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难忘,难忘……
窦桂梅
今年春节在东北老家过年。初一晚上,中央教育电视台邀请刘堂江等学者,及当年斯霞、霍懋征的学生——如今他们都已年过花甲,讲述小学时代老师给予他们爱的故事。静静看着,听着,心里闪念,好几年没有见到霍老师了,年后回北京应该去看望。
初四晚,接到朱老师的短信:霍懋征老师已经走了。愣了。老人家身体很好啊。怎么?!
“我喜欢小生命”
2003年北京海淀区召开“窦桂梅专业成长思想研讨会”。这是一个重要的会议,关系到对整个海淀区教师专业培养的方向定位。会议内容有一项是我上两节课并作专题报告。其间要请一位专家给我评课。
当然请霍懋征老师!她是全国著名的教育家,北京的老前辈,也是语文学科专家,海淀区领导们也意在让我向霍先生学习,在心中树立方向。
教委联系了霍老师,她欣然答应了。那时她已经81岁。
多么荣幸!和海淀教委张凤华副主任手捧鲜花到霍老家拜访。一进门,呵,仿佛进入植物园林。地上,窗台上,甚至天棚上,几乎都被绿色盆栽植物覆盖。初春的北京还是春寒料峭,而这里已经夏意融融。有趣的是,这绿树红花丛中,鸟在棚顶中飞来飞去,一会落在沙发上,一会落在窗沿上。东屋住着猫儿好几只,狗儿也好几条,看到有人来,纷纷走出来似乎排着队迎接客人呢……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家居。看到我们脸上的欣喜与惊奇,老人家笑着对我们说,我喜欢小生命,我说过自己是“海陆空三军总司令”。鱼缸里养着小金鱼,阳台上是鸟窝。退休后,她每天都在屋里写东西,屋外鸟语花香,屋里小狗围着。闲了就喂喂鱼,喂喂小鸟、小狗……
“我喜欢小生命”,一句最本真的话透着霍老师那么柔软,充满爱意的心!不必说她曾先后提出设立教师节、制定义务教育法等若干重大建议,也不必说被周恩来总理誉为“国宝老师”,被温家宝总理赞为“把爱献给教育的人”,单就“我喜欢小生命”就足够了!
喜欢小生命,当然就喜欢小孩子。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位曾是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本可以留校做一名大学教授,但却选择了到师范大学第二附属小学(现北京第二实验小学)当一名小学老师的原因吧。而她,在小学的讲台上一站就是60年。半个多世纪以来,在小学的课堂上为教育教学改革积累了经验,做出了巨大贡献。教育部曾要调她去工作,她答应只能“借调”;人民教育出版社请她当编辑,她不去,只承担了教材的编审工作;全国妇联、北京妇联等单位都邀请她任职,可她都没有离开孩子和小学课堂。
曾经她的二女儿病逝;曾经她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曾经她13岁的儿子被人扎死,15岁的小女儿被吓傻……为什么这些残酷的人生考验没有把她压垮?为什么一年零九个月的“牛棚”生活后,没有使她屈服?我想,就是因为喜欢小生命,就是因为心中充满刚毅而柔韧的生命力。
“数量要多,速度要快,质量要高,负担要轻”
坐在霍老师对面的沙发上,我拿起教材,双手递给先生,并送给她一本《窦桂梅与语文教改的三个超越》。看到封面的“三个超越”,先生笑了。她的表情告诉我,先生是知道我的这一教学主张的。
我们知道,在前苏联专家的指导下,她曾实验和推广了凯洛夫的五段教学法;参加了五级分制的试行和经验推广;进行了从注音字母到汉语拼音方案教学的过渡实验,总结推广了汉语拼音教学法;为五年一贯制的小学学制改革编写教材,进行试教,并推广过教学经验;提出了“数量要多,速度要快,质量要高,负担要轻”的教改目标,为提高语文教学效益趟出了一条新路……
霍先生幽默地说,当年自己提出的“速度要快,数量要多,质量要高,负担要轻”十六字方针的教学改革,把着眼点放在开发学生智力、培养学生实际能力上——其实就是小窦你说的“超越教材”啊。我告诉先生,在吉林工作时,我师父(已故原省教育学院的副院长张翼健)曾向我们介绍霍先生的经验:一学期在讲授教材设定的24篇课文之外,又讲授过71篇文章,学生的作业都在课堂上完成。3年实践后,全班学生的作文字迹工整,卷面干净,无错别字,全班总平均成绩达到98.7分……“嗯,张老师还专门请我到你们吉林省上过课呢。”说完,又笑了起来。
“小窦啊,超越教材、超越课堂、超越教师,其实一切都是为了孩子,把课堂上的主动权和课外时间还给孩子,学习质量就提高了。”她又笑着说起来。在与她的交谈中,还告诉我她曾经在教学方面的不足之处。说自己过去讲课过多过细,占用了学生课上“多练”的时间。因此,她提醒我,教学时,一定要注意让学生多说多练。是啊,为孩子们松绑,让他们呼吸新鲜空气,抖擞起精气神,回归童年的质朴,是霍先生,也是所有家长、教师、学生共同的期盼。
谈到我教学的《再见了,亲人》的课堂教学设计,我没有说得过细,主要想多听先生的见解。只告诉先生大概框架——为了实践自己正在思考探索的“主题教学”下的“三个超越”教学理念,我以“亲人”为主题,以同一作者魏巍的《再见了,亲人》为主讲课文,《我的老师》为略讲课文,并补充相关资料,试图从不同侧面,引导学生体会“亲人”的内涵和亲情的重量。先生很赞同“讲读一篇带动阅读多篇”的做法,并说这样做的确体现了我的教学主张。
思路得到肯定后,开始对课文进行分析。难忘的是,她就教材一字一句帮助我解读分析,就好比我是她当年的学生:大娘为了志愿军,失去了惟一的小孙孙。为什么这里用“惟一”而不是“唯一”,感情与程度不同啊。再有,课文还有这句“房子已经炸平了。”炸平了就是没有了。惟一的孙子没有了,家也没有了,老大娘是无家可归啊。这不就和前面描写的“老大娘冒着炮火,穿过硝烟,送到阵地上来给我们吃。”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吗?对志愿军是雪中送炭,对自己是一无所有啊!当时有很多同志感动得流下眼泪。读着这些文字,我们不也是感动得要流泪吗?这不是亲人又是什么呢?……
倾听先生的指导,整整一个上午!何其幸福!
“语文课的人文性要适度”
2003年3月23日这一天终于到来。教育部领导、清华大学领导以及来自北京市各区县的教委领导、校长、骨干教师们等一千三百多人齐聚在清华附中礼堂。
霍先生走上台来,安静地坐在台上听我讲课。课后,霍老师用那平静而又语重心长的话语肯定了我的主题教学的尝试。“后生可畏”的评价,是给我这个年轻人面子,也是一种激励。尽管评课优点多于缺点,但我记住先生提出一条重要的建议——当时先生很委婉地说:“依我看,课堂教学中的人文性要适度一些……当然,这也是这篇课文的特点决定的……”正是因为“人文性”过强,接下来,霍老师进一步提出,课堂上咬文嚼字的环节还可以再多一些。在当时,我并不完全认同。我认为,巍巍的这篇抒情性质的报告文学特别适合朗读,采取“用读代讲”的办法更合适一些。也就是说,不是丢掉咬文嚼字,而更多的是,通过朗读来理解、发现语言文字的用意与魅力。这就和五十年代起霍先生创立的 “讲读法”有一些不同,即以“讲”为主,以“读”为辅。我心里想,先生肯定不完全理解我,曾经帮助我分析的那些词句,怎么都用朗读的办法来处理了?不过,我嘴上没解释,谦虚地听者,心里在思索着,咀嚼着……
就“人文性”的议论而言,在当时,全国上下都在声讨语文课不是“人文性”多了,而是不够。不仅是这堂课,甚至那一阶段的课,我的课不是故意忽略工具性,而是着意体现人文性。现在想来,那一课的开头和结尾有些抒情内容和环节可以去掉,课堂的广度过多,导致“人文性”过多。这不仅仅是内容的问题,我觉得里面所反映的是,我对学科属性把握如何恰当的问题。一句“人文性”过多,在我看来,应该思考的是,如何用理性的手,牵着我们的感觉走,而不是随着当时课改的“风向”走。
七年后的今天,越想越觉得先生的评课是深沉的——学术问题不是心术问题,观点可以不同,但评课要充满爱心和真心。这是负责任的评课!后来,我也有了给年轻人评课的机会,正是受到霍老师的影响,每一次,我都是很真诚地,尽自己所能所想,站在自己当时的思考点上,努力把优点说够,方法给够,缺点不漏。意在体现评课是;评课在于研讨,在于给别人思考与启发,而不是鉴定。
霍老师对我仅仅这一次的爱意与真心让我终身受益,对她学生的就更多了!先生平等地爱每一个孩子。无论是高干子女还是普通市民的孩子,霍先生一视同仁,而且把爱更多地倾注在那些基础较差的淘气学生身上,以及那些贫困的需要更多帮助的学生身上。学生病了,她带着去看病求医,为学生买药、送饭;学生家庭有困难,她就自己掏钱为学生买午餐;学生踢足球,没有鞋穿,她在比赛前为同学送去短裤、球鞋;学生的父母因公调外地工作,她就把孩子接到自己家食宿……这正是体现了先生常说的:“我们的教育不可能使每个学生都成为专家学者、司长、部长,可我们应该把学生都培养成对社会有用的好工人、好农民,好公民。”
难忘,难忘,先生给予晚辈们的爱……
如今,先生已去。我们该拿什么告慰霍先生等前辈?唯有用与他们一样的爱心和真心,甚至超出他们的努力,解放孩子,把美好的童年还给孩子——这才是我们对前辈最好的纪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