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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届高三文学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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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8 10:56:4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2015届高三文学作品精选
1.念想
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周乡长到刘庄村下乡。周乡长非常喜欢太行山区的秋色,办完公事之后,就沿着村边的长满绿草开满黄花的小路往山上走。走到山脚下时,忽一阵秋风,脑门儿就被碰疼了。周乡长抬头一看,原来他走进了一片偌大的枣树林,枣树上密密麻麻结满了大枣。正是仲秋八月,斜阳一照,那枣个个红得玲珑剔透,整个枣林如霞似火,眼前一片壮丽一片鲜活。碰了周乡长脑门儿的,就是枝头上的大枣。  
周乡长知道刘庄的大枣在全县、全省有名,就伸手摘了一颗放进嘴里。因觉得那颗枣又脆又甜,满口生香,吃起来很美妙、很惬意、很享受,就多摘了几把装起来,准备带回城里去。那天是星期六,他自然是要回家的。   
周乡长总共摘了两兜枣,一兜给媳妇儿吃,一兜给孩子吃。   
周乡长心满意足正要退出枣林时,忽然被一个人喊住了。那是一位60岁左右的老汉,老汉的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   
老汉喊道:同志,你等等再走!   
老汉简直是从天而降,说话之间就站到了周乡长面前。周乡长打个愣怔,随即笑道:大叔,您好。您是在这里……   
老汉说:我是在这里看秋的,防止有人偷我的红枣。
周乡长捂了捂自己的两个衣兜,坦然说道:大叔,光天化日,我这算偷吗?   
老汉说:你又没和我打招呼,咋不算偷?光天化日,应该罪加一等!   
老汉的脸色很严肃,口气也很严肃,两只眼睛钉子一样盯住周乡长,没有一点儿通融的意思。   
周乡长后退一步说:老人家,您认识我吗?我常到你们刘庄村来,和你们村主任特别熟!   
老汉说:我当然认识你,你不是乡里的周乡长吗?你开会时老在台上给我们讲,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损害群众一草一木。你偷的不是村主任的枣,你和他熟不熟和我没关系。   
既然人家知道他的身份,还多次听过他的讲话,自己又确实讲过那样的话,周乡长也就没了奈何。周乡长发现自己很笨很愚蠢,在这种场合你提村主任干什么?拉关系吗?走后门吗?要挟人吗?你不提村主任还好,你一提村主任你的思想水平就低了。   
周乡长说:大叔,对不起,我来赔偿您的损失吧,您看您要多少钱?   
老汉说:周乡长,钱不钱的等等再说。我们这里有个乡俗,这树上的枣你吃多少也不犯规矩,但是一个也不能往口袋里装,装了就得挨罚。现在你就吃吧,你如果能把你摘下的两兜枣全部吃完,你就走你的,我一分钱不要;如果你吃不完,剩下多少我再罚多少。说完从腰带上拽出一杆秤来,顺手扔到了地上。   
周乡长知道了老汉的厉害,他是带着秤看秋护枣的。   
周乡长不想挨罚,不是怕掏钱,而是害怕丢面子——哪有村民罚乡长的?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所以在老汉的监督下,就把兜里的枣全部掏出来,一颗一颗地吃。一开始吃得狼吞虎咽,秋风扫落叶似的,但是吃着吃着犯了疑惑:我这是干啥呢?我这样一吃,不就真的成了偷枣的贼人了吗?我是乡长,我是干部,我拿不出这么一点点钱?而且被自己装进兜里的枣有四五斤之多,一时半会儿能吃得光吗?这岂不让老汉笑话,而且吃光了也是笑话,吃不光也是笑话。   
周乡长发现自己真是愚蠢至极,真是笨而又笨。   
周乡长把他吃剩的红枣全捧进秤盘里,请老汉过秤,算钱。结果是3斤7两枣,每斤合款5元,共计18元5角钱。   
周乡长说:大叔,您把那个零头抹了吧,我给您18元。   
老汉说:不能抹!我又是浇水又是施肥又是除虫,弄点儿收成容易吗?   
周乡长还是给了老汉18元钱,他手里没有那5角零钱,老汉手里也没有那5角零钱。   
过了秋天到了冬天,过了冬天到了春节。春节前夕,老汉亲自来到乡政府,找到周乡长,递给他18元5角钱。老汉说:周乡长,眼看就要过年了,我把这钱退给你吧,这还是你那18元5角钱。周乡长说:大叔,奇怪了,您什么时候拿过我的钱?老汉说:哎呀,怕你忘掉你还真给忘掉了。这是秋天时你摘我的枣被我罚过的钱。我看你人不赖,就决定把钱退给你。周乡长说:老人家,你看我哪儿不赖?老汉说:第一,你认错,认罚;第二,你不搞打击报复,不给弄过你难堪的人穿小鞋儿;第三,你心里想着你的老婆孩子——后来我才听说那几斤枣是为你的老婆孩子摘的。    
周乡长笑了。周乡长请老汉抽烟、喝茶,在他屋里多坐一会儿。周乡长说:老人家,不对账呀,那工夫我给了您18块钱,现在您给了我18块零5角……老汉说:我知道,我知道。那5角钱是给你留个念想,你好好收着。   
老汉起身走了,周乡长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周乡长想,大叔您要留给我怎样的念想呢?
2.一袋面
宋嫂把自行车停在批发点的门口,轻轻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老板推开门,似曾相识地打量着宋嫂说:“你以前来过的吧?我好象见过你。”
  宋嫂一恭身,面上带着应承的笑说:“是的是的,每天都来的。只是您不是每天来,只周末才看到您。我每次都跟一位太太买。”
“哦!那是我太太。要什么货?”
“面。做面条的面。”
“上次给你多少钱?”
“十六块。”
“阿强,从库里拿一袋百龄麦面,十六块!”老板转身招呼伙计。
  宋嫂有些心虚。其实上次跟老板娘拿面的时候是十七块一袋,原因是她只拿一袋25公斤装的。而她亲耳听到老板娘跟另一个买面的人说“十六块”,她当时问,都是买面的,为什么人家十六我十七?老板娘斜着眼上下打量宋嫂,一副看透的模样,脸都不带笑地说:“人家一买一卡车,你才一袋,也想那个价?”宋嫂看看自己脚下的男式凉鞋,再看看自己不合身的粗布牛仔短裤,还有上次登山居委会免费发的套头汗衫,上面写着:“生命在于运动”,有点抬不起头。都是买主,都是付钱买东西,人家可以趾高气昂,怎么自己象短了人家几个钱一样?宋嫂没多争辩,拎了一袋比别人贵一块的面抬上自行车,走了。
  这是最近宋嫂的新谋生路子,自打丈夫患了肾炎,宋嫂就每天在为家里吃什么犯愁。医药费自是不必讲,反正付一半欠一半,越欠越多。宋嫂在琢磨这些事情的时候,手是不停的,把面袋剪开从里面舀出一面盆,浅浅的样子,然后放在一个新塑料袋里,用封口机封上口,这就是一公斤,上面再贴上1块2的标签。一小袋一小袋整理好,分送到附近几家小店去卖,饭钱就有了。剩下的时间,宋嫂再帮人打扫卫生,看看小孩,房租也有了,药钱也有一点点。
  今天这个周末运气很不好,出去的时候天就阴沉沉的,待到把面运出批发店,天竟密密地下起雨来。宋嫂得赶紧回家,不然一耽搁,约好去做的清洁就要耽误了。才走了没两步,雨从肉丝丝样开始变成黄豆样了,再没两步,刚穿一条街,就已经成了小石头从天砸下。天上就是下刀子,宋嫂都不怕,不就是个死吗?活着与死相比,指不定哪个更强。可宋嫂一回头看车后坐上的面粉袋子,心就毛了,人也慌了,头也疼了。本来看着挺刮得象毛料西装一样的牛皮纸袋,见一点雨滴就跟抹了摩丝的头发一样瘪下去一块,不多一会儿,感觉已经渗透了袋子,滴到面粉里去了。
  “哎呀呀!我的面!哎呀呀!我的十六块!人真不能贪小便宜!才短人家一块,老天就要报应我的整袋面啊!”
  宋嫂嘴里念念碎地边四下看看哪里可以躲雨,边跟蚱蜢一样不断冲天磕小头,恭身不停,请老天看在她一时贪念的份上,饶了这袋面吧!
  不远处是一座庙宇。这个庙是宋嫂很笃信的,每天下班上班,只要路过,便对着庙门拜一拜,并不求什么,只说,菩萨你知道我苦就好,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宋嫂本不想麻烦庙神的,只站在门口很有气势的飞檐站一站,躲一躲。宋嫂将自行车屁股放到飞檐的正底下,人倒是任雨淋。可雨好象不辨方向的,四面八方都过来,面袋还在继续潮下去。宋嫂只好把车往庙的走廊里推。
  都快到走廊跟前了,一个看庙的男人,光着膀子啃着鸡脚爪,从庙堂里探出头来冲宋嫂使劲挥手,意思要赶她走。
  “我避避雨啊!我马上就走!你看我这面……”
  男人压根不听宋嫂的解释,不断挥手。
  一跺脚,宋嫂转身冲进雨里。“这也算是菩萨,这也算是佛,这也算是庙!还不如街边的咖啡店老板!什么庙啊佛啊神仙啊!那都是保佑有钱人的!看我哪天发达了,扔几张大票子进门,你还不让我躲雨?!”宋嫂心里想,并打算从此不信神仙了,有钱不用信,神仙来找你,没钱求爹爹告奶奶见人一拜只怕没人肯受。
  宋嫂好不容易将面袋推到附近一个车站的候车棚下面,先小心将车停稳,再用手仔细抹去面袋表面的水迹。宋嫂浑身上下没一块干的地方,但凡有一块,宋嫂都能拿过来擦擦面袋,看着沿着袋子拐角滴滴答答往下流的水,宋嫂的心都要碎了。
  这雨是不打算停了,宋嫂在车棚下等了十几分钟,也就十几分钟吧,感觉象一个世纪一样漫长。人的时间,怎么可以这样什么都不干地耗费掉?有这段时间在家里,已经把面都分完了。有这段时间在厕所,已经刷完所有的地和洗手台了。有这段时间在车上呆着,都能眯一小觉养足精神干下一趟活儿了!而现在!就现在,守着个潮面袋,什么都不干,一分钱都不赚,白白浪费!
  雨看着不那么密的时候,宋嫂毅然决然地踏进水里,快步奔回家。不能等了,一等,所有的后面的活儿都迟了!
  宋嫂手推着面袋一路小跑地往家赶。
  就在楼下的时候,已经到了楼下了,宋嫂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她不想绕远路从自行车道的斜坡进门廊,反正就三级台阶,把车扛上去,少淋点水。宋嫂一手推车头,一手搬车屁股使劲往台阶上窜。
  车头轻,车屁股重,车就这么倒翻过来,车把打中宋嫂的眼角,眼前突然就血花飞溅,鲜红的血水如彩色的雨水般喷落在宋嫂的身上,在一片艳红中,宋嫂看见面袋子从车上翻出去,从台阶上滚下来,在浑浊的阴沟边晃了三晃,然后骤然间断裂成两段。
  雪白的面粉象初夏的柳絮一样漫天飞散。那一刻,宋嫂静静站在雨里,头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闪过:最好看的烟花,应该是面粉象瀑布一样飘洒。(有删节)
3.木头人
    春节回家,我放下沉甸甸的东西,母亲就撵着我们去看奶奶。几个月前母亲在电话中告诉我们,奶奶认不得人了,还说胡话。
    奶奶坐在老屋屋檐下的圈椅里,木头人般的安静,听见动静,她抬起头微眯着眼望着走近她的人,目光空洞而散乱。
    “奶奶,是我。”我喊着奔过去,抓起她枯枝般的手紧攥着。“你是谁?”我愣怔片刻,奶奶真不认识我了。我有些急躁地大叫着:“我是您孙子啊。”
    奶奶说:“俺孙子来了。”她抬起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耳朵,下巴……她的眼里涌出泪水,好像有气无力地说:“真是你!”我拿手帮奶奶擦着眼角的泪水,手顺势在奶奶脸上轻轻滑过。
    大概因我的到来,奶奶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奶奶说起我的到来,有着隐约的幽怨嗔怪;说起我的出息,则挺了挺身子坐周正,轻咳两声,透着兴奋自豪。缄默寡言的老人不见了,奶奶生动起来,而我有些无措,也更加无言。
    奶奶枯白的头发,像顶着一层薄而瘦的草木灰烬,被风雨侵蚀,上面又落满了严霜。以为我看身后的老房子,她絮絮叨叨说起老屋的好,吊上草帘子,门边和窗户周围塞紧了新稻草,屋里就守得住热乎气。我劝奶奶搬过去和我父母同住,奶奶固执倔强,发了天大的脾气,说从迈入张家大门就住在老屋里,咋能就随便搬走?我不知道奶奶指的“随便”是什么,我记得奶奶说她搬走老屋就空了,空了的老屋就滋生死气。有人住,屋子再老,都不会有一星半点儿死气。
    一群麻雀飞过去。奶奶说:“那是住在咱家的一群。你看,飞在最前嗉子最鼓的那只老雀子,翅膀多硬,每次我撒一把麦子都是它最先下来。”奶奶说:“有人住的屋檐永远都不会高,不会孤,不会冷,麻雀就会认得。那是家啊。心再野再大,没有比看住家更重要的了。”奶奶的手上更加温热,而肩背却屈服般的弯曲下去,被岁月的锤头无情击打着,像要狠命揳进这破败的老屋中。
    奶奶忽然俯在我耳边说:“待会我们就玩木头人。”这骤然陌生的话题让我呆愣住。
    奶奶是不是糊涂了?奶奶转着灵动而潮湿的眼睛仰看着我。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奶奶,吭吭两声,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佯装,她狡黠地微笑着,这是我浸入骨髓般熟悉的笑容。我和奶奶互相看着,带着泪花的微笑里交换着彼此都懂的宽宥。
    饭后的离去更让我心生不忍。奶奶像个孩子看见大人要出门似的纠缠不舍,无论怎么说,她都耍横使赖般地紧拽住我的衣后襟不撒手。拉扯缓行到了门口,奶奶满眼泪水,母亲掰扯掉她的手,她又扯拽住,母亲颇使了些力气拍打掉她的手,她却踉跄着前行一大步堵在门口,母亲赶紧架住她颤巍巍站定。我含着泪说:“奶奶,现在我们就玩木头人——我们都是木头人,谁也不许动。”奶奶微微颔首,汪在眼里的泪落下来。我狠心转身,撒开步子近乎残忍地迈动了第一步,逃也似地离去……
    直到走出村口,我回身看着老屋的方向,我想到年迈的奶奶呆坐在圈椅上,望着门口,屋檐低矮,阳光里弥漫着焦糊的味道。黑白照片里才有的经年发黄般的温馨记忆,让我泪水模糊了双眼。老屋已显出岁月难掩的沧桑,那些缝隙虽然被干枯的丝瓜秧遮盖住,但是阔大的院落里却藏着曲终人散后的孤寂与凄凉。生命中曾经拥有的,都会执著地显露出来。生命中不曾拥有的,也会如影随形般的俱来。
    一阵冷风袭来,我战栗着,顿生风吹油尽灯枯前的恍惚,奶奶九十多岁了,父母也七十多岁了,我却不能常在跟前,我感到了撕裂般的疼痛。
    而这疼痛让我一次次回首看着,在身后逐渐消失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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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28 10:57:06 | 只看该作者
4.阿庆基“造反”
一条板凳安放在路旁,只要行人累了,就可坐下来休息。累了!是的,难道这还有什么奇怪的吗?一个人在七十年岁月里要跨出多少步子啊——短的、长的、急的、慢的。板凳被发明和制造出来正是为了人们能够坐它。或许这条板凳还有别的目的,因为冷饮亭就在它的旁边。
托比亚斯•阿庆基多次感到奇怪,这条板凳看来完全是条普普通通的板凳,人们仅仅是在散步途中想让腿脚歇上一歇时,才意识到它的存在。
托比亚斯•阿庆基坐在板凳上,他的头发斑白,但精神却很矍铄,他用大拇指托着烟斗,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没过多久,越来越近的歌声唤醒了他,立刻使他想起,现在是生活在动乱时期。罢工、骚乱……打吧!吵吧!有的是理由……可是这么干难道有助于问题的解决吗?如果像被拴着鼻子的小牛犊那样发疯似的挣扎,能行吗?托比亚斯•阿庆基已经七十岁了,现在世道是不是变了?也许是吧,也许人们的眼界有所不同。可是生活是不是好过些了?嗯,他们应当尽可能过得更好些。这就有足够理由去进行斗争……
他听见一个过路人说,罢工工人在游行示威。
游行示威吧!他——托比亚斯•阿庆基,已上了年纪,只能坐在板凳上观望。在这种时期,作为一个旁观者也实在有趣得很哪!
游行队伍过来了,人不少,除了两旁土路,整个街道都挤满了人群。
他们唱的歌中有激烈的词句:“法律骗人,政府压人。”
“到了明天,普天之下皆兄弟……”
游行队伍过去了,托比亚斯•阿庆基朦胧地感觉到,他们在按照自己的愿望,向着遥远的未来走去……他们在前进,先头部队消失在转弯处的建筑物后面。后来那里发生了阻塞,尽管后面的队伍还在前进,突然“砰”的一声枪响,划破了夏末晴朗的天空。托比亚斯•阿庆基被子弹的呼啸声惊呆了。这似乎是不应该的……然而后来他还是平静下来,觉得自己反正是坐在板凳上的旁观者。
游行队伍一下子散了,犹如受到旋风袭击似的扬起了满天尘土,人们掉转头纷纷跑了。托比亚斯•阿庆基看到警察握着步枪和皮鞭,正在寻找示威的人,可是游行示威者都跑散了。这时,警察突然发现坐在板凳上发呆的托比亚斯•阿庆基。
“你放什么哨?”警察大喝一声。
托比亚斯•阿庆基只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己仅仅是坐在板凳上休息的旁观者,皮鞭已抽到了他的身上。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不可解脱的困境,不禁顿时火冒三丈。这怎么可能呢!要知道他只不过坐在板凳上……可是愤怒只是再次招致皮鞭的抽打,托比亚斯•阿庆基只得拔起僵硬的大腿一逃了之。
但事情并没有完结,他确实陷入了解脱不了的困境。不久,他被捕了。受讯、受审,最后被带到被告席上受到了“参与造反罪”的控告。
托比亚斯•阿庆基怎么也不能理解,他仅仅是在板凳上坐一会儿而已。而这条板凳看来完全是条普普通通的板凳……他对警察咆哮起来,他怎么也难以接受警察的指控,他难道会热昏了头脑干下这等事!可怜虫……怎么会想得出来:他是狡猾地假装坐在板凳上,企图逃过劫难,实际上是个瞭望放哨的人,或者是工运首脑……
警察就是认定他有罪,一口咬定:你身上有紫血块,你就是参与了造反……
托比亚斯•阿庆基搔了搔头皮,觉悟过来:也许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为旁观者准备的板凳!
5.大地的引力
精神是向上的一棵树。一开始它可以笔直地往上,长得很高很大,成为一个巨大的存在。杰出的人物就是一棵思想的巨树,他永远不会在地表爬行、蔓延和匍匐前行。它始终是向上的。
大地作为精神的生母,它有巨大的鼓舞力和感召力,它仍然对向上的精神有一种不可逾越的引力。这种引力会使一个蓬勃向上的、越升越高的精神之树发生弯曲。
是的,任何伟大向上的精神都不是垂直的。但是,它却不会轻易倒向土地。倒塌之时就是死亡之时。它又不会像甲虫那样沿着地表爬行,它要向上。尽管精神之树会有弧度、有倾斜,但它始终是努力向上的,奔向空阔的。也正因为这独立向上的精神在大地的引力下会发生倾斜,所以无论多么强大的精神也都需要支撑。
精神之树的崩裂与倒塌,在一个真正的人那里,就是躯体的倒塌和崩裂。他愿意使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走向结束,因为肉体和灵魂紧密结合了。但越是强大独立、长得茁壮的精神,就越是缺少支撑——他身边的那些也许还弱小和纤细,不能与之构成支撑。
鲁迅在当年很难找到一个同等量级的对话者。他是在黑夜里“荷戟独仿徨”的人,他说自己又像一个在荒漠上大声呼喊得不到回应的人。我们就此情景可以看到精神之树长得很高,而由于自身的重量,由于大地的引力,它正艰难地挣脱弯曲与倾斜的命运。可巨大的引力总要扳折它,使其倒塌……先生用力地支撑、向上。
这个时候如果出现一些有力的同行者,一些与之对话者,先生就有了强力的支撑。
先生当年的对话者极少。一些人离他非常遥远,很难对话,很难听到回音;而另一些人干脆就是一些中伤者和砍伐者。在这个巨大精神之树的四周有一些可爱的小草,它们奉献出自己的露滴,甚至是巨大的热情,蒸腾的水汽,来润泽先生,支持先生。先生看着它们,一脸的慈祥和温厚。他把满腔热情和希望告诉它们,用自己的身影为它们遮住风寒和毒日。可是这些小草,还有它们当中长起的一些纤细乔木,终于不能够伸长手臂去撑住。巨大的、倾斜的、被大地所吸引的精神之树,独立顶起那种难言的沉重。他又不能停止生长,一刻也不能;他要向上,停止向上的一天也就是僵化和死亡的一天。可以设想,如果有了支撑者,那么它就稳定多了;如果出现了众多的支撑者,那么它们在相互的依靠和援助中就可以更为稳定地在思想的高空里坚持许久。
在那个黑暗时世,在险恶的人兽丛林里,是极少有这样的乐观的。在这片奇特的土地上总是演出着类似的悲剧,没有终止,一幕一幕,何曾相似。
比起先生的茁壮和强力,其他一些向上的精神也就孱弱细小得多了。但令人敬仰和钦佩的是,他们在这土地的一以贯之的巨大吸力之下,还仍然向上,仍然企图茁长,迎向一个空阔。
但可以预料,他们独立支撑的时间会更短,他们迎来的支援也将更少。一个接一个的精神之树在倾斜、愈加倾斜,最后是不甘屈服地轰然倒塌……
大地的引力使一切都归入它的怀抱,将其溶解、腐蚀,最后又滋生出新的生命。这些生命各有自己不可回避的选择,有的向上,有的向下。向下的很快化为腐朽;向上的呈现出一片生机——但只有继续向上才能成为一棵直立的大树。而大地有一种不可更改的引力,它会让其弯曲,呈现出自己的坡度。
再出现一些茂长的、类似的树吧,让它们也构成相互的支援和支撑。那将是多么壮观……这恐怕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
大地的引力是不变的,它滋润出的生命却是不同的,有的那么茁壮,有的那么弱小。永远挂着凄凉微笑的,是那一片绿草;当冬天来临的时候,它的绿色就会褪尽,更为短暂的生命也就结束了。可是它毕竟为大地留下过一片绿色,用它的微笑支援过高空的大树。
不幸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他们都是杰出的人,难能可贵的人;是一些在这个时代里最为需要的生命、声音、思想、精神——可是他们都化为一缕轻烟飘去了,终于将自己的梦想汇入了高空云层。在梦想里他们是展翅飞翔的雄鹰——可是有谁知道这个时代里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永久的悲悼呢?
6.银行里的小男孩
已经是午饭时间,储蓄所里只有一个职员在值班。那是一位大约40岁的黑人,紧贴头皮的头发,小胡子,整洁、笔挺的棕色西装,身上的每一处都暗示着,他是一位细心谨慎的人。
这位职员正站在柜台后面,柜台前站着一位白人男孩,黄棕色的头发,穿着一件V字领的毛线衣,一条卡其裤和一双平底鞋。我想我特别注意他是因为他看起更像一位初中生,而不是一位银行的顾客。
他手上拿着一本打开的存折,脸上写满了沮丧的表情。“但是我不明白,”他对银行职员说,“我自己开的账户。为什么我不能取钱?”
“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职员对他说,“没有父母的信函,一个14岁的小孩不能自己取钱。”
“但这似乎不公平,”男孩说,他的声音有点颤抖,“这是我的钱。我把钱存进去。这是我的存折。”
“我知道是你的存折。”职员说,“但规定就是那样。现在需要我再讲一遍吗?”
他转身对我微笑了一下。“先生,您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我本想开一个新账户,但是看到在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幕后,我改变了主意。”我说。“为什么?”他说。
“就因为你说的话。”我说,“如果我理解得没错的话,您刚才的意思是说,这个孩子已经够年龄把钱存入你们的银行,却不够年龄取出他的钱。如果无法证明他的钱或者他的存折有任何问题的话,那么银行的规定的确太可笑了。”
“对你说也许可笑,”他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似乎有点生气了,“但这是银行的规定,除了遵守规定,我没有别的选择。”
在我跟银行职员辩论的时候,男孩满怀希望地紧挨着我,但最终我也无能为力。突然我注意到,在他手上紧抓着的那本打开的存折上显示只有100美元的结余。存折上面还显示进行过多次小额的存款和取款。
我想我反驳的机会了。
“孩子,以前你自己取过钱吗?”我问男孩。
“取过。”他说。
我一笑,转问银行职员:“你怎么解释这个?为什么你以前让他取钱,现在不让呢?”
他看起发火了。“因为以前我们不知道他的年龄,现在知道了。就这么简单。”我转身对男孩耸耸肩,然后说道:“你真的被骗了。你应该让你的父母到这里,向他们提出抗议。”
男孩看起完全失望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把存折放进背包,然后离开了银行。
银行职员透过玻璃门看着男孩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转身对我说道:“先生,你真的不应该从中插一杠。”
“我不应该插一杠?”我大声说道,“就你们那些该死的规定,难道他不需要一个人保护他的利益吗?”
“有人正在保护他的利益。”他平静地说。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银行。”
我无法相信这个白痴居然会这样说。“瞧,”我揶揄道,“我们只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但你也许愿意跟我解释解释银行如何保护那个孩子的利益。”
“当然,”他说道,“今天早上我们得到消息,街上的一帮流氓已经勒索这个孩子一个多月了。那帮混蛋强迫他每周取一次钱给他们。显然,那个可怜的孩子由于太过害怕而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那才是他为什么如此烦恼的原因。取不到钱,他害怕那些流氓会打他。不过警察已经知道这件事,今天他们也许就会实施抓捕行动。”
“你的意思是说根本没有年龄太小而不能取钱的规定?”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规定。现在,先生,你还需要开户吗?”
7.爱的延续
一场迟到的秋霜,凋零了院里的最后几片树叶。妻子也像片枯叶一样,静静地躺在床上。
丈夫急急忙忙叫来了村医。村医翻了翻眼皮,号了号脉搏,连药箱都没有打开,只是摇了摇头,低低地说了一句:“这次真的不行了,快准备后事吧!”
这样的话,丈夫两年前就听过,说这话的是城里的医生:“这病已经是晚期了,如果做手术,还能支撑个一年半载的,但要花费几万元,不做就赶快准备后事吧!”
  妻子一把拽住丈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出医院,两人忍不住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日暮时分,他们在村口的河边洗了脸,然后,微笑着向三个张望的孩子走去。
第二天,妻子说:“从今天起,我教你学习做饭……”
丈夫愣怔了下,点点头。
妻子说:“穷日子要富着过,粗茶淡饭也要做出滋味来。想法让伢们多吃几口饭,他们正长身子骨哩……”
于是,妻子就靠坐在椅子上,事无巨细地教起丈夫来。
“每顿饭挖一瓢米,太多了,吃剩饭。太少了,不够吃。”
“切菜时,手指贴着刀口一点点退。退得快了,菜就粗了,吃了不上口。”
“炒菜时,要把油烧红了再下锅。旺火勤翻,起锅放盐。”
  丈夫嗯嗯地应着,轻巧的刀铲,拿在他手中,却像是在使唤一头不听话的牯牛,尽管憋得满头大汗,还是把饭煮得夹生了,把菜炒得焦糊了……
妻子就嗔怪道:“看你笨手笨脚的样子,啥时候才能学会呢?”
丈夫嘿嘿一笑:“不着急,你慢慢教,我慢慢学,总有学会的一天!”
妻子叹口气:“我等不及啊……”
白天教丈夫做饭,晚上在煤油灯下,妻子又教他缝补衣服。
妻子说:“老话说,大手大脚混日子,缝缝补补过日子。日子再穷,也不能让伢们穿着露肉的衣服出门……”
丈夫连连点头。
“记住了,燕儿是女伢,爱美,能不用补丁的,尽量不要用。”
“大强,小良是男伢,衣服破得快,补丁用得多。别忘了,补丁的布,一定要挑颜色相近的。别像贴块膏药似的,让别人笑话他们。”
   丈夫一边听着,一边用拿惯锄头犁耙的大手,笨手笨脚地捏起一枚小针,眯着眼,从穿针引线学起。
当丈夫吭哧半天把才补好的一块补丁拿给妻子看时,听到的却是一声叹息。
丈夫挠挠头皮,把补丁拆开,说:“一回生,二回熟。你慢慢教,我慢慢……”,“学”字没出口,丈夫却“咝”的一声,缩了一下手。
妻子一把拉过丈夫流血的手指,放在口里吸吮着,眼泪便滴在丈夫的手背上。
丈夫却在笑:“你瞧我,是不是比咱家的猪还笨啊?”妻子“扑哧”一笑后,丈夫又很认真地说:“我现在才明白,咱们家真的一天也离不开你!”
  就这样,妻子教,丈夫学,不知不觉中,两年的光景就过去了。这中间,妻子曾经倒下了几次,但每次都在村医“恐怕不行了”的预言后,又顽强地活了过来,重新出现在厨房里,油灯下……
看着气若游丝的妻子,丈夫知道,这次妻子是真的挺不过来了。于是,泪水一下子就盈满了眼眶。
村人闻讯赶过来,看着妻子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直直瞪着的眼睛,一位老人叹气道:“唉,这伢放心不下,就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啊!”
丈夫便俯下身,贴着妻子的耳朵,说:“你放心吧,我会把孩子带好的……”
妻子依然直直瞪着眼珠子,一动不动。
突然,丈夫站起身,径直去了厨房。随后,便传来了叮当声响。
一会儿,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丈夫端来了一盘热气腾腾的小菜,放在妻子鼻子下:“你闻闻,我刚做的菜,香吗?要不,让孩子们尝一尝……”
于是,三个孩子含着泪水,品尝着父亲的手艺,齐声道:“嗯,好吃。跟娘做的一样好吃,娘,真的!”
妻子的眼皮动了动,还瞪着。
丈夫又站起身,打开衣柜,拿出一件破衣服。然后在一片惊讶的目光下,娴熟地穿针引线,左缝右补。须臾间,一个针脚细密的补丁就呈现在妻子的眼前:“你看看,我补得怎么样?”
  妻子吃力地转动着眼珠,看看衣服,又看看丈夫,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到脸颊——这一刻,妻子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丈夫早就学会了做饭缝补,却一直装着笨拙的样子,让她原本已经干涸的生命,又燃烧了几百个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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