起,可为我唤醒。’登叫惟一百遍,始为醒状。乃起拜辞。后赐金帛一箧,谢恩而出。其后驾还,虽时召见,不敢入帐。后深怀思,因作《十香》词赐惟一。惟一持出夸示同官,朱顶鹤手夺其词,使妇清子问登。登惧事发连坐,乘暇泣谏。后怒痛笞,遂斥外直。但朱顶鹤与登共悉其事,使含忍不言,一朝败坏,安免株坐,故敢首陈,乞为转奏,以正刑诛。臣惟皇帝以至德统天,化及无外,寡妻匹妇,莫不刑(形)于于。今宫帐深密,忽有异言,其有关治化,良非渺小。故不忍隐讳,辄据词,并手书《十香词》一纸,密奏以闻。”
  上览奏,大怒,即召后对诘。后痛哭转辩曰:“妾托体国家,已造妇人之极。况诞育储贰,近且生孙,儿女满前,何忍更作淫奔失行之人乎?”上出《十香词》曰:“此非汝作手书,更复何辞?”后曰:“此宋国忒里蹇所作,妾即从单登得而书赐之耳。且国家无亲蚕事,妾作那得有亲桑语!”上曰:“诗正不妨以无为有,如词中合缝靴,亦非汝所着,为宋国服邪?”上怒甚,因以铁骨朵击后,后几至殒。即下其事,使参知政事张孝杰与乙辛穷治之。乙辛乃系械惟一、长命等讯鞫,加以钉灼荡错等刑,皆为诬服。狱成,将奏。枢密副使萧惟信驰语乙辛、孝杰曰:“懿德贤明端重,化行宫帐。且诞育储君,为国大本,此天下母也。而可以叛家仇婢一语动摇之乎?公等身为大臣,方当烛照奸宄,洗雪冤诬,烹灭此辈,以报国家,以正国体。奈何欣然以为得其情也?公等幸更为思之。”不听,遂具狱上之。上犹未决,指后《怀古》一诗曰:“此是皇后骂飞燕也,如何更作《十词》?”孝杰进曰:“此正皇后怀赵惟一耳!”上曰:“何以见之?”孝杰曰:“‘宫中只数赵家妆,惟有知情一片月’,是以二句中包含‘赵惟一’三字也。”上意遂决,即日族诛惟一,并斩长命,敕后自尽。时皇太子及齐国诸宫主,咸被发流涕,乞代母死。上曰:“朕亲临天下,臣妾亿兆,而不能防闲一妇,更何施眉目腼然南面乎!”后乞更面可汗一言而死,不许。后乃望帝所而拜,作绝命词曰:
  “嗟薄祐兮多幸,羌作丽兮皇家。承昊穹兮下覆,近日月兮分华。托后钧兮凝位,忽前星兮启耀。虽衅累兮黄床,庶无罪兮宗庙。欲贯鱼兮上进,乘阳德兮天飞。岂祸生兮无朕,蒙秽恶兮宫闱。将剖心兮自陈,冀回照兮白日。宁庶女兮多惭,遏飞霜兮下击。顾子女兮哀顿,对左右兮衰伤。共西曜兮将坠,忽吾去兮椒房。呼天地兮惨悴,恨今古兮安极。知吾生兮必死,又焉爱兮旦夕!”
  遂闭宫以白练自经。上怒犹未解,命裸后尸,以苇席裹还其家。春秋三十有六,正符白练之语。闻者莫不冤之。皇太子投地大呼曰:“杀吾母者,耶律乙辛也。他日不门诛此贼,不为人子!”乙辛遂谋害太子,无虚日矣。(见王鼎《焚椒录》)
  王鼎曰:“嗟嗟!自古国家之祸,未尝不起于纤纤也。鼎观懿德之变,固皆成于乙辛,然其始也,由于伶官得入宫帐,其次则叛家之婢使得近左右,此祸所由生也。第乙辛凶惨无匹,固无论。而孝杰以儒业起家,必明于大义者,使如维信直言,毅然诤之,后必不死。后不死,则太子可保无恙,而上亦何惭于少恩骨肉哉!乃亦昧声同心,自保禄位,卒使母后、储君与诸老成,一旦皆死于非辜。此史册所书未有之祸也。二人者,可谓罪通天者乎!然懿德所以取祸者有三,曰好音乐与能诗、善书耳。假令不作《回心院》,则《十香》词安得诬出后手乎?至于《怀古》一诗,则天实为之,而月食飞练,先命之矣!”
  姚叔祥曰:“鼎作此录,在谪居镇州时。时乙辛已囚莱州,孝杰亦死,故敢实录其事。但天祚时鼎尚在。如懿德皇后第二女赵国公主以匡救天祚,竟诛乙辛,孝杰剖棺戮尸,以家属分赐群臣事,并不补录,一快观者,亦一不了公案。”
  ☆戴复古
  戴复古,字式之,号石屏。薄游江西,有富家翁爱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曾妻。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释,尽以奁具赠行。仍饯以词云: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石屏既别,遂赴水死。
  戴之无行,不待言矣。此妇性气,亦自可畏。昔邓敞以孤寒不第,牛奇章之子蔚谓敞曰:“吾有女弟未出门,子能婚,当为展力。”时敞已为李评事之婿矣,利其言,许之。既登第,就牛氏亲。不日,挈牛氏而归。将及家,敞绐牛氏,先回家洒扫。及至家,又不敢泄其事。明日,牛氏仆驱其辎橐,直入内铺设。李氏惊问,答以夫人将到。李知别娶,抚膺大恸顿地。牛至,知其卖己,请见李氏曰:“吾父为宰相,兄弟皆在郎省,纵不得富贵,岂无一嫁处邪!其不幸岂惟夫人哉!今愿一与夫人同之。”自是相欢如姊妹焉。牛氏大贤德,绝无一毫丞相女在胸中。此妇未免有“富家女”三字在。
  ☆张丽贞
  张丽贞,吴江女子。钟情所至,误奔匪人,遂至陷狱。其狱中自序云:“悔此宵一念之差,呕心有血;致今日终身之误,剥面无皮。还顾影以自怜,更书空而独语。妾本吴江望族,曾解披章;闺阁幽姿,未闲窥户。北堂恩重,琅函深贮堂中珠;南浦春明,金屋周遮机上锦。况值髫年二八,忍忘律戒三千。无何随父(日翏)城,寄居椽舍。溺女奴之长舌,来奸套之笼头。漫夸国士之才,计谐占凤;妄数家严之慝,悔拟乘龙。伊既曲叙其悲思,侬亦顿深其怨慕。自谓知书识理,不妨反经为权。逐张倩之离魂,重门夜出;持乐昌之破镜,永巷宵奔。天明而至荒郊,日暮而栖别馆。一朝消息漏,道旁笑破朱唇;三尺典章严,堂上嗔生铁面。雷霆劈开鬼胆,水鉴照出妖形。为访婚姻,并非媒妁;所图嬿婉,竟是人奴。方知假假真真,神呆半晌;已悟生生世世,罪大迷天。延息之入囹圄。抚心而伤尘土。凄凉夜柝,坐永墙角鬼磷寒;憔悴春华,睡起梦中乡路杳。青草黄泥,毕冤魂于今日;白云红日,见慈母以何年?呜呼!硕鼠拖肠,蟑螂化羽。倘青蘋之得荐,尚白圭之可磨。已决策于外黄,世无张耳;谁录瑕于上蔡,人是季心。已矣蛾眉,淹然蚁命。图再新而不得,伏九死以何辞。谩诉衷肠,十首怨题留客邸;可怜骨肉,一缄清泪寄吾家!”
  有如此异才,而为奸人所欺。聪明太过,故有好高之累。
  ☆窈娘
  武周时,乔知之郎中有婢曰窃娘,美而善歌舞。知之教读书,善属文,深所爱幸,为之不婚。时武承嗣骄贵,借教歌舞,遂不还。知之痛愤成疾,作《绿珠怨》,写以缣索,厚赂阍奴,密寄之。其词曰: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无复比,此时可爱得人情。君家闺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意气雄豪非分里,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难忍,徒劳掩面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窈娘得诗,悲泣投井而死。承嗣令汲出,于裙带上得诗,鞭杀阍奴,讽吏罗织知之,以至杀焉。
  《绿珠怨》之寄,明知无益,知之此际,已自办一死,故以此诗激窈娘,使速相见于地下耳!然则承嗣之杀知之,乃所以成就之也。忠臣死忠,孝子死孝,情人死情,求而得之,均如饴耳!
  知之有妹,能诗。尝咏破帘云:
  “已漏风声摆,绳持也不禁。一从经落节,无复有贞心。”
  此女风情,当亦不浅。
  ☆刘禹锡
  李逢吉,性强愎而沉猜多忌,好危人,略无怍色。刘禹锡有妓甚丽,李阴以计夺之。约某日皇城中置宴,朝贤宠嬖,并请早赴境会。敕阍吏先放刘家妓从门入。倾都惊异,无敢言者。刘惶惑吞声。又翌日,与相差数人谒之,但相见如常。从容久之,并不言境会之所以然。座中默然相目而已。既罢,一揖而退。刘叹咤而归,无可奈何,遂愤懑而作四章,以拟《四愁》。
  其一云:
  “玉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鹤在天。得意紫鸾休舞镜,传言青鸟罢衔笺。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龙不续弦。若向蘼芜山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其二云:
  “鸾飞远树栖何处,凤得新巢想称心。红璧尚留香漠漠,碧云初断信沉沉。情知污点投泥玉,犹自经营买笑金。从此山头似人石,丈夫形状似(泪)痕深。”
  其三云:
  “人曾何处更寻看,虽是生离死一般。买笑树边花已老,画眉窗下月犹残。云藏巫峡音容断,路隔星桥过往难。莫怪诗成无泪滴,尽倾东海也须干。”
  其四云:
  “三山不见海沉沉,岂有仙踪更可寻。青鸟去时云路断,嫦娥归处月宫深。纱窗遥想春相忆,书幌谁怜夜独吟。料得夜来天上镜,只因偏照两人心。”
  出《本事诗》。
  一说:李逢吉闻刘有美姬,请携来一见。不敢辞,盛妆而往。李见之,命与众姬相面。李妓四十余人,皆处其下。既入,不复出。顷之,李以疾辞,遂罢坐,信宿绝不复知。刘怨叹不已,为诗投献,李但含笑曰:“大好诗!”遂绝。
  ☆韦庄 何康女
  韦庄以才名,寓蜀,蜀王建遂羁留之。庄有宠人,资质艳丽,兼善词翰。建闻之,托以教内人为词,强庄夺去。庄追念悒怏,作《谒金门》,词云:
  “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姮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  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
  姬后闻得此词,遂不食而卒。
  非留庄也,留其宠也。非爱才也,爱其色也。建之不情甚矣!庄亦失见机之智焉!
  蜀主建北巡,至阆州。州人何康,女色美,将嫁。蜀主取之,赐其夫家帛百匹,其夫一恸而卒。
  欲结人心,割所爱以赠之,犹恐其不受也,况夺之乎。宜建之不终也。姬得词而死,夫见帛而亡。假令是姬是夫凑成一对,交相爱,交相死,必致双鸳、连理之异矣!
  ☆王承纲女
  蜀王衍好微行,尝私至军使王承纲家,觇其女有美色,欲私之。承纲言已许嫁,将适人。衍不听,遂取入宫。潘昭与承纲有隙,奏其出怨言,流之茂州。女闻父得罪,剪发求赎,不许,乃自缢死。
  建羁人之妻,夺人之女,作法于淫,衍安得不效之。
  ☆花蕊夫人
  徐匡璋纳女于蜀主孟昶,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拟其色,似花蕊翻轻也。又升号慧妃。
  一日大热,昶与妃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词云: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乾德三年,王师平蜀。太祖闻花蕊名,命别将护送入京,纳之。昶美丰仪,喜猎,善弹。夫人心尝忆昶,悒悒不敢言。因自画昶以祀,复佯言于众曰:“祀此神者多子。”一日,宋祖见而问之。夫人亦托前言,讳其姓,遂假张仙。自是求子者多祀之,迄今不改。
  夫人徐姓,见吴曾《能改斋漫录》。陈无已以为青城费氏,误也。《丹铅录》云:“花蕊夫人,宫词之外,尤工乐府。蜀亡,入汴。道经葭萌,题驿壁云: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书未毕,为军将催行。后人续之云:
  ‘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按:花蕊见宋祖时,使陈所作。因诵其亡国诗云:
  “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四十万人尽解甲,并无一个是男儿。”
  据此诗,则途中必不作败节语。续者真可云狗尾矣。
  按:花蕊夫人,蜀王建妾,号小徐妃。在王衍时,坐游燕污乱亡国。庄宗平蜀后,随王衍归中国,半途遭害。及孟氏再有蜀,传至昶,亦有花蕊夫人,亦姓徐。何前后之相符也。又按:张仙名远霄,五代时人,游青城山成道。老泉有赞。人知花蕊夫人假托,不知真有张仙。
  《续艳异编》载:云间舒大才,于麟德二年春,因访友,路遇美人,赓诗成契。及明,得古祠,塑美人像,木主题曰“花蕊夫人。”果有之,亦必王蜀花蕊耳。
  ☆卢孝
  尤仁卿,业堪舆。言尝游平昌,为宦家某卜牛眠地以葬母。开圹,已有紫漆棺,而丹漆书其前方,漆凸起木上炯炯。盖亦妇墓,而其夫为文志之。仁卿尚能记其略。云:“某里人卢孝妻,祝氏月英。父某,母某。孝始娉其姊,姊为权力者夺去,父母以英续盟。英貌庄性慧,事舅颇极礼敬。女工、经、史、音乐,皆能精晓。日不废书,夜必刺缉。夫妇唱随,未尝离舍。偶患脾泻。而前势力者复欲谋夺英,鹰犬之客,平起风波,英愤恚火郁暴死。归孝三年,年二十一岁。惊魂两飞,不知离合。死不知生,生何以知死?尽力营葬,恨无再遇之期,血泪如麻,不能止息。散衣十九件,皆英手刺花鸟,人谓画工不如。并其生平玩好,悉以归冥。至正二年某月日,夫卢孝撰。”宦家知地吉,因以母棺累其上。
  熙宁末,洛中有人耕于凤凰山下,获石碣,方广一尺余,乃妇人撰夫志铭:“君姓曹氏,名禋,字礼夫,世为洛阳人。三十岁,两举不第,卒于长安道中。朝廷卿大夫、乡里故老闻之,莫不哀其‘孝友睦姻,笃行能文,何其夭之如是邪!’唯儿闻之独不然,乃慰其母曰:‘家有南亩,足以养其亲;室有遗文,足以教其子。凡累乎阴阳之间者,至死数不可逃,夫何悲喜之有哉!’丙子年三月十八日卒,以其年十月十五日葬于凤凰山之原。余姓周氏,君妻也,归曹已八载矣。生子一人,尚幼。以其恩义之不可忘,故作铭。铭曰:‘其生也天,其死也天,苟达此理,哀哉何言!其生也浮,其死也休,终何为哉,慰母之忧。’”
  情史氏曰:“卢孝志其妻,语甚惨;周氏志其夫,语甚达。周盖妇中之庄生也。读卢孝文,所遭厄甚矣,虽欲达其将能乎?”
  ☆周美成
  周美成(名邦彦,官至待制)在姑苏,与营妓岳楚云相恋。后从京师过吴,则岳已从人久矣。因饮于太守蔡峦坐上,见其妹,为作《点绛唇》寄之,云:
  “辽鹤西归,故人多少伤心事。短书不寄,鱼浪空千里。  凭杖桃根,说与相思意。愁何际,旧时衣袂,犹有东风泪。”
  楚云得词,感泣累日。
  ☆王晋卿
  王晋卿(诜)得罪外谪,后房善歌者,名啭春莺,乃东坡所见也,遂为密县马氏所得。后晋卿还朝,寻访微知,恨不可复得,因赋一联云:
  “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
  客有为足之成章云:
  “几年流落在天涯,万里归来两鬓华。翠袖香残空挹泪,青楼云渺是谁家?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回首音尘两沉绝,春莺休啭沁园花。”
  ☆蔡元长
  蔡元长南迁,中路有旨,取所宠姬慕容、邢、武者三人,以金人指名来索也。元长作诗别云:
  “为爱桃花三树红,年年岁岁惹春风。如今去逐他人手,谁复尊前念老翁?”
  元长蠹国招寇,六宫皆入虏幕,何有于宠姬乎?使宠姬有识,当唾骂老贼误人,而犹望其尊前相念,愚甚矣!
  ☆赵嘏
  赵嘏字承祐,尝家于浙西。有美姬,惑之。洎计偕,欲携行,母命不许。会中元,为鹤林游。浙帅窥姬色,遂夺而据之。明年,嘏及第。因以一绝遗帅,云:
  “寂寞堂前日又曛,阳台去作不归云。当时闻说沙吒利,今日青城属使君。”
  浙帅不自安,遣一介归之于嘏。嘏时方出关,途次横水驿,见兜舁人马甚盛,偶讯其左右,对曰:“浙西尚书差送新及第赵先辈娘子入京。”姬在兜中亦认嘏。嘏下马,揭帘视之。姬抱嘏,嘏恸哭而卒。遂葬于横水之傍。
  ☆刘翠翠
  翠翠姓刘氏,淮安民家女也。生而颖悟,能通诗书。父母不夺其志,就令入学。同学有金氏子,名定,与同岁,亦聪明俊雅。诸生戏之曰:“同岁者当为夫妇。”二人亦私自许。金生赠翠翠诗曰:
  “十二阑干七宝台,春风到处艳阳开。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来一处栽?”
  翠翠和之曰:
  “平生每恨祝英台,怀抱何为不早开?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
  已而,翠翠年长,不复至学。父母为其议亲,辄悲泣不食。以情问之,初不肯言。久乃曰:“西家金定,妾已许之矣。若不相从,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门也!”父母不得已而听焉。遂卜日结婚。凡币帛之类,羔雁之属,皆女家自备。迎婿入门,二人相见,喜可知矣。是夕,翠翠于枕畔作《临江仙》一阕赠生,曰:
  “曾向书窗同笔砚,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
  殢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生遂次韵曰:
  “记得书斋同笔砚,亲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
  海誓山盟心已许,几翻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外有谁亲。”
  二人相得之乐,虽翡翠之在赤霄,鸳鸯之游绿水,未足喻也。
  未及一载,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尽陷淮东诸郡。翠为其部下将李将军者所掠。至正末,士诚纳款元朝,愿奉正朔。道途始通,行李无阻。生于是辞别内外父母,愿求其妻。星霜屡移,囊橐又竭,然而此心终不少阻。草行露宿,丐乞于人,仅而得达湖州。则李将军方贵重用事,威焰隆赫。生伫立门墙,踌躇窥伺,将进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阍者怪而问焉,生曰:“仆淮安人也。丧乱以来,闻有一妹在于贵府。今不远千里至此,欲求一见,非有他也。”阍者曰:“然则汝何名姓?妹年貌若干?吾得一闻,以审虚实。”生曰:“仆姓刘,名金定。妹名翠翠,识字能文。当失去时,年始十七,以岁月计之,今则二十有四矣。”阍者闻之曰:“府中果有刘氏者,淮安人也。年二十余,识字,善为诗,性又慧巧。本使宠之专房。汝言信不虚,吾将告之于内,汝且止此以待。”遂奔走入告。须臾,令生入见。将军坐于厅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其由。将军武人也,信而不疑。即命内竖告于翠翠,曰:“汝兄自乡中来此,当出见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礼见于厅前。不能措一词,悲咽而已。将军曰:“汝既远来,道途疲倦,且于吾门下休息。吾当徐为之所。”即赠新衣一袭,设帷帐于门西小馆,令生处焉。翌日,谓生曰:“汝妹既能识字,汝亦通书否?”生告以业儒。将军大喜,委以记室。生性既温和,益自简束。应上接下,咸得其欢。代书回简,曲尽其意。将军大以为得人,待之甚厚。
  然而生之来此,本为求访其妻。自厅前一见之后,不可再得,闺阁深远,内外颇严,欲达一意,终无间可乘。荏苒数月,时及授衣,西风夕起,白露为霜。生独处空斋,终夜不寐,乃成一诗曰:
  “好花移入玉阑干,春色无缘得再看。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雾阁云烟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圆。”
  诗成,题于片纸,拆布衣之领而缝之。以百钱纳于小竖,属其“持入付于吾妹,令其缝纫将以御寒。”小竖如言。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诗见,大加伤感,吞声而泣。别为一诗,亦缝于衣领之内,付出还生。诗曰: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生得诗,知其以死许之,无复致望。但愈加抑郁,遂感成疾。翠翠闻之,请于将军,始得一至,床前问候。而生病已亟矣。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侧视,凝泪满眶,长吁一声,奄然死于其手。将军怜之,葬于道场山麓。翠翠送殡而归,是夜得疾,不复饮药,展转衾席,将及一月。一旦,告将军曰:“妾弃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外郡,举眼无亲,止有一兄,今又死矣!病必不能起,乞埋骨兄侧,使黄泉之下,庶有依托,不至作他乡孤鬼也!”言尽而卒。将军不违其志,竟附葬于生坟左,宛然东西二丘焉。
  事载瞿宗吉《剪灯新话》。后尚有翠翠家旧仆,以商贩过道场山,遇翠翠夫妇,寄书于父母。父买舟来访,徒见二坟,夜复梦翠翠云云。似涉小说家套数,今删之。
  ☆王琼奴
  琼奴,姓王氏,字润贞,常山人,二岁而父殁。母童氏,携琼奴适富人沈必贵。沈无子,爱有之过己生。年十四,雅善歌词,兼通音律,言、德、工、容四者咸备,近远争求纳聘焉。时同里有徐从道、刘均玉者,请婚犹(尤)切。徐子苕郎,刘子汉老,皆仪容秀整,且与琼奴同年。徐华胄而清贫,刘暴富而白屋。犹豫迟疑,莫之能定。
  一日,谋于族人之有识者,曰:“择婿为重。”教之治具,召二生而面试之。乃于二月花晨,张筵会客,里中名胜,咸集于庭。均玉、从道亦各携子而至。汉老虽人物整然,而登降揖让,未免矜持。苕郎则衣冠朴素,举止自如。沈之族长有耕云者,号知人,一见二生,已默识其优劣矣。乃指壁间所挂《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四画,使二生咏之。汉老恃富,懒事诗书,闻命睢盱,久而不就。苕郎从容染翰,顷刻而成。耕云啧啧称赏。其咏《惜花春起早》云:
  “胭脂晓破湘桃萼,露重荼(艹縻)香雪落。媚紫浓遮刺绣窗,娇红斜映秋千索。”
  “辘轳惊梦急起来,梳云未暇临妆台。笑呼侍女秉明烛,先照海棠开未开。”
  《爱月夜眠迟》云:
  “香肩半軃金钗卸,寂寂重门深锁夜。素魄初离碧海壖,青光已透朱帘罅。”
  “徘徊不语倚阑干,参横斗落风露寒。小娃低语唤归寝,犹过蔷薇架后看。”
  《掬水月在手》云:
  “银塘水满蟾光吐,嫦娥夜夜冯夷府。荡漾明珠若可扪,分明兔颖如堪数。”
  “美人自挹濯春葱,忽讶冰轮在掌中。女伴临流笑相语,指尖擎出广寒宫。”
  《弄花香满衣》云:
  “铃声响处东风急,红紫丛边久凝立。素手攀条恐刺伤,金莲移步嫌苔湿。”
  “幽芳撷罢掩兰堂,馥郁余馨满绣房。蜂蝶纷纷入窗户,飞来飞去绕罗裳。”
  均玉见汉老一辞莫措,大以为耻。父子竟不终席而逸矣。于是四座合词称美,而苕郎之婚议遂成。不出月,择日过聘。必贵以爱婿故,欲其数相往还,遂招置馆中,读书游伴(泮)。偶童氏小恙,琼奴方侍汤药,而苕郎入问疾,避弗及,乃相见于母榻前。苕见琼姿容绝世,出而私喜。封红笺一幅,使婢送与琼。琼拆之,空纸也。因笑成一绝,以答苕曰:
  “茜色霞笺照面频,玉郎何事太多情。风流不是无佳句,两字相思写不成。”
  苕郎持归,以夸于汉老。汉老方恨其夺己配也,以白均玉。均玉不咎子之无学,反切齿于徐、沈。诬以阴重事,俱不得白。徐戍辽阳,沈戍岭表,全家俱往。诀别之际,黯然销魂,观者悉为下泪。自此南北各不相闻。
  已而必贵谢世,家事零落。唯童氏母女在,萧然茅店,卖酒路旁。虽患难之中,琼奴无从昔时容态,而青年粉质,终异常人。有吴指挥者悦之,欲娶为妾。童氏以既聘辞。吴知其故,遣媒谓曰:“徐郎辽海从戍,死生未卜。纵幸无恙,安能至此成姻乎?”琼不听,吴遂以势凌之。童氏惧,与琼谋曰:“苕去五载,音问杳然。汝之身事,终恐荒唐矣!矧他乡孤寡,其何策以拒彼彪悍乎?”琼泣曰:“徐本为儿遭祸,背之不仁。儿有死耳!”因赋《满庭芳》词以自誓云:
  “彩凤分群,文鹓失侣,红云路隔天台。旧时院落,画栋积尘埃。漫有玉京离燕,向东风,似诉悲哀。主人去,卷帘恩重,空屋亦归来。  泾阳憔悴女,不逢柳毅,书信难裁。叹金钗脱股,宝镜离台。万里辽阳,郎去也,甚日重回?丁香树,含花到死,肯傍别人开。”
  是夜,自缢于房中,母觉而救解,良久方苏。吴指挥者闻之怒,使麾下碎其酿器,逐去他居,欲折困之。时有老驿使杜君,亦常山人。必贵存日,相与善。怜童氏孤苦,假以驿廊一间而安焉。
  一日,客有戎服者三四人投驿中。杜君问所从来,其人曰:“吾侪辽东某卫总小旗,差往海南取军,此假宿耳。”值童氏偶出帘下,中一少年,特淳谨,不类武卒。数往还相视,而凄惨之色可掬。童氏心动,因出问之,对曰:“苕姓徐,浙江常山人。幼时,父尝聘同里沈必贵女。未婚,而两家坐事谪戍,不相闻者数年矣。适因入室,见妈妈状貌,酷与苕外母相类,故不觉感怆,非有他也。”童氏复问:“沈家今在何处?厥女何名?”曰:“女名琼奴,字润贞。联亲时年方十四,以今计之,当十九矣。第知戍海南,忘其所寓州郡,难已寻觅。”童氏入语琼奴,琼奴曰:“若然,天也!”明日,召至室中细问之,果苕郎也,今改名子阑矣,尚未娶。童氏大哭曰:“吾即汝丈母。汝丈人已死,吾母女流落于此,出万死已得再生。不图今日再得相见。”遂白于杜及苕之同伴。众口嗟叹,以为前缘。杜君乃率钱备礼,与苕毕姻。合卺之夕,喜不塞悲,琼奴诉其衷怀,因诵杜少陵“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之句。苕抚之曰:“毋伤,姑候来年,挚尔同归辽东耳。”既而苕同伴有丁总旗者,忠厚人也,谓苕曰:“君方燕尔,莫便抛离。勾军之行,我辈分任之。君善抚室于此相待。”苕置酒饯别。
  诸人既去,吴指挥者缉知,愈怒。以逃军为名,捕苕于狱,杖杀之。藏尸于窑内,亟令媒恐童氏曰:“彼已死,可绝念矣。吾将择日,舁轿相迎。如复拒违,定加毒手。”琼奴使母诺之。媒去,谓母曰:“儿不死,必为狂暴所辱。将俟夜引决矣。”母亦无如之何。
  是晚,忽监察御史傅公到驿。琼奴仰天呼曰:“吾夫之冤雪矣!”乃具状以告。傅公即抗章上闻,得旨鞫问,而求尸未得。政谳讯间,羊角风自厅前而起。公祝之曰:“逝魄有知,导吾以往。”言讫,风即旋转,前引马首,径奔窑前。吹炭灰而尸见。委官验视,伤痕宛然。吴遂伏辜。公命州官葬苕于郭外。琼奴哭送,自沉于冢侧池中。因命葬焉。公言诸于朝,下礼部旌其冢曰:“贤义妇之墓。”童氏亦官给有廪,优养终身焉。
  吟成得妇,佳遇也。千里续亲,奇缘也。独留抚室,高情也。而好处往往反为祸端,苕之遇,穷矣哉!吴指挥淫杀自戕,孽由己作。羊角鸣冤,苕灵不泯。第祸之始生,实自汉老父子。未知天所以报之者,又何如也?
  ☆乐陵王妃
  百年,孝昭第二子也。孝昭临崩,遗诏传位于武成。并有手书,其末曰:“百年无罪,汝可乐处置之,勿学前人。”清河三年五月,赤星见,帝以盆水承星影而盖之,一夜盆自破。欲以百年厌之。会博陵人贾德胄教百年书,百年尝作数“敕”字,德胄封以奏。帝又发怒,使召百年。百年被召,自知不免。割带玦,留与妃斛律氏。见帝于玄都苑凉风堂。使百年书“敕”字,验与德胄所奏相似。遣左右乱捶击之。又令人曳百年绕堂,且走且打。所过处,血皆遍地。气息将尽,曰:“乞命,愿与阿叔作奴。”遂斩之。弃诸池,池水尽赤。于后园亲看埋之。妃把玦哀号,不肯食,月余亦死。玦犹在手,拳不可开。时年十四。其父光自擘之,乃开。后主时,改九院为二十七院。掘得小尸,绯袍金带,髻解,一足有靴。诸内参窃言:“百年太子也。”
  ☆阿(衤盖)
  至正癸卯,明玉珍僭号于蜀。自将红巾三万攻云南。梁王及宪司官皆奔,威楚诸部悉乱。征兵救援。大理总管段功,谋于员外杨渊海。卦之吉,乃进兵。红巾屯古田寺。功遣人夕火其寺,红巾军乱,死者什七八。功追至七星关,又胜之而还。红巾既退,梁王深德段功,以女阿(衤盖)主妻之,奏授云南平章。功恋之不肯归国。其大理夫人高氏,寄乐府促之归,曰:
  “风卷残云,九霄冉冉逐。龙池无偶,水云一印绿。寂寞倚屏帏,春雨纷纷促。蜀锦半床闲,鸳鸯独自宿。好语我将军,只恐乐极生悲冤鬼哭。”
  功得书,乃归。既而复往。其臣杨智、张希乔留之,不听。既至善阐,梁人私语梁王曰:“段平章复来,有吞金马、咽碧鸡之心矣。盍早图之。”梁王乃密召阿(衤盖)主,付以孔雀胆一具,命乘便毒殪之。主潸然不受命。夜寂人定,私语平章曰:“我父忌阿奴,愿与阿奴西归。”因出毒具示之。平章曰:“我有功尔家。我趾自蹶伤,尔父尚尝为我裹之。尔何造言至此!”三谏之,终不听。明日,邀功东寺演梵,至通济桥,马逸,因令番将格杀之。阿(衤盖)主闻变,失声哭曰:“昨暝烛下,才讲与阿奴,云南施宗、施秀烟花殒身,今日果然。阿奴虽死,奴不负信黄泉也。”欲自尽,梁王防卫万方。主愁愤,作诗曰:
  “吾家住在雁门深,一片闲云到滇海。心悬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语今三载。欲随明月到苍山,误我一生踏里彩。吐噜吐噜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奴歹。云片波潾不见人,押不芦花颜色改。肉屏独坐细思量,西山铁立霜潇洒。”
  时员外杨渊海为从官,亦题诗粉壁,饮药而卒。
  诗曰:
  “半纸功名百战身,不堪今日总红尘。死生自古皆由命,祸福于今岂怨人。蝴蝶梦残滇月海,杜鹃啼破点苍春。哀怜永诀云南土。锦酒休教洒泪频。”
  梁王哀渊海之才,绻意欲为己用。见诗痛悼,乃厚恤之。令随平章槥葬大理。
  父不可仇也。然妇人以夫为天,父为外家。杀夫而非罪,则父亦仇矣。人之尊者莫如天。使天无故而厄一善人,虽圣贤亦不能无憾。此子胥所以鞭平王,而孝子或谅之也。
  ☆唐姬
  唐姬者,汉废帝弘农王妃也。灵帝崩,子辩立,董卓废之,置于阁上,使郎中令李儒进鸩。王曰:“是欲杀我耳。”不肯饮。强之,乃与姬及宫人饮宴别。酒行,王悲歌曰:
  “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藩。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
  因令姬起舞,姬抗袖而歌曰:
  “皇天崩兮后土颓,身为帝兮命夭摧。死生异路兮从此乖,奈何茕独兮心中哀。”
  歌竟,泣下呜咽,坐者皆欷歔。王谓姬曰:“卿王者妃,势不复为吏民妻,幸自爱!从此长辞。”遂饮鸩死,时年十八。姬归颍川。父会稽太守瑁欲嫁之,姬誓不许。及李傕破长安,钞关东,得姬,欲妻之,固不听,而终不自明。尚书贾诩知之,白献帝。帝感怆,迎姬置园中。使侍中持节,拜为弘农王妃。
  ☆周迪妻
  有豫章民周迪,货利于广陵,其妻偕焉。遇师铎之乱,不能去,城中人相食。迪饥将绝,妻曰:“兵荒若是,必不相全。君亲老家远,不可与妾俱死。愿见鬻于屠氏,则君归装济矣!”迪勉从之。以所得之半,赂守者求去。守者诘之,道(迪)以实对。群辈不信,遂与迪往其处验焉。至则见其首已在肉案。聚观者莫不叹异,争以金帛遗之。迪收其余骸,负之而归。
  贩利而妻必与偕,盖不忍相离也。而孰知竟作长离乎!妻非忍于身之杀,而贵于遂夫之行。迪亦非忍于妻之死,而贵于成妻之义
  ☆柳鸾英
  莱州阎澜与柳某善,有腹婚之约。及诞,阎得男子,曰自珍;柳得女,曰鸾英,遂结夙契。柳登进士,仕至布政。而澜止由贡得教职以死。家贫,不能娶,柳欲背盟。鸾英泣告其母曰:“身虽未往,心已相诺。他图之事,有死而已。”母白于父,父佯应之而未许。鸾英度父终渝此盟,乃密恳邻媪,往告自珍,曰:“有私蓄,请君以某日至后圃挟归,姻事可成。迟则为他人先矣。”自珍闻之,喜不自抑。遂与其师之子刘江、刘海具言故。江、海密计,设酒贺珍,醉之于学舍。兄弟如期诣柳氏。鸾英倚圃门而望,时天将暮,便以付之。而小婢识非阎生,曰:“此刘氏子也!”鸾英亦觉其异,骂之曰:“狗奴何以诈取我财?速还则已,不然,当告官治汝!”江、海恐事泄,遂杀鸾英及婢而去。自珍夜半醉醒,自悔失约。急起走诣柳氏圃门。时月色黑,直入圃中,践血尸而踬,嗅之腥气,惧而归。衣皆沾血。不敢以告家人也。达曙,柳氏觉女被杀,而不知主名。官为遍讯,及邻媪,遂首女结约事。逮自珍至,血衣尚在。一词不容辩,论死。会御史许公进巡至,夜梦一无首女子泣曰:“妾柳鸾英也。身为贼刘江、刘海所杀,反坐吾夫,幸公哀辨此狱,妾死不朽矣。”因忽惊觉。明达召自珍密问之,自珍具述江、海留饮事。公伪为见鬼自诉之状,即捕二凶诉(讯)之,叩头款服,诛于市。遂释自珍。为女建坊曰“贞节”以表之。珍后登乡荐,时人为作传奇。见许公《异政录》。
  ☆金山僧惠明
  洪武中,南京扬子江边,税家妻周氏,有姿色。金山寺僧惠明,密使一婆子常送花粉等物,往来甚熟。夫出外,周氏唤婆子同眠。婆子潜将僧鞋一双安凳下。夫归见鞋,谓周氏有私于僧。妇不能辩,竟出之。周时年已二十二,生子岁余矣。临去作歌曰:
  “去燕有归期,去妇长别离。妾有堂堂夫,妾有呱呱儿。撇此夫与子,出门欲何之?有声空呜咽,有泪空涟洏。百病皆有药,此病谅难医。丈夫心翻覆,曾不记当时。山盟与海誓,瞬息且推移。吁嗟一妇女,方寸有天知。”
  惠明畜发,托媒娶之。生一女。异日,惠明抱女戏曰:“我无良计,安得汝母。”周氏笑问何谓,惠明以夫妻情厚,吐之不疑。周氏遂击登闻鼓升冤情。上亲鞫得实。惠明凌迟,同房十僧绞,余僧六十名,俱边远充军。
  ☆王武功妻
  京师人王武功,居韈(亻幼)巷。妻有美色。化缘僧过门,见而悦之。阴设挑致之策,而未得便。会王生将赴官淮上,与妻坐帘内,一外仆顶盒至前,云:“聪大师传信县君,相别有日,无以表意,漫奉此送路。”语讫即去。王夫妇亟启盒,乃肉茧百枚。剖其中,藏小金牌饼,重一钱,以为误也,复剖其他尽然。王作声叱妻曰:“我疑此秃朝夕往来于门,必有故,今果尔。”即诉于县府。僧已窜,不知名字、居止,无从缉捕。王弃妻单车赴任。妻亦无以自明。囚系累月,府尹以为疑狱,命录付外舍。穷无取食。僧闻而潜归,密赂针妇,说之曰:“汝今日饿死矣,我引尔至某寺,为大众僧缝纫度日,以俟武功回心何如?”王妻勉从其言。既往,正入前僧之室,藏于地穽,奸侮自如。久而稍听其出入,遂伺隙告逻卒。执僧到官,伏罪。王妻亦怀恨以死。
  ☆铅山妇
  铅山有人悦一美妇,挑之不从。乘其夫病时,天大雨,昼晦,乃着花衣为两翼,如雷神状,至其家,奋铁椎椎杀之,即飞出。其家以为真遭雷诛也。又经若干时,乃使人说其妇,求为妻。妇许焉。伉俪甚笃。出一子,已周岁矣。一日,雷雨如初。因燕语,漫及前事,曰:“吾当时不为此,焉得妻汝?”妇佯笑,因问:“衣与两翼安在?”曰:“在某箱中。”妇俟其人出,启得之。赴诉张令。擒其人至,伏罪,论死。
  情史氏曰:“语云‘欢喜冤家’,冤家由欢喜得也。夫‘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譬如蠹然,以木为命,还以贼木,忍乎哉!彼夫售谗行诳,手自操戈,斯无所蔽罪者矣!乃若垂成而败之,本合而离之,同欢而独据之,他好而代有之,天乎?人乎?是其有冤家在焉!然仇不自我,两人之欢喜固在也。以冤家故,愈觉欢喜;以欢喜故,愈觉冤家。况乎情之所钟,万物皆赘。及其失意,四大生憎。仇又不独在冤家矣!不情不仇,不仇不情。嗟夫,非酌水自饮,亦乌知其冷暖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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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18 13:55: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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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五 情芽类


 

  ☆禹
  禹年三十未娶,行涂山,有白狐九尾造禹。涂山人歌曰: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子家室,乃者攸昌。” 禹遂娶之,谓之女峤。
  ☆文王
  文王得圣女姒氏为配,宫人作《关睢》之诗云: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笔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孔子
  或问:“孔子有妾乎?”观《孔丛子》载:宰予对楚昭王曰:“夫子妻不服彩,妾不衣帛。车器不雕,马不食粟。”据此,则孔子亦有妾矣。
  人知惟圣贤不溺情,不知惟真圣贤不远于情。
  ☆太公
  太公克商,获妲己,光华耀目。太公乃掩面而斩之。
  极是杀风景事,却是不能忘情处。
  ☆智胥
  洪武中,驸马都尉欧阳某,偶挟四妓饮酒。事发,逮妓急。妓分必死,欲毁其貌,以觊万一之免。一老胥闻之,往谓曰:“若予我千金,吾能免尔死。”妓立与五百金。胥曰:“上位神圣,岂不知若辈平昔之侈乎?慎不可欺,当如常貌哀鸣,或蒙天宥耳。”妓曰:“何如?”胥曰:“若须沐浴极洁,仍以脂粉香泽治面与身,令香远彻,而肌理妍艳之极。首饰衣服,须以金宝锦绣。虽私服衣裙,勿以寸素间之,务尽天下之丽,能夺目荡志则可。”问其词,曰:“一味哀呼而已。”妓从之。比见上,上叱令自陈,其无一言。上顾左右曰:“榜(绑)起杀了!”群妓解衣就缚,自外及内,备极华烂,缯采珍具,堆积满地,照耀左右。肤润如玉,香闻远近。上曰:“这小妮子,使我见也当惑了!那厮可知。”遂叱放之。
  王道本乎人情。不通人情,不能为帝王。
  ☆苏子卿
  苏武初使匈奴时,作诗别妻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妻答诗云:
  “与君结新婚,宿昔当别离。凉风动秋草,蟋蟀鸣相随。
  冽冽寒蝉吟,蝉吟抱枯枝。枯枝时飞扬,身体忽迁移。
  不悲身体移,当惜岁月驰。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
  愿为双黄鸪,悲鸣戏清池。”
  武居匈奴十九年,及归,须发尽白。在虏中,曾与胡妇生子。故李陵答书云:“足下胤子无恙。”后武男元从燕王旦谋反,伏诛。上命于匈奴中求胡妇子为武后。
  不有胡妇子,武嗣斩矣。天或者启其情,以延忠臣之世乎。
  ☆胡澹庵
  胡澹庵十年贬海外,北归之日,饮于湘潭胡氏园。爱妓黎倩,留题壁间,有云:
  “君恩许归此一醉,旁有梨颊生微涡。” 厥后,朱元晦见之,题绝句云:
  “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梨涡却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尝观东坡《志林》,载张元忠之说,曰:“苏子卿啮雪啖毡,可谓了死生之际矣,然不免与胡妇生子,而况洞房绮绣之下乎?乃知此事未易消除。文公之论澹庵,亦犹张元忠之论苏子卿也。郑叔友论刘、项曰:“项王有吞岳渎意气,咸阳三月火,骸骨乱入如麻,哭声惨怛天日,而眉容不敛,是必铁作心肝者。然当垓下诀别之际,宝区血庙,了不经意,惟眷眷一妇人,悲歌怅饮,情不自禁。高帝非天人欤!能决意于太公、吕后,而不能决意于戚夫人。杯羹可分,则笑嫚自若;羽翼已成,则欷歔不止。乃知尤物移人,虽大智大勇不能勉。由是言之,世上无如人欲险,信哉!
  ☆林和靖
  林君复(名逋,赐号和靖处士),有惜别《长相思》辞云: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宋史谓其不娶,似无情者。特著其一词,见其非不近人情者耳。按林洪著《家山清话》,其中言“先人和靖先生”云云,即先生之子也。或丧偶后未尝更娶乎?
  ☆李卫公
  卫公李靖,为亡妓谢秋娘撰《望江南》曲,亦云《梦江南》,每首五句。见《乐府杂录》。
  白乐天作《忆江南》三首,第一“江南好”,第二、第三“江南忆”。自注云:“此曲亦名‘谢秋娘’。”盖本于卫公也。
  ☆范文正
  范文正守鄱阳,喜乐籍一小鬟。未几召还,作诗寄后政云:
  “庆朔堂前花自栽,便移官去未曾开。年年忆著成离恨,为托东风管领回。”
  到京后,以胭脂寄其人。题诗云:
  “江南有美人,别后尝相忆。何以慰相思,赠汝好颜色。”
  事载《西溪丛语》。文子悱谓范公决无此事,当时小人妒冒者为之。余谓便有此事,何伤范公盛德?
  文正公有《御街行》词云: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珍珠帘卷玉楼空,天澹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范公一时勋德重望,而词亦情致如此。朱良矩尝语杨用修云:“天之风月,地之花柳,与人之歌舞,无此不成‘三才’。”
  ☆司马温公
  司马温公为定武从事,同幕以妓会饮僧房。王荆公往迫之,使妓逾垣而去。公度不可隐,乃具道其实。荆公集句戏之云:
  “年去年来来去忙,暂偷闲卧老僧床。惊回一觉游仙梦,又逐流莺过短墙。”
  温公尝即席赋《西江月》词云:
  “宝髻松松绾就,铅华淡淡妆成。红烟紫雾罩轻尘。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静。” 杨元素学士见之曰:“此公风情亦不薄。”(元素名绘)
  ☆赵清献
  赵清献公帅蜀,有妓戴杏花,清献戏语之曰:“髻上杏花真有幸”,妓应声曰:“枝头梅子岂无媒!”逼晚,使值宿老兵呼之。几二鼓,不复至,复令人速之。赵周行室中,忽高声自呼曰:“赵忭(抃)不得无礼!”遂令止之。老兵忽自幕后出曰:“某度相公不过一个时辰,此念息矣。虽承命,实未尝往也。”\r
  此老兵乃真道学,清献公不如也。
  ☆张忠定
  张公咏帅蜀日,选一小女浣涤纫缝。张悦其人,中夜心动,厉声自呼曰:“张咏小人!不可,不可。”
  赵阅道、张乖崖,皆能制其情者。政以能制,见其不能忘。
  张乖崖于席上赠官妓小英歌曰:
  “天教搏(抟)百媚,相映明如花。往近桃花坊正(北)面,门庭掩映如仙家。美人宜称言不得,龙脑换(薰)衣香入骨。维扬软縠如云英,亳郡轻纱似蝉翼。我疑天上婺女星之精,偷入筵中名小英。又疑王母侍儿初失意,谪向人间为歌妓。不然何得肤如红玉初碾成,眼似秋波双脸横。舞态因风欲飞去,歌声遏云长且清。有时歌罢下香砌,几人魂魄遥相惊。人看小英心已足,我见小英心未足。为我高歌送一杯,我今赠你新翻曲。”
  按,公铁石心人,在蜀娶婢,三年后归其父,犹然完璧。此诗亦靖节《闲情》、广平《梅花》之意也。然《岁华纪丽》称浣花小游江起于公,盖亦不厌游戏云。
  ☆欧阳文忠
  欧阳文忠任河南推官,染一妓。时钱文僖公(名惟演)罢政为西京留守,梅圣俞、谢希深、尹师鲁同在幕下,惜欧有才无行,共白于公,屡微讽而不知恤。一日,宴于后圃,客集,而欧与妓俱不至。移时方来,在坐相视以目。公责妓云:“来何迟也!”妓云:“中暑往凉堂睡着,觉而失金钗,犹未见。”公曰:“若得欧阳推官一词,当为偿汝。”欧即度云: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杆倚遍,佇待月华生。  燕子飞来栖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晶双枕,旁有堕钗横。”
  坐客皆善。遂命妓满酌赏欧,而令公库偿其失钗。
  公尝有小词云: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意赠婢之词也,而忌者诬公为盗甥。噫!词之不可轻作也如此。
  苏子瞻倅杭日,府僚湖中高会,官妓秀兰以沐浴倦卧,营将督之再三乃来。时府僚有属意兰者,恚恨不已,子瞻从旁阴为之解,终不释然。时榴花盛开,兰以一枝藉手献座中,府僚愈怒。兰但低首垂泪而已。子瞻乃作一曲,名《贺新凉》,命兰歌以侑觞。府僚大悦,剧饮而罢。事颇类此。苏词云: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雨簌簌。”
  ☆米元章
  米元章有洁癖,或言其矫。宗室华源郡王仲御,家多声伎,尝欲验之。大会宾客,独设一榻待之。使数卒解衣袒臂,奉其酒馔。姬侍环于他客,杯盘狼藉。久之,亦自迁坐于众宾之间。
  相传有洁癖者,米元章、倪元镇二人。元镇于女色,少所当意。一日,眷金陵赵歌姬,留宿别业。心疑不洁,俾之浴。既归榻,以手自顶至踵,且扪且嗅,扪至阴,复俾浴。凡再四。东方既白,不复作巫山之梦。情主人曰:“元章之癖,不胜其情。元镇之情,不胜其癖。且其不能忘情则一也。故吾谓王昆之回面,避妓也;陈烈之逾墙,逃妓也;杨忠襄之焚衣,誓妓也。又徵仲之弄臭脚,果以求脱妓也。是皆情之至者,诚虑忽不自制,故预违之。故鲁男子之情,十倍于柳下惠。伊川之强制,万不若明道先生。
  ☆何樐
  何文缜丞相,政和间状元。初入馆阁,饮于宗戚一贵人家。侍儿惠柔者,丽黠人也。慕公风标,密解手帕子为赠,且约牡丹开时再集。何亦甚关抱。既归,赋《虞美人》一曲,隐其小名,以寓惓惓结恋之意,云:
  “分香帕子揉蓝腻,欲去殷勤惠。重来直到牡丹时,只恐花枝相妒故开迟。  别来目尽闲桃李,日日栏杆倚。催花无计问东风,梦作一双蝴蝶绕芳丛。”
  何自书此词,示蜀人赵咏,道言其本末如此。
  何文缜,靖康中死难名臣,然何尝作道学格!
  ☆黄涪翁
  涪翁(黄鲁直尝谪涪州,因称涪翁,)过泸南,泸帅留府。会有官妓盼盼,帅尝宠之。涪翁赠《浣纱溪》词曰:
  “脚上靴儿四寸罗,唇边朱麝一樱多。见人无语横秋波。  料得有心怜宋玉,只因无奈楚襄何。今生有分向伊么。”
  盼盼拜谢涪翁。泸帅令唱词侑觞,盼盼唱《惜春容》,词曰:
  “少年看花双鬓绿,走马章台管弦逐。而今老更惜花深,终日看花看不足。  坐中美女颜如玉,为我一歌金缕曲。归时压倒帽檐歌,头上春风红簌簌。”
  涪翁大喜,致醉。
  ☆廖道南
  廖道南为举人时,卒业南雍,与院妓陈淑女相善,戏为题《裹足》一绝云:
  “白练轻轻裹,金莲步步移。莫言长在地,也有上天时。”
  又尝与淑女联句,咏《稳桌》一绝。廖云:
  “木屑原来斧凿成,” 陈云:
  “暂来低处立功名。” 廖云:
  “虽然不作擎天柱,” 陈云:
  “也与人间断不平。”
  ☆湖州郡僚
  湖州吴秀才有女,慧而能诗词,貌美。家贫,为富氏子所据。或投郡诉其奸淫。王龟龄为太守,逮系司理狱。既伏罪,且受徒刑。郡僚相与诣理院观之,乃具酒,引使至席,风格倾一坐。遂命脱枷侍饮,谕之曰:“知汝能长短句,宜以一章自咏,当宛转白待制,为汝解脱。不然,危矣。”女即请题。时冬末雪消,春日且至,命道此景。作《长相思令》,捉笔立成。曰:
  “烟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  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
  诸客赏叹,为之尽欢。明日以告王公,言其冤。王淳直不疑人欺,亟使释放。其后无人肯礼娶。周介卿石之子,买以为妾,名曰淑姬。王三恕时为司户摄理,正治此狱,小词藏其处。
  王固淳直,不疑人欺。即明知其欺,亦必藉手释放矣。何也?此等分上,必非俗人肯信者,姑听之可也。
  ☆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天竺僧,姚兴迎之入关,待以国师。忽一日,自请于秦王曰:“有二小儿登肩欲障,须妇人。”兴进宫女,一交而生二子。诸僧欲效之,什聚针盈钵,举匕不异常食,曰:“若能效我,乃可蓄室。”
  一说兴常谓什曰:“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厌世,何可令法种无嗣。”遂以妓女十人,逼令受之。自是别立廨舍,不住僧房。
  ☆宣州僧
  宣州有僧,习静业于山寺有年矣。忽见一少妇丧夫来山求荐。僧睹之,不觉动念。既去,而日夕思之不忘。数月,左股内隐隐闻婴儿啼声,久之,右股亦然。大怖。以为业缘所召,遂还俗,娶其妇为妻。二年连得二子。更十余年,忽念此身堕落,劝妻同出家于寺,以追谢前过,以二子与人为奴。及入山,众憎厌恶逐之,遂习禅于白蛇洞中。久之,白蛇俯首以避,虎至,伏洞门不敢仰视。遂乘虎至寺,众僧竞观。口占一偈云:
  “两峰相对叠晴霞,涧底泉香泛落花。埋却袈裟离世网,寄生二子在人家。神通骑出斑斑虎,感应呼来白白蛇。是圣是凡君莫测,相逢休笑亦休夸。”
  众乃迎归寺中。寿七十三。妻亦坐化。
  ☆僧知业
  有圣保寺僧知业,性高古,有诗名。偶访陆鲁望(龟蒙),谈玄之次,陆夫人蒋氏性好饮,遽自内传一杯酒,命与业公。业惶惧欲辞,蒋隔帘语曰:“只如上人诗云:‘接垒桥通何处路,倚栏人是阿谁家。’观此风韵,可得不饮?”业公惭而退。见《葆光录》。
  ☆僧月洲
  吴僧月洲,善诗,喜声色。沈石田绐以名妓,招之即来,而实无所有。壁间有《菜花蛱蝶图》,遂题其上云:
  “桃花生子菜花台(薹),细雨蛙声出草莱。一段春光多不见,却教蛱蝶误飞来。”
  ☆濑女
  伍胥违父兄之难,潜行至吴,疾于中道,乞食溧阳。适遇女子,击绵于濑水之上,筥中有饭。子胥谓曰:“夫人可得一餐乎?”女子曰:“妾独与母居,三十未嫁,饭不可得。”子胥曰:“夫人振穷途少饭,亦何嫌哉?”女子知非恒人,遂许之。发其箪筥,饭其壶浆,长跪而与之。子胥再餐而止。女子曰:“君子有远誓之行,何不饱而餐之?”子胥已餐而去。又谓女子曰:“掩夫人之壶浆,勿令其露。”女子叹曰:“嗟乎!妾独与母居,三十年自守,贞明不愿从适。何宜馈饭而与丈夫,越亏礼义?妾不忍也。”子胥行,反顾,女子已自投于濑水矣。
  子犹曰:“同一识英雄俊眼,幸则为红拂妓,雄服连辔。不幸则为击绵女,寒风濑水。或言此女可以无死,甚不然也。田光先生有云:‘长者为行,不使人疑。’掩夫人之壶浆,勿令其露。此女不死,子胥虽行,终未释然也。知礼义之不可越亏,而犹然跪进壶浆,劝勉加餐,独念子胥非恒人故耳。既知其非恒人,亦何惜一死,以安其魂,而定其事乎!此女虽终身不嫁,冥冥之中,固已嫁子胥矣。”
  ☆画西厢
  丘琼山过一寺,见四壁俱画西厢。丘讶曰:“空门安得有此?”僧曰:“老僧从此悟禅。”丘问:“何处得悟?”答曰:“是‘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丘公风流之士,故此僧现风流身而为说法。
  ☆徐贤妃
  唐太宗,尝召徐贤妃(妃名惠,湖州人,八岁曾拟《离骚》),不至,怒之。贤妃进诗曰:
  “朝来临镜台,妆罢且徘徊。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
  以娇语解围。
  ☆孙氏
  孙氏,许迈妻,吴郡散骑常侍孙宏女也。迈总角好道,立修舍于悬溜山,往来茅岭,惟朔望时节,返家定省。父母既终,乃遣妻孙氏还家,为书以谢绝之。孙为书答迈曰:
  “愚下不才,侍执巾栉,荣华福禄,相与共之。如何君子,驾其大义,轻见斥逐。若以此处遐旷,非妇人所便,昔梁生陟岭,孟光是携;萧史登台,秦女不舍。卫氏修义,夫妻同行;老莱逃名,伉俪俱逝。岂非古人嘉遁之举者,许君乖离矣。”
  情主人曰:“草木之生意,动而为芽。情亦人之生意也,谁能不芽者?文王、孔子之圣也而情。文正、清献诸公之方正也而情。子卿、澹庵之坚贞也而情。卫公之豪侠也而情。和靖、元章之清且洁也而情。情何尝误人哉?人自为情误耳。红愁绿惨,生趣固为斩然。即蝶嚷莺喧,春意亦觉破碎。然必曰草木可不必芽,是欲以隆冬结天地之局。吾未见其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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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情报类


 

  ☆荥阳郑生
  天宝中,常州刺史郑公,时望甚崇。有一子,始弱冠,隽朗有词藻,其父爱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也。”应乡试秀才举,将行,乃盛其车服,计京师薪储之费,可支二年许。谓之曰:“观尔之才,当一战而胜。今丰尔之给,将遂其志也。”生亦自负,视上第如指掌。自毗陵发,月余抵长安,居于布政里。
  常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二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瞥见,停骖良久,不忍纵步。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累盼于妓,妓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
  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征于其友游长安之熟者。友曰:“此狭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对曰:“李氏颇赡,往来皆贵豪,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生曰:“但患不谐,虽百万不惜。”
  他日,盛服而往,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见生,驰走大呼曰:“前时坠鞭郎至矣!”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即出也。”生闻之私喜。行至萧墙间,见一姥垂白上偻,知是娃母,乃前拜致词曰:“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信乎?”姥曰:“惧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敢言直耶。”延入宾馆,与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娇小,欲识上客。”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冶。生遽惊起,莫敢仰视。拜毕,叙寒燠。触类妍媚,目所未睹。茶后进酒,器用甚洁。欢笑方洽,不觉日暮。姥访其居远近,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姥曰:“鼓已发矣,速归,无犯禁。”生曰:“道里远,奈何?可假片席地相容乎?”娃曰:“不见责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生数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家僮,请以双缣,备一宵之馔。娃笑而止之,留以俟他辰,固辞,终不许。俄徙生西堂,帷幙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乃张烛进馔,品味甚盛。撤馔,姥起,生、娃各叙邂逅相慕之意。生曰:“此来非直所居,愿偿平生之志耳。”言未终,姥至,询其故,笑曰:“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情苟相得,虽父母不能制也。”生遂下阶拜谢,愿以身为厮养。姥遂呼之为郎,饮酣而散。及旦,尽徙其囊橐于李,不复与亲知相闻。日会倡优辈狎戏,囊中渐铄,乃鬻骏乘,及其家僮。岁余,资斧荡然,娃情弥笃,而姥意已怠。乃授计于娃,使偕生诣祈嗣。生大喜,质衣而往。返至里北门,娃谓生曰:“此东转小曲中,某之姨宅,暂往觐可乎?”生如其言,抵一里门,青衣促生下驴。适有一人出访,曰:“谁?”曰:“李娃也。”乃入舍。俄有妪出迎,年可四十余。问生曰:“吾甥何在?”娃至,妪迎谓曰:“何久疏绝?”相视而笑。娃引生拜之,妪意甚殷勤,若将留娃信宿者。而尽屏其车马,相与入西戟门偏院,中有山亭竹树,逶迤葱蒨。生谓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语对。坐食顷,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驰至,曰:“姥遇暴疾,势甚殆,宜速归。”娃谓姨曰:“方寸乱矣。某疾驰去,候返乘,姨便与郎偕来。”生拟随步,其姨与侍儿偶语,以手挥之,令生止于户外,曰:“姥且殁矣,当共议丧事,以济其急,奈何遽去?”乃止,共计其凶仪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曰:“无复命,何也?郎先往视,某当继来。”生遂往,至旧宅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曰:“姥本税居,约已周,今徙去矣。”问:“何徙?”曰:“不知也。”生恚甚,欲诣姨诘之,日晚,计程不能达,乃赁榻而寝。自昏达旦,目不交睫。质明,至姨所,叩扉不应,大呼至数四,阍者徐出。生遽询:“姨氏在乎?”曰:“无之。”生曰:“昨暮在此,今何往?且此谁氏之第?”曰:“此崔尚书宅。昨有人税此院,云迟中表之远至者。未暮去矣。”生惶惑发狂,罔知所措。
  因返访布政里旧邸,邸主哀而进膳,生怨懑绝食三日,遘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不起,徙诸凶肆之中。肆人共伤叹而互饲之。后稍愈,执繐帷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哀歌,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生聪敏,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初,二肆之备凶器者,互争胜负。其东肆车舆皆奇丽,唯哀挽不敌。东肆长知生音妙,乃醵钱二万索雇焉。其党阴教生新声,而相赞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长相谓曰:“我等各阅所长于天门街,以较优劣。不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可乎?”各许诺,立契署保。于是,里胥告于户曹,闻于京尹。及期,士女尽赴,巷无居人。自旦阅之,及亭午,历举辇舆威仪之具,西肆皆不胜。师有惭色,乃置层榻于南隅。有长髯者拥铎而进,翊卫数人。于是备髯扬眉,扼腕顿颡而登,乃歌《白马》之词。恃其夙胜,顾眄左右,旁若无人。齐声赞扬,以为独步一时矣。有顷,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榻,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其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曲度未终,闻者欷歔掩泣。西肆长为众所诮,益惭耻,密置所输之直于前而遁。四座愕眙,莫之测也。
  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岁一至阙下,谓之入计。时适遇生父在京师,与同列者易服窃往观焉。有老竖,即生乳母婿也,察生容辞,欲认未敢,泫然流涕。生父惊而诘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颇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是耶?”言讫亦泣。及归,竖间驰往,访于其党,皆曰:“郑氏之子。”征其名,且易之矣。竖意不释然,迫而察之,良是。生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竖遂持其袂,强挟以归。父见之,怒其玷辱,乃徒行出,至曲江杏园东,褫其衣,以马鞭鞭之数百,垂毙,委之而去。其师使人阴随之,归告同党,共加伤叹。谋瘗之,而气犹未绝。因共荷归,以苇筒灌勺饮,经宿乃活。月余,手足犹不能举。其挞处皆溃烂,同辈恶其秽,复弃之道周,行路咸伤之,往往投以余餐。如是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乞食,裘有结如悬鹑。自秋徂冬,夜入粪窟,昼则周游廛肆。
  一日,冒大雪行乞,门多不启。至安邑东门,循理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宅也。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阁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郑生,我辨其音矣。”趋而出,见生枯瘠疥疠,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生羞愤俱极,口不能言,颔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绝而复苏。姥大骇,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何不逐之?”娃敛容却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尝昔驱高车、持多金至此,不逾期而荡尽,以计逐之,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本末,祸将乃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祐。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所获不啻千金。姥年已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自赎,当就近别居,晨昏不废温清,于姥亦无所苦。”姥度其志坚,乃许之。因以给姥之余金,于北隅税一隙院。乃与生沐浴更衣,先以汤粥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腻。旬余方荐水陆之馔,巾履皆取珍异者。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愈如初。娃谓生曰:“体已康矣,曩昔之业,可温习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书肆,令生自择取,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专气务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劝缀诗赋。二岁而业大就。生谓娃曰:“可策名矣。”娃曰:“未也。”更令精熟一年,曰:“可矣。”于是遂一上登生登科甲,声振礼闱,虽前辈见其文,罔敛衽敬羡,愿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秀才幸擢一第,便自谓致身青云,子行秽迹鄙,不伴他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连辔群英耳。”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
  其年,遇大比,诏征四方之隽,生应直言极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将之官,娃谓生曰:“某今日始不相负矣。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生泣曰:“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娃固辞不从,生勤请弥恳。娃曰:“送子涉江,至于剑门,当令我回。”生许诺。月余至剑门,未及发而除书至,生父由常州诏入,拜成都尹,兼剑南采访使。浃辰父到,生因投刺,谒于邮亭。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方大惊,命登阶,抚背恸哭。遂为父子如初。因诘其由,具陈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送某至此,当令复还。”父曰:“不可。”翌日,命驾与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剑门别馆。明日,命媒氏备六礼以迎焉。娃即归,岁时伏腊,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后数岁,生父母偕殁,持孝甚至,感灵芝白燕之异。终制,累迁清显之任。十年间,至数郡。娃封汧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唐人白行简作《李娃传》。
  弇州山人曰:叛臣辱妇,每出于名门世族。而伶工贱女,乃有洁白坚贞之行。岂非秉彝之良,有不同邪!观夫项王悲歌,虞姬刎;石崇赤族,绿珠坠;建封卒官,盼盼死;禄山作逆,雷清恸;昭宗被贼,宫姬蔽;少游谪死,楚伎经。若是者,诚出天性之所安,固非激以干名也。至于娃之守志不乱,卒相其夫以抵于荣美,则尤人所难。呜呼,娼也犹然,士乎可以知所勉矣。《义伎传》评曰:“史称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固庸态也。娃之濯淖泥滓,仁心为质,岂非所谓蝉蜕者乎?士不困辱,不激;不激,事不成。假令郑子能自竖建显当世,则娃几与蕲王夫人媲美矣。”子犹氏曰:“世览《李娃传》者,无不多娃之义。夫娃何义乎?方其坠鞭流盼,唯恐生之不来。及夫下榻延欢,唯恐生之不固。乃至金尽局设,与姥朋奸,反唯恐生之不去。天下有义焉如此者哉!幸生忍羞耐苦,或一旦而死于邸,死于凶肆,死于箠楚之下,死于风雪之中,娃意中已无郑生矣。肯为下一滴泪耶?绣襦之裹,盖由平康滋味,尝之已久,计所与往还,情更无如昔年郑生者,一旦惨于目而怵于心,遂有此豪举事耳。生之遇李厚,虽得此报,犹恨其晚。乃李一收拾生,而生遂以汧国花封报之。生不幸而遇李,李何幸而复遇生耶?”
  ☆散乐女
  宋齐丘,豫章人。父卒,家计荡尽,朝不谋夕。时姚洞天为淮阳骑将,素好士,齐丘欲谒之。奈囊空,无以备纸笔之费。计无所出,但于逆旅闷坐。如此数日。邻房有散乐女,甚幼,问齐丘曰:“秀才何以杜门不出?”齐丘以实告。女叹曰:“此甚小事,何吝一言相示?”乃惠以数缗。齐丘市纸笔,为诗咏以投洞天。其略曰:“某学武无成,攻书失志,岁华蹭蹬,身事蹉跎。胸中万仞青山,压低气宇;头上一轮红日,烧尽风云。加以天步凌迟,皇纲废弛,四海渊黑,中原血红。挹飞苍走黄之辩,有出鬼没神之机。”洞天怒其言大,不即接见。齐丘窘急,乃更其启,翌日复至。其略云:“有生不如无生,为人不若为鬼。”又云:“其为诚恳万端,只为饥寒两字。”洞天始悯之,渐加拯救。徐温闻其名,召至门下。及昪之有江南也,齐丘以佐命,遂至上相。乃上表云:“娶散乐女为妻,以报宿惠。”许之。
  漂母而下,数百年又得散乐女。彼须眉男子,拥素封而坐视人饥寒者,视兹妇能不愧死!
  刘道真少时,尝渔草泽。而老妪闻其歌啸,知非常人,杀豚进之。道真食尽,了不谢。妪见不饱,又进一豚,食半而去。后为吏部郎,妪儿时为令史,乃超用之。此漂母之报也。欧阳彬困于淮南,歌人瑞卿,以家财资之入蜀。及贵,卒偕老。此散乐女之报也。虽然,彼皆女中丈夫,非望报者也。夫漂母与散乐女之不朽千秋也,岂在赠金乞娶时哉!
  ☆珍珠衫
  楚中贾人某者,年二十余。妻美而艳,夫妇之爱甚笃。某商于粤,久不归。其家近市楼居。妇偶当窗垂帘外望,忽见美男子,貌类其夫,乃启帘流盼,既觉其误,赧然而避。男子新安人,客二年矣。见楼上美人盼己,深以为念。叩姓名于市东鬻珠老媪,因遗重贿,求计通之。媪曰:“老妇知之矣。此贞妇,不可犯也。寻常罕睹其面,安能为汝谋耶?”新安客哀祈不已。媪曰:“郎君明日午余,可多携白镪,到彼对门典肆中,与某交易,争较之际,声闻于内。若蒙见召,老妇得跨足其门,或有机耳。然期在合欢,勿许岁月。”客唯唯去。
  媪因选囊中大珠,并簪珥之珍异者,明日至肆中,佯与新安人交易,良久,于日中照弄珠色,把插搔头,市人竞观喧笑,声彻妇所。妇果临窗来窥,即命侍儿召媪。媪收货入笥,曰:“阿郎好缠人。如尔价,老妇卖多时矣。”便过楼与妇作礼,略叙寒温,出货商榷数语,匆匆收拾,曰:“老身适有急事他出,烦为简置,少间徐来等论。”既去,数日不至。一日雨中,媪来曰:“老身爱女有事,数日奔走,负期。今日雨中,请观一切缨络。”妇人出箧中种种奇妙,老妪赞叹不一。形容既毕,妇综核媪货,酬之有方。媪喜曰:“如尊意所衡,固无憾。向者新安客高下不情,徒负此丰标耳!”妇复请迟价之半,以俟夫归。媪曰:“邻居复相疑耶?”妇既喜价轻,复喜半赊,留之饮酌。媪机颖巧捷,彼此惟恨相知之晚。明日,媪携酌过,倾到极欢。自此,妇日不能无媪矣。媪与妇益狎,时进情语挑之。妇年少,未免愁叹之意形于颜色。因留媪宿,媪亦言“家中喧杂,爱此中幽静,明夕当携卧具来此” 。次日,妇为之下榻。媪靡夕不至,两床相向,嗽语相闻,中夜谈心,两不相忌。
  新安人数问媪期,辄曰:“未未。”及至秋月,过谓媪曰:“初谋柳下,条叶未黄,约及垂阴,子已成实。过此渐秃,行将白雪侵枝矣!”媪曰:“今夕随老身入,须着精神,成败系此。不然,虚废半年也。”因授之计。
  媪每夜黑至妇家,是夕,阴与新安人同入,而伏之寝门之外。媪与妇酌于房,两声甚戚,笑剧加殷。媪强侍儿酒,侍儿不胜,醉卧他所。独两人闭门深饮,各已微酣。适有飞蛾来火上,媪佯以扇扑之,灯灭,伪启门点灯,复佯笑曰:“忘携烛去。”折旋之际,则已暗导其人于卧榻矣。顷之,辞以夜深火尽,复闭门。妇畏暗,数数呼媪。媪曰:“老身当同帷作伴耳。”乃挟其人登妇床,妇犹以为媪也,启被抚其身,曰:“姥体滑如是!”其人不言,腾身而上,妇已神狂,听其轻薄而已。欢毕,始问为何人。媪乃前谢罪,述新安客爱慕之意。妇业堕术中,遂不能舍,相爱逾于夫妇。将一年,新安人赠费已及千金。
  一日,结伴欲返,流涕谓妇曰:“别后烦思,乞一物以当会面。”妇开箱检珍珠衫一件,自提领袖,为其人服之。曰:“道路苦热,极生清凉。幸为君里衣,如妾得近体也。”其人珍重而别。相约明年,共载他往。新安人自庆极遇,珠衫未尝去体,顾之辄泪。
  是年,为事所梗。明年,复商于粤,旅次适与楚人同馆,相得颇欢,戏道生平隐事。新安人自言“曾于君乡,遇一妇”如此。盖楚人外氏,故客粤中,主人皆外氏旧交,故楚人假外氏姓名作客,新安人无目物色也。楚人内惊,佯不信曰:“亦有证乎?”新安人出珠衣,泣曰:“欢所赠也,君归囊之便,幸作书邮。”楚人辞曰:“仆之中表,不敢得罪。”新安人亦悔失言,收衣谢过。
  楚人货尽归家,谓妇曰:“适经汝门,汝母病甚,渴欲见汝。我已觅轿门前,便当速去。”复授一简书曰:“此料理后事语。至家,与阿父相闻。我初归,不及便来。”妇人至母家,视母颜色初无恙,因大惊,发函视之,则离婚书也。阖门愤恸,不知所出。妇人父至婿家请故,婿曰:“第还珠衫,则复相见。”父归,述婿语,妇人内惭欲死。父母不详其事,姑慰解之。
  期年,有吴中进士宦粤过楚,择妾,媒以妇对。进士出五十金致之。妇人家告前婿,婿简妇房中大小十六箱,皆金帛宝珠,封畀妻去。闻者莫不惊嗟。
  居期年,楚人复客粤,偶与主人算货不直,语竞,搪翁仆地,翁暴死。二子讼之官,官即进士也。夜深,张灯简状,妾侍侧,见前夫名氏,哭曰:“是妾舅氏,今遭不幸,愿丐生还。”官曰:“狱将成矣。”妇人长跪请死。官曰:“起,徐当处分。”明日欲出,复泣曰:“事若不谐,生勿得见矣。”官乃语二子:“若父伤未形,须刷骨一验。”欲移尸置漏泽园。二子家累千金,耻亏父体,叩头言“父死状甚张,无烦剔剜” 。官曰:“不见伤痕,何以律罪?”二子恳请如前。官曰:“若父老矣,死其分也。我有一言,足雪若憾。若能听否?”二子咸请惟命。官曰:“令楚人服斩衰,呼若父为父。葬祭悉令经纪,执拂躃踊,一随若行。若父快否?”二子叩头曰:“如命。”举问楚人,楚人喜于拯死,亦顿首如命。事毕,妾求与舅氏相见,男女合抱,痛哭逾情。官疑之,因叩其实,则故夫妇也。官不忍,仍使移归,出前所携十六箱还妇,且护之出境。楚人已继娶,前妇归,反为侧室。
  或曰,新安人以念妇故,再往楚中,道遭盗劫。及至,不见妇,愁忿病剧不能归,乃召其妻。妻至,会夫已物故。楚人所置后室,即新安人妻也。九籥生曰:“若此,则天道太近,世无非理人矣。”小说有《珍珠衫记》,姓名俱未的。
  夫不负妇,而妇负夫,故妇虽出不怨,而卒能脱其重罪。所以酬夫者,亦至矣!虽降为侧室,所甘心焉。十六箱去而复返,令之义侠,有足多者。妪之狡,商之淫,种种足以诫世。惜不得真姓名。
  ☆张红红
  大历中,有才人张红红者,本与其父歌于衢路丐食,过将军韦青所居。青闻其歌音嘹亮,察之,乃有媚色,遂纳为姬。舍其父于后户,优给之。乃自传其艺,颖悟绝伦。尝有乐工自撰歌,即古《长命西河女》,而加减其节奏,颇有新声,未进闻,先侑歌于青。青召红红于屏风后听之。红红乃以小豆数合记其拍。乐工歌罢,青入问红红:“如何?”曰:“已得矣!”青出云:“有女弟子久曾习此,非新曲也。”即令隔屏风歌之,一声不失。乐工大惊异,遂请相见,惊服不已。再云:“此曲先有一声不稳,今已正矣。”寻达上听。翌日,召入宜春院,宠泽隆异,宫中号“曲娘子”。寻为才人。一日,内史奏韦青卒,上告红红,乃上前呜咽奏云:“妾本风尘丐者,一旦老父死有所归,致身入内,皆自韦青。妾不忍忘其恩。”乃一恸而绝。上嘉叹之,即赠昭仪。
  红红之未遇韦青也,不免行丐。既遇,而遂达至尊。虽曰人有绝技,定不埋没,而亦见知音之难遇矣。始蒙识拔,卒以死报,红红其伯牙氏之琴乎!
  ☆王玉英
  福清茂材韩生庆云,授徒于长乐之蓝田石尤岭间。见岭下遗骸,伤之。归具畚锸,自为瘗埋。
  是夜,有人剥啄篱外。启户,见端丽女子曰:“妾王玉英也,家世湘潭。宋德祐间,父为闽守,将兵御胡元,战死。妾不肯辱,与其家死岭下。岁久,骸骨偶出,蒙公覆掩,恩最深重,来相报耳。妾非人,虽不可谓非人,理有冥合,君其勿疑。”遂与合。而亡何,子生。孕以七月七日。庆云母亦微知其事,急欲见孙,因抱归。女戒曰:“儿受阳气尚浅,未可令人遽见。”忽母来登楼,女已抱子从窗牖逸去,噉儿果尚弃在地,始犹谓是莲子,察之乃蜂房也。抱儿归湘潭。无主者,乃故弃之河旁,书衣带间曰:“十八年后当来归。”
  湘潭有黄公者,富而无子,拾之。稍长,清癯敏慧异常儿,名曰鹤龄。旋生二子,曰鹤算、二龄。共习制举之业,颇有声。已而,二弟皆授室,独鹤龄泥衣带中语,未决。然已捐金四十,委禽于其里易氏矣。
  先是,女即归楚,尝以二竹筴与生,令击筴则女即至。凡有疾痛祸患,得女一语,即获庇祐。后以人言,疑女为妖,又诬生失行,淫主人女,褫去章服。女故来渐疏,相期惟一岁一来,来必以七月七夕。久之,女谓生曰:“儿生已符衣带之期,可来视之。”生遂抵湘潭,伪作星家言谒黄公。公出三子年甲,生指鹤龄者曰:“此非公子,即浪得,当归矣。”黄公色动,问所自来。生曰:“我即弃儿父,故来试公。傥不寒盟,有衣带语在。”公曰:“固也,我已有子,不死沟壑。公若还珠,可忘阿保。他且勿论,顷者委禽之资,当为计耳。”因问儿所在。曰:“应试长沙去也。”生即往就视。一见,两皆感动,若不胜情。其弟暨家奴,皆大诟,禁不令与语。生自忖,贫既不能偿金,又婚未易就。以咨女,亦莫为计。遂弃之归。始来浮湘,屡经险,女皆在舟中阴为卫。又为经纪其资斧。至儿不得,疾归,女亦恚恨,若有待耳。抵闽,人皆惊诧。盖始皆谓生必死狐媚,今不然。又见儿,知非祟也。
  女能诗,长篇短语,笔落数千言,皆臻理致。其《咏某贞妇》诗曰:
  “芳心未可轻《行露》,高节何须怨《凯风》。” 其《忆生》曰:
  “洞里仙人路不遥,洞庭烟雨昼潇潇。莫教吹笛城头阁,尚有销魂乌鹊桥。”
  “莫讶鸳鸯会有缘,桃花结子已千年。尘心不释蓝桥路,信是蓬莱有谪仙。”
  “朝暮云骖闽楚关,青鸾信不继尘寰。乍逢仙侣抛桃灯,笑我沮波照雾鬟。”
  诸篇为人所诵。生始命赋万鸟鸣春,即成四律,今即以名集,计十余卷。(事见《耳谈》)
  此事有不可解者五:女生不受辱,死而就人乎?一也。既与生子,而复抱之逸去,去则又弃之河旁,报德者固如此乎?二也。能抱之去,独不能挟之来乎?且衣带之期何验焉?三也。凡疾患得一语,即获庇祐,而不能祐其夫使完名行乎?四也。具此大神通,而不能致委禽四十金之费,五也。但瘗骨掩骼,功德莫大,姑存之以示劝耳。
  ☆周廷章
  天顺间,有临安卫王指挥,以从征广西苗蛮违限被参,降调河南南阳卫千户。王有二女,长娇鸾,次娇凤。凤已嫁,惟鸾从行。鸾幼通书史,王之文移,俱属代笔,钟爱甚至。王之妻周氏,有妹嫁于曹,贫而寡,迎使伴鸾,呼为曹姨。
  值清明节,鸾与曹姨率诸婢戏秋千于后园。忽闻人声,惊视,则墙缺处有美少年窥视称羡。鸾大惊走匿,遗罗帕于地,生逾垣拾去。方展玩间,旋有侍女来园寻觅。周折数次,生笑曰:“物入人手,尚何觅耶?”侍女曰:“郎君收得,乞以见还。”生问:“此帕谁人之物?”侍儿曰:“鸾姐,主人爱女也。”生曰:“若鸾姐自来,当即奉璧。”侍女叩生姓氏,并家远近。生曰:“周姓,廷章名,苏州吴江人也。父为本学司教,随任于此。与尊府只一墙之隔。久闻尊姐精于文事,仆有小诗,烦为一致。如得报言,帕可还矣。”女急于得帕,允之。生逾垣而出,少顷复至,以桃花笺叠成方胜,授女,女返命。鸾发缄,得一绝云:
  “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殷勤寄取相思句,拟作红丝入洞房。”
  鸾微笑,亦取笺答诗云:
  “妾身一点玉无瑕,产自侯门将相家。静里有亲同对月,闲中无事独看花。碧梧只许来奇凤,翠竹那容入老鸦。寄语异乡孤零客,莫将心事乱如麻。” 侍儿捧诗至园,则生已候于墙缺矣。自此,诗句往返数次,侍女得赂,喜于传送,不复言罗帕之事。
  适端阳节,王治酒园中家宴,生往来墙外,恨不得一与席末。是晚,生复寄一绝云:
  “配成彩线思同结,倾就蒲觞拟共斟。雾隔湘江欢不见,锦葵空有向阳心。”
  鸾阅诗嗟叹。不意为曹姨所窥,细叩从来。鸾与姨素厚,因备述之。姨曰:“周生江南之秀,门户相敌,何不遣媒礼聘,成百年之眷乎?”鸾点头称是。遂答诗,末有“多情果有相怜意,好倩冰人片语传”之句。生乃伪托父命,求婚于王。王亦雅重生,但爱女不欲远嫁他乡,迟疑未许。生遂设计,托以衙斋窄狭,假卫署后园肄业;且以周夫人同姓,请拜为姑。王,武人,喜于奉承,许之,且愿任饔飧。周遂寓居园亭,因得以兄妹之礼见鸾,情愈亲密。而曹姨居间,以盟主自任,先立婚誓,始订幽期。从此绸缪无间,恩逾夫妇。
  约半载,周司教升任去,生托病独留。又半载余,而司教引疾还乡。生闻之,欲谋归觐,而心恋鸾,情不能自割。鸾察其意,因置酒劝驾。且曰:“君恋私情,而忘公义,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妇道矣。”曹姨亦曰:“今暮夜之期,原非久计,公子不如暂归故乡,且觐双亲。倘于定省之间,兼议婚姻之事,早完誓愿,岂不美乎?”周犹豫未决,鸾使曹姨竟以生欲归省为言于王,王致赆饯行。生不得已,始束装。是夜,鸾邀生再伸前誓,且询生居址,以便通信。
  明日,生归。而司教已与同里一富家议姻,生始颇不欲,已闻其女甚美,贪财慕色,顿忘前誓。未几毕姻,夫妇相得甚欢,不复知鸾为何人矣。
  鸾久不得生耗,念之成疾,每得便邮,屡以书招之,俱不报。父欲为鸾择配,鸾不可,必欲俟生的信。乃以重赂遣卫卒孙九,专往吴江致书,附古风一篇,其略云:
  “忆昔清明佳节时,与君邂逅成相知。嘲风弄月频来往,拨动风情无限思。
  侯门曳断千金索,携手挨肩游画阁。好把青丝结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
  白云渺渺草青青,才子思亲欲别情。顿觉桃脸无春色,愁听传书雁几声。
  君行虽不排鸾驭,胜似征蛮父兄去。悲悲切切断肠声,执手牵衣理前誓。
  与君成就鸾凤友,切莫苏城恋花柳。自君之去妾攒眉,脂粉慵调发如帚。
  姻缘两地相思重,雪月风花谁与共。可怜夫妇正当年,空使梅花蝴蝶梦。
  临风对月无欢好,凄凉枕上魂颠倒。一宵忽梦汝娶亲,来朝不觉愁颜老。
  盟言愿作神雷电,九天玄女相传遍。只归故里未归泉,何故音容难相见?
  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驰驿使陈丹心。可怜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闺思不禁。”
  曹姨亦作书,备述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
  孙九至吴江,得生居于延陵桥下,知生再娶,乃候面,方致其情。生一语不答,入而复出,以昔日罗帕并誓书封还,使鸾勿念。孙九愤然而去,逢人诉之,故生薄倖之名,播于吴下。
  孙九还报鸾,鸾制绝命诗三十六首,复为长恨歌数千言,备述合离之事,语甚愤激。欲再遣孙九,孙怒不肯行。鸾久蓄抱石投崖之意,特不忍自泯没以死,故有待耳。偶值其父有公牍,当投吴江县,勾本卫逃军。乃取从前唱和之词并今日绝命诗、长恨歌,汇成一帙,合同婚书二纸,总作一缄,入于公牍中,用印发邮,乃父不知也。其晚,鸾沐浴更衣,取昔日罗帕自缢而死。
  吴江令发封,得鸾诗,大以为奇,为闻于直指樊公祉。公祉见之忿然,深惜鸾才,而恨廷章之薄倖。命司理密访其人,榜杀之。闻者无不称快。司教亦以忧死。
  负心之人,不有人诛,必有鬼谴。惟不谴于鬼而诛于人,尤见人情之公耳。
  ☆李益
  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于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佳句,时谓无双。先达文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
  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故薛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余年矣。性便僻,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尝受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
  经数月,生方闲居舍之南亭,申未间,忽闻扣门甚急,云是鲍十一娘至。摄衣从之,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也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因问其名居,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彼亦知有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寺曲,甫上东间宅是也。已与彼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
  鲍既去,生便备行计。遂令家童秋鸿,于从兄京兆参军尚公处,假青骊驹、黄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迟明,巾帻引镜自照,惟恐不谐也。徘徊之间,至于亭午,遂命驾疾驱,直抵胜业。至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马,令牵入屋底,急急锁门。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入此。”生调诮未毕,引入中门。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人来,鸟语曰:“有人入来,急下帘者!”生本性雅淡,心犹疑惧,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逡巡,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入对坐。年可四十余,绰约多姿,谈笑甚媚。因谓生曰:“素闻十郎才调风流,名下固无虚士。某有一女子,颜色不至丑陋,堪配君子。频见鲍十一娘说意旨,今便令永奉箕帚。”生谢曰:“鄙拙庸愚,不意顾盼。倘垂录采,生死为荣。”遂命酒馔。小玉自堂东阁子中出来,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转盼精采射人。既而延坐母侧。母谓曰:“汝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生遽起连拜曰:“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貌,两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顾而笑。遂举酒。数巡,生起请玉歌唱,初不肯,母固强之。发声清亮,曲度精奇。酒阑,及暝,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鲍令侍儿桂子、浣沙,与生脱靴解带。须臾,玉至,言叙温和,辞气宛媚。解衣之际,态有余妍。低帷昵枕,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谓生曰:“妾本娼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于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生。”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授生笔砚。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砚,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绣囊,出越姬乌丝阑素缎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喻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誓毕,命藏于宝箧之内。自尔婉娈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也。如此二岁,日夜相从。
  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至四月,将之官,便拜庆于东洛。长安亲戚,多就筵饯。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思萦怀。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慕景,愿结婚姻者,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生经怪曰:“有何罪过,忽发所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四。逮君壮室之秋,犹有六岁。一生欢爱,幸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求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因谓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至家旬日,太夫人已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生家素贫,事须求丐。便托假故,远投亲知,历涉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辜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其望,遥托亲故,不遣漏言。
  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遍询卜筮,怀忧抱恨,周岁有余,羸卧空闺,遂成沉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相望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诣景先家货之,路逢内作老玉工,见浣沙所执前来,认之曰:“此钗,吾所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酬以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人?从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夫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将二年。令我卖此,赂遗于人,使求音信。”玉工凄然下泣曰:“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于此!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为之悲叹良久,给钱十二万焉。
  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既毕于聘财,还归郑县。其年腊月,又请假入城就亲,潜卜静居,不令人知。
  有明经崔允明者,生之重表弟也。性甚长厚。昔岁尝与生同饮于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间。每得生信,心诚告于玉。玉常以薪刍衣服资给于崔,崔颇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诚告玉。玉恨叹曰:“天下宁有是事乎?”遍托亲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沉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益之薄行。
  时已三月,人多春游。益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递吟诗句。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君,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叹让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衫,挟朱弹,风神俊美,衣服轻华。唯见一剪头胡雏,从后潜行而听之。俄而前揖益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东,姻连外戚,虽乏文藻,心尝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觏止。今日幸会,得睹清扬。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妖姬八九人,骏马十数匹,惟公所欲。但愿一过。”生之侪辈,共聆斯述,更相叹美。因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事故,以回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弃乎?”乃挽挟其马,牵引而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生精神恍惚,鞭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数人,抱持而进。疾走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来也!”一家惊喜,声闻于外。
  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凌晨,请母妆梳。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乱,不甚信之。黾勉之间,强为一梳妆。梳才毕,而生果至。玉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至,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还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歔。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坐惊视,遽问其故,悉皆侠士之所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睨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酹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衔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汝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母乃举尸置于生怀,令唤之,遂不复苏矣。生为之缟素,日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生忽见玉繐帷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着旧石榴裙、紫(衤盍)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明日,葬于长安御宿原。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后月余,就礼于卢氏。伤情感物,郁郁不乐。夏五月,与卢氏偕行,归于郑县。至县旬日,生方与卢氏寝,忽帐外叱叱作声。生惊视之,则见一男子,年可二十余,姿状温美,藏身映幔,连招卢氏。生惶遽走起,绕幔数匝,倏然不见。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或有亲情,曲曲劝谕,生意稍解。后旬日,生复自外归,卢氏方鼓琴于床,忽见自门抛一斑犀细花合子,方圆一寸余,里有轻绡作同心结,坠于卢氏怀中。生开视之,见相思子二,叩头虫二,发杀嘴一,驴驹媚少许。生当时愤怒叫吼,声如豺虎,引琴撞击其妻,诘令实告。卢氏亦终不自明。尔后往往暴加捶楚,备诸毒虐,竟讼于公庭而遣之。卢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属,暂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杀之者。生尝游广陵,得名姬曰营十一娘者,容态润媚,生甚悦之。每相对坐,尝谓营曰:“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且自陈说,欲令惧己,以肃清闺门。出则以浴斛覆营于床,周回封署,归必详视,然后乃开。又蓄一短剑,甚利,顾谓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铁,唯断作罪过头。”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
  长卿曰:“予固悲小玉之为人,而深恨李娃也。玉之以怜才死,以钟情死,以结恨死,而犹不忘李郎也。三娶之后,小玉在焉,其恨之极,妒之极,正其爱之极也。彼李娃何为者?方娃之祷竹林,而弃郑生以他徙也,娃实与谋。迨乞食且死,而娃始回心,不亦晚乎?郑生不念旧恶,欢好令终,予于是深怜郑生,而益恨李十郎之无情矣!”
  ☆满少卿
  满生少卿者,失其名。世为淮南望族。生独跅驰不羁,浪游四方。至郑圃依豪家。久之,觉主人倦客,乃往投长安一知旧,则已罢去。归次中牟,适故人为主簿,赒之,不能足,又转而西抵凤翔。穷冬雪寒,饥卧寓舍。邻生焦大郎见而恻然,饭之,旬日不厌。生感幸过望,往拜之。大郎曰:“吾非有余,哀君逆旅披褐,故量相济。非有他意也。”生又拜:“幸异时或有进,不敢忘报。”自是日诣其家,亲昵无间。杯酒流宕,辄通其室女。既而事露,惭愧无所容。大郎叱责之曰:“吾与汝本不相知,怜而拯汝,何为不义若此?岂士君子行哉!业已尔,虽悔何及!吾女亦不为无过。若能遂为婚,吾亦不复言。”生叩头谢罪,愿从命。既成婚,夫妇相得甚欢。
  居二年,中进士第。南唱名即归,绿袍槐简,跪于外舅前。邻里争持羊酒往贺,歆艳夸诧。生连夕燕饮,然后调官。将戒行,谓妻曰:“我得美官,便来取汝,并迎丈人俱东。”焦氏本市井人,恃生富贵,便不事生理,且厚赆厥婿,资产半空。
  生至京,得东海尉。会宗人有在京者,与相遇,喜其成名,拉之还乡。生甚不欲,托辞以拒。宗人骂曰:“书生登科名,可不归展坟墓乎?”命仆负其囊装先赴舟,生不得已而行。到家逾月,其叔父曰:“汝父母俱亡,壮而未娶,宜思嗣续计。吾为汝求宋都朱从简大夫次女,今事谐矣。汝需次尚岁余,先须毕姻,徐为赴官计。”叔性严毅,历显官,且为族长,生素敬畏,不敢违抗,但唯唯而已。心殊窘惧。数日,忽幡然改曰:“彼焦氏非以礼合,况门户寒微,岂真吾偶哉!异时来通消息,以礼遣之足矣!”遂娶于朱。朱女美好,而奁具颇厚,生亦甚适。凡焦氏女所遗香囊巾帕,悉焚弃之。常虑其来,而杳不闻问。
  如是几二十年,累官鸿胪少卿,出知齐州。视印三日,偶携家人子散步后堂,有两青衣自别院右舍出,逢生辄趋避。生迫视之,一妇人着冠帔,褰帷出,乃焦氏也。生惶惧失措。焦泫然泣曰:“一别二十年,向来婉娈之情,略不相念,汝真忍人也!”生不暇叩其所从来,具以实告。焦氏曰:“吾知之久矣。吾父已死,兄弟不肖,乡里无所依,千里相投,前一日方至此,为阍者所拒,恳祈再三,仅得托足。今一身孤单,茫无栖泊。汝既有嘉偶,吾得备侧室,竟此余生,以奉事君子及尊夫人足矣。前事不复较也。”语毕长恸。生软语慰藉之,且畏彰闻于外,乃以语朱氏。朱素贤淑,欣然迎归,待之如妹。
  越两旬,生微醉,诣其室寝。明日,门不启,家人趋起视之,则反扃其户,寂若无人。破壁而入,生已死牖下,口鼻流血。焦与青衣皆不见。是夕,朱氏梦焦曰:“满生受我家厚恩,而负心如此。自其去后,吾抱恨而死。我父相继沦没。年移岁迁,方获报怨。已幽府申诉逮证矣!”朱未及问而寤,但护丧柩南还耳。
  有此哀怜之交,受恩深处,展墓之次,便当禀闻叔父。岂宋弘能抗世祖之命,而生顾难一言于叔父乎?即不然,幸朱贤淑不妒,诉以苦情,迎之双栖,犹可救半。甘心负亏,自招幽讨。悲夫!
  ☆王魁
  王魁下第失意,适山东莱州。友人,招游北市。深巷小宅,有敫氏妇,绝艳。酌酒曰:“某名桂英,酒乃天之美禄。足下得桂英而饮天禄,明春登第之兆。”乃取拥项罗巾请诗。生题曰:
  “谢氏筵中闻雅唱,何人戛玉在帘帏。一声透过秋空碧,几片行云不敢飞。”
  英曰:“君但为学。四时所须,我为办之。”由是魁朝去暮来。
  逾年,有诏求贤,英为办西游之用。将行,至州北望海神庙盟曰:“吾与桂英,誓不相负。若生离异,神当殛之!”魁至京门,寄诗曰:
  “琢月磨云输我辈,都花占柳是男儿。前春我若功成去,好养鸳鸯作一池。”
  后唱第为天下第一。英以诗贺云:
  “人来报喜敲门急,贱妾初闻喜可知。天马果然先骤跃,神龙不肯后蛟螭。
  海中空却云鳌窟,月里都无丹桂枝。汉殿独呈司马赋,晋庭惟许宋君诗。
  身登龙首云雷疾,名落人间霹雳驰。一榜神仙随驭出,九衢卿相尽行迟。
  烟霞路稳休回首,舜禹朝清正得时。夫贵妇荣千古事,与郎才貌各相宜。”
  复寄诗云:
  “上国笙歌锦绣乡,仙郎得意正疏狂。谁知憔悴幽闺质,日觉春衣丝带长。”
  又诗云:
  “上都梳洗遂时宜,料得良人见即思。早晚归来幽阁里,须教张敞画新眉。”
  魁私念:科名如此,可以一娼玷辱?竟不复答书。而魁父已约崔氏为亲。及魁授徐州佥判,英喜曰:“徐此去不远,当使人迫我矣!”复遣仆驰书以往。魁方坐厅决事,大怒,叱书不受。英曰:“魁负我如此,当以死报之。”挥刀自刎。
  魁自南都试院,有人自烛下出,乃英也。魁曰:“汝固无恙乎?”英曰:“君轻恩薄义,负誓渝盟,使我至此!”魁曰:“我之罪也!为汝饭僧,诵佛书,多焚纸钱,舍我可乎?”英曰:“得君之命乃止,不知其他!”魁欲自刺。母曰:“汝何悖乱如此?”魁曰:“日与冤会,逼迫以死。”母召道士马守素屡醮。守素梦至官府,魁与桂(英)发相系而立。有人戒曰:“汝知,则勿复醮矣。”后数日,魁竟死。
  ☆张余庆
  张余庆,年十四。其老仆王某,有女年十三而美,嬉戏相得。曰:“吾它日为官,则以尔为次夫人。”至女年十六,有孕,未产,王某夫妻俱不知其为余庆奸也,令之自缢。女哀哭乞命,而余庆竟不之白。迨死焚尸,但日夜饮泣而已。嗣后余庆常见此女,红裳绿衣,于静中现形。及余庆将娶,见女贺曰:“大舍成亲乎?吾当以一白羊相赠。”及成婚三四旬,余庆于枕下扶一人臂,以为妻也,问妻而妻不知。乃于密室独处,时见其来,然不及乱。后病,则盛妆而至,登榻求合,不能拒也。乃祖延一道者,教以修炼。道者对榻,闻其梦中作咿嚘声,揭被视之,则精遗矣。道者再三问故,以告。道者愠曰:“君误我事!我术每三月必调摄见效,而谁知君有此哉!”乃向空祝曰:“若张生阳寿合终,小娘子今夕再至。若不当夭,则舍之。何如?”是夕,余庆复见此女力求欢合。余庆坐以挥之,三夕不就枕。又十五日而亡,年仅二十九。
  ☆孙助教女
  大名张氏者,以财雄长京师。凡富人以钱委人,权其子而取其半,谓之行钱。富人视行钱如部曲,或过行钱之家,设特位,置酒,妇人出劝,主人乃立。待富人逊谢,强令坐再三,乃敢就位。张氏子年少,父母死,主家事,未娶。因祀州西灌神归,过其行钱孙助教家。孙置酒,酒数行,其未嫁女出劝客,姿容绝世。张目之曰:“我欲娶为妇。”孙惶恐不可,且曰:“我,公家奴也。奴为郎主丈人,邻里笑怪。”张曰:“不然,顾主少钱物耳,岂敢相仆隶也?”张固豪侈,即取臂上古玉条脱与女,且曰:“择日纳币也。”饮罢去。孙邻里交来贺曰:“有女为百万主母矣。”其后,张别议婚,孙念势不敌,不敢往问。而张亦恃酒戏言,非实有意也。
  逾年,张婚他族,而孙女不肯嫁。其母曰:“张已娶矣。”女不对,而私曰:“岂有信约如此,而别娶乎?”其父乃复因张与妻祝神回,并邀饮其家,而使女窥之。既去,曰:“汝见其有妻,可嫁矣。”女语塞,去房内蒙被卧,俄顷即死。父母哀恸,呼其邻郑三者告之,使治丧具。郑以送丧为业,世所谓仵作行者也。郑办丧具,见其臂有玉条脱,心利之,曰:“某有一园在州西。”孙谢之曰:“良便,俟后相酬。”因号泣不忍视,急挥去,即与亲族往送其殡而归。
  夜半月明,郑发棺欲取条脱,女蹙然起,顾见郑,曰:“我何故在此?”亦幼识郑。郑以言恐曰:“汝之父母,恐汝不肯嫁而专念张氏,辱其门户,使我生埋汝于此。我实不忍,乃发棺,而汝果生。”女曰:“第送我还家。”郑曰:“若归必死,我亦罪矣。”女不得已,听郑匿于他处以为妻。完其殡,而徙居州东。郑有母,亦喜其子之有妇。彼小人,不暇究所从来也。
  积数年,每语及张氏,尤忿恚,欲往质问前约。郑每劝,且防闲之。
  崇宁元年,圣瑞太妃上仙,郑当从御至永安。将行,祝其母曰:“勿令妇出游。”居一日,郑母昼睡,孙出,僦马直诣张氏门,语其仆曰:“孙氏第几女,欲见某人。”其仆往通,张惊异,与其仆俱往视焉。孙氏望见张,跳踉而前,曳其衣,且哭且骂。其仆以妇女,不敢往解。张以为鬼也,惊走。女持之益急,乃擘其手,手破流血,推扑地,立死。僦马者恐累己,往报郑母。母诉之有司,因追郑对。狱具,状:郑发冢罪死,以赦得免。张罪当死,虽奏获宥,犹杖脊,竟忧畏死狱中。时吴趋顾道尹京云。
  执楫之女,可为内子。采桑之妇,可主六宫。妻以夫贵,夫岂以妻贵乎?但知百万之主,不可娶行钱家之女,抑知行钱家之冤鬼,能杀百万之子也!吁,可畏夫!
  ☆念二娘
  余干乡民张客,因行贩入邑,寓旅舍。梦妇人鲜衣华饰,求荐寝,迨梦觉,宛然在旁,到明,始辞去。次夕,方阖户,灯犹未灭,又立于前,复共枕。自述所从来,曰:“我,邻家女也,无多言。”
  经旬日,张意颇忽忽。主人疑焉,告曰:“此地昔有缢死妇人,得非所惑乎?”张秘不言,须其来,具以告之。略无惭讳色,答曰:“是也。”张与之狎,不甚畏,委曲叩其详。曰:“我故娼女,与客杨生素厚。杨以资二百千,约以礼娶我,而三年不来。我悒悒成疾,求生不能,家人亦见厌。不胜愤郁,投缳而死。家以所居售人,今为旅舍,此室实故栖也。杨客与尔同乡人,亦识之否?”张曰:“识之,闻移饶州市门,娶妻开邸,生计绝如意。”妇人咨叹良久,曰:“我当以始终托子矣。忆有白金五十两,埋床下,人莫之知,可取以助君。”张发地得金如数。妇人自是白昼亦出。
  他日,密语曰:“久留此无益,能挈我归乎?”张许诺。令书一牌曰“念二娘位”,藏于箧中。遇所启缄,微呼便出。张悉从之。邸人谓张鬼气已深,必殒于道路。张殊不疑,日日经行,无不同处。既到家,徐于壁间设位。妻谓其是所事神,方瞻仰次,妇人遽出。妻惊问夫曰:“斯何人?勿盗良家子累我!”张以实对。妻贪所得,亦不致诘。
  同室凡五日,又求往州中督债。张许之。至城南,且渡江,妇人出曰:“甚愧谢尔,相从不久,奈何?”张泣下,莫晓所云。入城门,亦如常。乃就店,呼之再三,不可见。亟访杨客居,见其家慌迫殊甚,曰:“杨原无疾,偶七窍流血而死。”张骇怖,遄归。后竟无遇。出《夷坚志》,《耳谈》亦有此事,但其妇为穆小琼。
  ☆严武
  唐西川节度使严武,少时仗气任侠,尝于京师与军使邻居。军使女美,窥见之,赂左右诱而窃之以逃。军使告官,且以上闻。诏遣万年县捕贼官乘递追逐武舟。自巩县闻,惧不免,饮女酒,解琵琶弦以缢之,沉于河。明日,诏使至,搜之不得。此武少时事也。及病甚,有道士从峨嵋山来谒。武素不信巫祝之类,门者拒之。道士曰:“吾望君府,鬼祟气横,所以远来。”门者纳之。未至阶,自为呵叱,论辨久之。谓武曰:“君有宿冤,君知之乎?”武曰:“无之。”道士曰:“阶前冤女,年十六七,颈系一弦者,谁乎?”武叩首曰:“有之。奈何?”道士曰:“彼云欲面,盍自求解?”乃洒扫堂中,令武斋戒正笏立槛内,一童独侍槛外。道士坐于堂外行法。另洒扫东阁,垂帘以俟女至。良久,阁中有声。道士曰:“娘子可出。”其女被发颈弦,褰帘而出。及堂门,约发拜武。武惊惭掩面。女曰:“妾虽失行,无负于公。公何太忍!纵欲逃罪,何必忍杀?含冤已久,诉帝得伸。”武悔谢求免,道士亦为之请。女曰:“事经上帝,已三十年矣。期在明晚,言无益也。”遂转身还阁。未至帘而失其形矣。道士谢去,武乃处置家事,明晚遂卒。
  ☆袁乞妻
  吴兴袁乞妻临终,执乞手云:“我死,君再娶不?”乞言:“不忍也。”既而服竟,更娶。乞白日见其死妇语之云:“君先结誓,何负言!”因以刀割其阳,虽不致死,人性永废。出《异苑》。
  ☆张夫人
  张子能夫人郑氏,美而艳。张为太常博士,郑以疾殂。临终与诀曰:“君必别娶,不复念我矣。”张泣曰:“何忍为此。”郑曰:“人言那可凭,盍指天为誓。”曰:“吾苟负约,当化为阉。”郑曰:“我死当有变相,可怖畏,宜置尸空室中,勿令一人守视,经日然后敛也。”言之至再,少焉气绝。张不忍徙,犹遣一老婢设榻其傍。至夜中,尸忽长叹,窥之呀然一夜叉也。婢既不可出,震栗胆丧,大声叫号。家人穴壁观之,尽呼直宿数卒,持杖环立于户外。夜叉行百匝,乃止。复诣寝床,举被自覆而卧。久之,家人乃敢启户入视,则依然故形矣。后三年,张为大司丞,邓洵仁右丞欲嫁以女,张力辞。邓公方有宠,取中旨令合婚。成礼之夕,赐真珠寝帐,其值五十万缗。然自是多郁郁不乐。尝昼寝,见郑氏自窗下骂曰:“旧约如何,而忍负之。我幸有二子,纵无子,胡不买妾,必欲正娶何也?祸将作矣。”遽登榻以手拊其阴,张觉痛,疾呼家人,至无所见,自是若阉然。
  ☆陆氏女
  衢州人郑某,幼明旷能文,娶会稽陆氏女,亦姿媚明爽,伉俪绸缪。郑尝于枕席间语陆曰:“吾二人相欢至矣。即我脱不幸,汝无复嫁。汝死,我亦如之。”对曰:“方期百年偕老,何不祥如是。”凡十年,生二男,而郑生疾病。对父母复申前言,陆氏但俛首悲泣。郑竟死。未数月,而媒妁来。陆氏相与周旋,舅姑责之,不听。才释服,尽移其赀,适苏州曾工曹。成婚方七日,曾生奉漕檄考试他郡。行信宿,陆氏晚步厅前,有急足拜于厅前,称郑官人有书。陆取视,外题“示陆氏”三字,宛然前夫手迹也。急足忽不见。启缄读之,其辞云:“十年结发夫妻,一生祭祀之主。朝连暮以同欢,资有余而共聚。忽大幻以长往,慕他人而轻许。遗弃我之田畴,移积蓄于别户。不恤我之二子,不念我之双亲。义不足以为人妇,慈不足以为人母。吾以诉诸上苍,行理对于冥府。”陆氏叹恨不怿,三日而亡。
  ☆睦州赵氏
  睦州孙贾者,以贩帛资生。娶赵氏,琴瑟甚洽。相谐几五载,孙忽膺疾不起,日夕流涕相对。妇许以誓不改适。夫坚之曰:“汝志果决,当许我啮臂为记。”妇勉引臂,啮之。未几,夫死。疮瘢未实,即纳聘。登车之夕,祭辞灵席,甫下拜,疮忽迸裂,血泉涌不止。须臾,一号而绝。
  ☆韦英
  后魏洛阳阜射里,有开善寺,京兆人韦英宅也。英早卒。其妻梁氏不治丧而嫁,更纳河内向子集为夫。虽云改嫁,仍居英宅。英闻梁嫁,白日来归,乘马,将数人至,于庭前呼曰:“阿梁,卿忘我也!”子集惊怖。张弓射之,应弦而倒,即变为桃人,所骑马,亦化为茅马,从者数辈,尽为蒲人。梁氏惶惧,舍宅为寺。
  再娶再嫁,皆常事耳。男迫事育,女迫衣食。苟室家无托,死且不瞑,又可报乎?凡再而得报者,必其可以无再者也。可以无再而再,薄岂俟死哉!生何交薄,死何念焉。故夫再而得报者,又必厚极而必不能相释者也。厚可情通,何必强誓。誓可达鬼,其可欺乎?割阳而阳废,拊阴而阴绝,死能为妒,其生可知。然以报大耳儿,使轻誓者知警,亦快事也。欢具已失,娶何为哉。张夫人不禁买妾,乃知义夫易办耳。赵疮瘢未实而嫁,何亟也!梁不治丧而嫁,何薄也!陆弃二男移赀而嫁,何忍也!节妇固不多见,兹有甚焉,得报,不亦宜乎!
  ☆刘自然
  唐天祐中,秦州有刘自然者,主管义军。连帅李继宗点乡兵捍蜀,成纪县百姓黄知感者,妻有美发,自然欲之。谓知感曰:“能致妻发,即免是行。”知感之妻曰:“我以弱质托于君,发可再生,人死永诀矣。君若南征不返,我有美发何为焉?”言讫,揽发剪之。知感深怀痛愍,既迫于差点,遂献于刘。自然竟亦不免繇戍,寻殁于金沙之阵。黄妻昼夜祷天师诉,是岁,自然亦亡。后黄家牝驴忽产一驹,左胁下有字云“刘自然”。邑人传之,遂达于郡守。郡守召其妻、子识认。刘自然长子曰:“某父生平好饮酒食,若能饮啖,即是某父也。”驴遂饮酒数升,啖肉数脔。食毕,奋迅长鸣,泪下数行。刘子请备千百赎之,黄妻不纳,日加鞭捶,曰:“犹未足以报吾夫也!”后经丧乱,不知所终。刘子竟惭憾而死。
  佥兵,法也。戍而死,命也。自然何尤焉?特以一发故,伤其夫妇之心。身为行禽,殃及宗嗣。呜呼!此其食报,岂直一发乎哉!
  情史氏曰:“谚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此言施报之不爽也。情而无报,天下谁劝于情哉!有情者,阳之属,故其报多在明。无情者,阴之属,故其报多在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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