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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hlz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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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 11:52:00 | 只看该作者

体验生活



王小波



    我靠写作为生。有人对我说:像你这样写是不行的啊,你没有生活!起初,我以为他想说我是个死人,感到很气愤。忽而想到,“生活”两字还有另一种用法。有些作家常到边远艰苦的地方去住上一段,这种出行被叫做“体验生活”——从字面上看,好像是死人在诈尸,实际上不是的。这是为了对艰苦的生活有点了解,写出更好的作品,这是很好的做法。人家说的生活,是后面一种用法,不是说我要死,想到了这一点,我又回嗔作喜。我虽在贫困地区插过队,但不认为体验得够了。我还差得很远,还需要进一步的体验。但我总觉得,这叫做“体验艰苦生活”比较好。省略了中间两个字,就隐含着这样的意思:生活就是要经常吃点苦头——有专门从负面理解生活的嫌疑。和我同龄的人都有过忆苦思甜的经历:听忆苦报告、吃忆苦饭,等等。这件事和体验生活不是一回事,但意思有点相近。众所周知,旧社会穷人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吃糠咽菜——菜不是蔬菜,而是野菜。所谓忆苦饭,就是旧社会穷人饭食的模仿品。
  我要说的忆苦饭是在云南插队时吃到的——为了配合某种形势,各队起码要吃一顿忆苦饭,上面就是这样布置的。我当时是个病号,不下大田,在后勤做事,归司务长领导,参加了做这顿饭。当然,我只是下手。真正的大厨是我们的司务长。这位大叔朴实木讷,自从他当司务长,我们队里的伙食就变得糟得很,每顿都吃烂菜叶——因为他说,这些菜太老,不吃就要坏了。菜园子总有点垂垂老矣的菜,吃掉旧的,新的又老了,所以永远也吃不到嫩菜。我以为他炮制忆苦饭肯定很在行,但他还去征求了一下群众意见,问大家在旧社会吃过些啥。有人说,吃过芭蕉树心,有人说,吃过芋头花、南瓜花。总的来说,都不是什么太难吃的东西,尤其是芋头花,那是一种极好的蔬菜,煮了以后香气扑鼻。我想有人可能吃过些更难吃的东西,但不敢告诉他。说实在的,把饭弄好吃的本领他没有,弄难吃的本领却是有的。再教教就更坏了。就说芭蕉树心吧,本该剥出中间白色细细一段,但他叫我砍了一棵芭蕉树来,斩碎了整个煮进了锅里。那锅水马上变得黄里透绿,冒起泡来,像锅肥皂水,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苦味……
  我说过,这顿饭里该有点芋头花。但芋头不大爱开花,所以煮的是芋头秆,而且是刨了芋头剩下的老秆。可能这东西本来就麻,也可能是和芭蕉起了化学反应,总之,这东西下锅后,里面冒出一种很恶劣的麻味。大概你也猜出来了,我们没煮南瓜花,煮的是南瓜藤,这种东西斩碎后是些煮不烂的毛毛虫。最后该搁点糠进去,此时我和司务长起了严重的争执。我认为,稻谷的内膜才叫做糠。这种东西我们有,是喂猪的。至于稻谷的外壳,它不是糠,猪都不吃,只能烧掉。司务长倒不反对我的定义,但他说,反正是忆苦饭,这么讲究干什么,糠还要留着喂猪,所以往锅里倒了一筐碎稻壳。搅匀之后,真不知锅里是什么。做好了这锅东西,司务长高兴地吹起了口哨,但我的心情不大好。说实在的,我这辈子没怕过什么,那回也没有怕,只是心里有点慌。我喂过猪,知道拿这种东西去喂猪,所有的猪都会想要咬死我。猪是这样,人呢?
  后来的事情证明我是瞎操心。晚上吃忆苦饭,指导员带队,先唱“天上布满星”,然后开饭。有了这种气氛,同学们见了饭食没有活撕了我,只是有些愣头青对我怒目而视,时不常吼上一句:“你丫也吃!”结果我就吃了不少。第一口最难,吃上几口后满嘴都是麻的,也说不上有多难吃。只是那些碎稻壳像刀片一样,很难吞咽,吞多了嘴里就出了血。反正我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自然没有闯不过去的关口。但别人却在偷偷地干呕。吃完以后,指导员做了总结,看样子他的情况不大好,所以也没多说。然后大家回去睡觉——但是事情当然还没完。大约是夜里十一点,我觉得肠胃搅痛,起床时,发现同屋几个人都在地上摸鞋。摸来摸去,谁也没有摸到,大家一起赤脚跑了出去,奔向厕所,在北回归线那皎洁的月色下,看到厕所门口排起了长队……
  有件事需要说明,有些不文明的人有放野尿的习惯,我们那里的人却没有。这是因为屎有做肥料的价值,不能随便扔掉。但是那一夜不同,因为厕所里没有空位,大量这种宝贵的资源被抛撒在厕所后的小河边。干完这件不登大雅之事,我们本来该回去睡觉,但是走不了几步又想回来,所以我们索性坐在了小桥上,聊着天,挨着蚊子咬,时不常地到草丛里去一趟。直到肚子完全出清。到了第二天,我们队的人脸色都有点绿,下巴有点尖,走路也有点打晃。像这个样子当然不能下地,只好放一天假。这个故事应该有个寓意,我还没想出来。反正我不觉得这是在受教育,只觉得是折腾人——虽然它也是一种生活。总的来说,人要想受罪,实在很容易,在家里也可以拿头往门框上碰。既然痛苦是这样简便易寻,所以似乎用不着特别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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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 11:52:00 | 只看该作者
一个环保主义者的夏天







  夏天,空气会发生变化,我这里主要指的是空气的味道,而非温度。西瓜多,西瓜皮就多,西瓜皮的烂味就很严重;西瓜吃多了或水喝多了,排尿就快了,所以好多人忍不住要随地小便,尿味也很重。此外还有许多别的味道。
  今年夏天,作为环保主义者,我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即“味觉污染”。此前,我知道有“噪音污染”和“视觉污染”,这是针对耳朵和眼睛来说的,可我们的脸上还有鼻子,对于鼻子,也该有一个名词,我想,“大气污染”针对的是呼吸系统,空气中有一点儿二氧化硫,鼻子闻不出来,有点儿尿,鼻子会难受,所以,为了表示对鼻子的尊重,我要提出“味觉污染”这个概念。
  味觉污染的“污染源”主要来自西瓜皮、尿、污水、雨水等,分别属于城市垃圾处理问题、社会公德问题、污水处理问题及城市排水设施问题,因此,要想消除“味觉污染”,也需要“综合治理”。
  结论虽然说起来简单,但我毕竟是跑了城里不少地方,像野狗一样到处闻了一遍之后才得来的。因此,我决定写一篇关于“味觉污染”的论文。
  写论文是一件麻烦事,因为家里总停电。邻居们都在使空调。使空调就要使用氟利昂,就会破坏臭氧层,所以,作为环保主义者,我没有装空调。环保主义者还不能浪费资源,所以我也不使电扇。
  不使空调不使电扇,家里就会变成蒸气浴室。蒸气浴室是蒸完了还要洗,可作为环保主义者,我还要节约用水,因为水资源的缺乏是全球性的问题,所以没事就洗澡比使电扇的错误要严重。
  然而,我还要每天洗澡一次,一次总是必要的。如果我不洗,身上会很脏,几天下来,会有难闻的味道,这样的话,一个研究“味觉污染”的环保主义者就变成了“味觉污染”的“污染源”之一。这可不行。



选自:《上半截与下半截——“生活圆桌”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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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 11:52:00 | 只看该作者
风筝



叶景贤



  在天高地阔的湛河岸边,凌空翱翔的风筝和看风筝的男女老少,成了此地诱人的风景。我曾见一个卖热玉米的农妇,路过湛河桥时,面对蓝天白云间色彩纷呈的风筝,身不由己地收住脚步,驻足仰望,久久不愿离去,竟将一篮子热玉米冷凉了。我还看到一双古稀夫妇,互助搀扶着,举步艰难地走了两公里长街专程来到桥上,伸出枯枝般的手;在头顶指划着,议论着,仰望着,那神态,那喜悦,很是动人。更多的少男少女,在这里松开了相抱相握的手臂,丢了爱,忘了情,双双引颈凝目,情系风筝,留连忘返。
  民间说,春天是阳气上升的季节,只有阳气上升,风筝才能够飞起来。我对此说确信无疑。然而,如今湛河桥上的风筝,使我眼界大开。这里一年四季,无论寒暑,只要有风,你就能看到天空飘飞的风筝。放风筝者,都是离退休人员。他们凭着自身的聪明和灵性,对风筝飞升与风力、风向的关系,有着切身体验和精当研究。据说,风筝的大小,尾巴的长短,牵线的粗细,都与风力有密切关系。于是,他们自己动手,巧手妙作,做出大小不一,形态各异,适宜于不同风力,不同天气的各种风筝。所以,在湛河桥上,不管风大风小,不管烈日当空或细雨蒙蒙,你总能看见比翼竞飞的风筝;你总能看到那鹤发童颜,不畏寒暑,不怕风雨的放风筝者的矫健身影。他们对风筝的痴迷,孩子一样废寝忘食。风筝唤回了这些老者天真的童年,火热的青春,使他们追寻高远,身心飞升,乐在天际。
  风筝何以有如此巨大的魅力,竟使老人们如此痴迷?竟将热恋中的男女,移情于它?竟将无数眼睛引向天空呢?我思索,大概世间一切生命,都希望长出翅膀,都希望升腾和飞翔吧,人类更是如此吧。天空的澄澈,天空的明净,天空的高远和深奥,还有那游移而变幻的云,自由的风……都是陆地罕有的珍奇,都是久居陆地,厌恶混浊和肮脏的人们,所渴望,所追求的。风筝又是最早唤起人类飞行天性的人造飞行物。于是,才有那忘情的凝视,才有那无累的翘首。我这才彻悟,为什么每个人的童年,几乎都有爬树、上房那种欲飞无奈的经历。我又想,风筝是春天的使者。人们看见天空飘飞的风筝,心中便升腾起一股盎然春意。有谁不追羡春的蓬勃和娇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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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 11:52:00 | 只看该作者
客有可人  



宗璞



  这天天气很好。我想在客厅摆些花。五月初,花不少,插两枝丁香或几朵月季就可以添许多生气。可是似乎到客人来了,花也没有插上。

  客人是英国人。一位是多丽斯·莱辛,根据报上的称呼,她是一位文豪。另一位玛格丽特·德拉布尔,则是著名作家。同来的还有德拉布尔的夫婿麦克尔·霍罗尔伊德,是传记文学作家。两位女作家的大名我当然知道,但没有读过她们的书。九年前访英时她们不在伦敦,未曾谋面。这次得知她们要来访我,心下是有几分诧异的。

  《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中有莱辛小传。她一九一九年生于英属伊朗,童年时全家迁到英属罗得西亚。一九四九年才返回伦敦定居。对于祖国来说,她是一个异乡人,一定是有很多不寻常的感受。卷中说,她写作题材广阔,富有社会意义。“西方有的评论家认为莱辛是当代英国最优秀的女作家,堪与简·奥斯丁和乔治·艾略特媲美”。她的作品有《青草在歌唱》、《天狼星的试验》、《优秀的恐怖分子》等数十种。在向百科全书讨教之余,我记起有人送过我一本莱辛的短篇小说集《习惯的爱》(抑或《爱的习惯》?)。为了领略文风,很想找来翻一翻,便是书籍一入风庐,向来难以寻觅。于是临时的佛脚也没有抱成。

  德拉布尔是一位女性文学的现实主义作家,著有《光辉的道路》、《自然的好奇》和《象牙之路》三部曲等书。由于文学上的成就,已被封为英国勋爵。她生于一九三九年,一家人都毕业于剑桥大学。我在伦敦时倒是见过她的姐姐安托尼亚·勃雅特,也是一位小说家。她们的妹妹海伦是艺术史家,弟弟理查德是一位法官。关于玛·德拉布尔的介绍,总是全家出动的。

  她们进了院门,从小径上走过来了。莱辛是一位瘦削的小老太太,满头银发。德拉布尔则较高大,看去不像年过半百。英语系教授陶洁陪同前来。她们刚刚在英语系会见学生,讲了英国文学情况。

  坐定后献茶。这时莱辛对我说:“我不喝印度红茶。”我一愣,顿时想起贾母不喝六安茶的声明。想来这是老年人的情性。当即回答说我这里没有印度红茶,我们喝的是北京花茶。“茶叶用茉莉花熏过的。”陶洁的英语极流利。

    茶过三巡,话也说了不少。她们所以来访,原来是因为读了我那篇小说《鲁鲁》(见于《1949-1989中国最佳短篇小说》)。这书是中国文学出版社编选出版的,前面有李子云序。全书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很好,子云的序也很精彩。最令我高兴的是《鲁鲁》的译文,除一些小地方不够准确(谁也难免)外,颇为传神。好几年前,澳大利亚一家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中国女作家三人集《吹过草原的风》,内有《鲁鲁》,译文较为生硬。有的翻译更看不出原作面貌了。《最佳短篇小说》中《鲁鲁》的译者是克利斯朵夫·司密斯。

  她们说她们喜欢动物,也喜欢写动物的作品。奇怪的是她们没有读过屠格涅夫的《木木》。话题转到英国文学,说起哈代。莱辛说她喜欢哈代,最喜欢《无名的玖德》。我想我最喜欢的是《还乡》,其中有苔莎一心向往大城市的心态,现在若重读,定会有新的感受。

  她们去过了八达岭。莱辛说那一条路很像意大利(希望我没有记错)。她问我写不写长篇小说,我说写的。她说希望早读到,可得找个好翻译。她的小说《金色笔记》已译成中文,我没有勇气替她看看文笔如何,以前读书读稿一目数十行,随意间就完成,现在数行之后眼睛就发花,想看也看不见了。

  话题转向了德拉布尔。我说你们家很像勃朗特姊妹一家,三姊妹都写作,有一个兄弟。她笑起来,说:“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我们的弟弟比她们的强多了。”勃朗特家的男孩游手好闲,有人请客,常找他陪着说话,类似清客一流人物。说话间,德拉布尔送我一本图文并茂的书《作家的不列颠》,其中有许多作家故居和他们吟咏描写过的景物。莱辛也拿出书来,但并不送我,而是交给陶洁,赠英语系。当然这样读这书的人会多得多,是好办法。两个多月后,莱辛从伦敦寄了书来赠我,书名《伦敦观察》,是一本短篇小说集,内容多为自己成为祖国的异乡人这类感受,正是我关心的。

  霍罗尔伊德不只写传记,还做了许多组织工作。曾任英国作家协会主席、英国笔会中心主席。他话不多,显得很谦逊。在座的还有英语系教授陈瑞兰,她翻译了多篇安格斯·威尔逊的小说。客人们希望见她,可能也希望她多译些英国作品吧。

  过了几天,数理逻辑专家兼哲学家王浩教授偕夫人哈娜来访。王浩兄留了胡子,须发灰白,若在路上相遇,一定认不得了。他的成就是大家熟悉的,于此不多赘。他们从美国来参加北大校庆,特别是数学系系庆,后在勺园小住。哈娜是捷克人,思路活泼敏捷,说的英语很悦耳。我觉得她很可爱。她说她到北大来,只想见一个人,可惜见不到了。那就是我的父亲—冯友兰先生。人见不到,还可以看看三松,看看遗著,看看我。于是来到三松堂。哈娜说她最喜欢《中国哲学简史》这本书,我们马上互引为同调。我素以为《简史》是一本出神入化的书。写这书时,父亲已有哲学史方面的研究成绩,又创造了自己的哲学体系,两卷本《中国哲学史》和“贞元六书”俱已流传。《简史》将两方面成就融会贯通,深入浅出,内行不觉无味,外行不觉难懂。还有经过卜德教授润饰的英文,可谓清丽流畅。哈娜还喜爱文学,对莱辛、德拉布尔的作品都很熟悉。也说起勃朗特姊妹。人处五洲,肤色各异,可是谈起来都很了解。世界真像个大家庭。

  座间还有清华学长唐稚松。他一九四八年到香港,我父亲写信叫他回来,他就回来了。唐兄现任中科院学部委员,一项研究成果获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为国家人民作出了贡献。除是科学家外,他还是诗人,旧诗格调极高,有“志汇中西归大海,学兼文理求天籁”之句。一九五一年陈寅恪先生曾专函召他赴穗任唐诗助教,可见造诣。他因另有专长,未能前往。

  和王、唐两位谈话,每觉有新趣。他们都是“志汇中西”、“学兼文理”的人物。聚在一起,真是难得。遗憾的是,说的话我渐渐不懂了,虽用心听着,还如在五里雾中坐地。

  八月下旬,美国女学者欧迪安来访。她是冯学研究专家,最近将几篇研究冯学的论文译成英文,自己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序,将在美国出版。她极赞赏父亲对郭象的见解,屡次提到。我乃赠以一本冯氏英译《庄子》,其中有一篇专论郭象的文章。她真是大喜过望,如获至宝。她这次要查清冯著每一本书的出版年月,十分认真仔细。有一本书一时找不到,她辗转问过许多人,那晚深夜又问到我这里,经过补充的线索,终于查清。

  我还想起另一位女学者,日本的后藤延子。《三松堂全集》中有的文章是她在日本找到的。她也是不肯有一点马虎的,对我们有些学者大而化之的作风频频摇手兼摇头。《三松堂全集》总编纂涂又光曾慨叹道:“若不认真努力,愧对延子。”

    坚忍执著,知其不可而为之,本是我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在似乎是要渐渐融化在滔滔商海中了。不要说皓首穷经,就是肯安下心来坐一坐冷板凳的人也愈来愈少了。

  然而总有希望。我想起另一位来访者。

  七十年代末,大家刚刚可以随意走动,三松堂来了个李姓青年人,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家在河南某县农村。他来的目的,是谈谈读书。他非常喜欢读书,村里无书,便每天步行数十里路,到地区(似是洛阳)图书馆去读书。回家往往在深夜。我后来根据他的谈话写了童话《星之泪》,写星星为一位好学的年轻人照亮路程。他的读书范围很广。除中国经典书籍外,那时正在读西方启蒙运动时的著作。他很想读狄德罗的《拉摩的侄儿》,却找不到。我发愿若买到一定寄去。我把他的地址姓名的纸条放在砚台里,过了好几年,纸条终于不见了。

  那年轻人后来不知读了多少书,又不知走上了哪一条生活之路。我想,在读书做学问的道路上,总会有更年轻的人跟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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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 11:52:00 | 只看该作者
第一次去青岛  



莫言



  第一次去青岛之前,实际上我已经对青岛很熟悉。距今三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的鼎盛时期。全村人分成了几个小队,集中在一起劳动,虽然穷,但的确很欢乐。其中一个女的,名字叫做方兰花的,其夫在青岛当兵,开小吉普的,据说是海军的陆战队,穿灰色的军装,很是神气。青岛离我们家不远,这个当兵的经常开着小吉普回来,把方兰花拉去住。方兰花回来,与我们一起干活时,就把她在青岛见到的好光景、吃到的好东西说给我们听。什么栈桥啦,鲁迅公园啦,海水浴场啦,动物园啦,水族馆啦……什么油焖大虾啦,红烧里脊啦,雪白的馒头随便吃啦……通过她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的描述,尽管我没去过青岛,但已经对青岛的风景和饮食很熟悉了,闭上眼睛,那些风景仿佛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方兰花除了说青岛的风景和饮食,还说青岛人的“流氓”。她说--起初是压低了嗓门,轻悄悄地:“那些青岛人,真是流氓成性……”然后就突然地抬高了嗓门,仿佛要让全世界都听到似的喊,“他们大白天就在前海崖上吧唧吧唧地亲啊……”这样的事情比风景和饮食更能引起我们这些小青年的兴趣,所以在方兰花的腚后总是追随着一帮子小青年,哼哼唧唧地央告着:“嫂子,嫂子,再说说那些事吧……再说说嘛……”她低头看看我们,说:“瞧瞧,都像磅一样了,还敢说给你们听?”

  生产队里有一个早些年去青岛贩卖过虾酱和鹦鹉的人,姓张名生,左眼里有颗宝石花,歪脖子,有点历史问题,整日闷着不吭气。看方兰花昂扬,气不忿儿,终于憋不住,说:“方兰花,你天天吹青岛,但你是坐着你男人的小吉普去的,你坐过火车去青岛吗?你知道从高密坐火车去青岛要经过哪些车站吗?”方兰花直着眼答不上来。于是张生就得意地歪着脑袋,如数家珍地把从高密到青岛的站名一一地报了出来。他坐的肯定是慢车,因为站名达几十个之多。我现在只记得出了高密是姚哥庄,过了姚哥庄是芝兰庄,过了芝兰庄是胶西,过了胶西是胶县,过了胶县是兰村,然后是城阳、四方什么的,最后一站是老站。但在当时,我也像那张生一样,可以把从青岛到高密沿途经过的车站,一个磕巴都不打地背下来,而且也像张生那样,可以倒背如流。所以,在我真正去青岛之前,我已经在想象中多少次坐着火车,按照张生报告的站名,一站一站地到了青岛,然后按照方兰花描画出来的观光路线,把青岛的好山好水逛了无数遍,而且也梦想着吃了无数的山珍海味。梦想着坐火车、逛风景是美好的,但梦想着吃好东西是不美好的,是很难过的。嘴里全是口水,肚子咕噜噜地叫唤。梦想着看看那些风流人物在海边上恋爱也是不美好的。

  等到1973年春节过后,我背着二十斤绿豆,二十斤花生米,二十斤年糕,送我大哥和他的儿子去青岛坐船返回上海时,感觉到不是去一个陌生的城市,而仿佛是踏上了回故乡之路。但一到青岛我就彻底地迷失了方向。从我舅舅家那两间坐落在广州路口、紧靠着一家木材厂的低矮破旧的小板房里钻出来上了一次厕所,竟然就找不到了回去的道路。我在那一堆堆的板材和一垛垛的原木之间转来转去,从中午一直转到黄昏,几次绝望地想哭,汗水把棉袄都溻透了。终于,我在木头垛后听到了大哥说话的声音,一转弯,发现舅舅的家门就在眼前。

  等我回到了家乡,在劳动的间隙里,乡亲们问起我对青岛的印象时,我感慨万端地说:“青岛的木头真多啊,青岛人大都住在木头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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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 11:53:00 | 只看该作者

抱着生命过海洋  







  有这样一则希腊神话,阿波罗爱上了西比尔,并且告诉她,不管多少年,只要她手里有尘土,她就能活下去。随着时光流逝,西比尔日渐憔悴,终成空躯,却依然求死不得。孩子们问吊在瓶中的西比尔:“你要什么?”她回答说:“我要死。”

  我认为死并非是上帝对我们的一种惩罚,倒是命运女神钟爱人类的标志。正如我们需要睡眠一样,我们需要死亡。正是死亡的黑暗背景衬托出了生命的光彩。试想,如果生命是无限的,我们还会觉得她的可贵吗?如果生命像空气、沙粒一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岂不是会像空气、沙粒一样无甚价值可言了吗?如果明天是无限的,那我们今天为什么要辛劳呢?一切都等到明天再说吧。假如这样等下去,我们能做成什么事呢?直到最后,我们一个个都成了瓶中的西比尔,那时也许才觉出死的可贵,生的可怕。

  正因为有死亡,我们才这么珍惜生命。我们每个人都应成为优秀的舵手,驾驶自己的生命之舟轻快地航行。优秀的舵手善于对付痛苦,而现实中的许多人却因痛苦而导致海水没顶,过早走向死亡。痛苦应成为我们生命之舟上的压舱物,正因为有了它的存在,我们的船才得以稳健地前行。优秀的舵手还会摆脱魔鬼的诱惑,他们看淡尘世的物欲、烦恼,追求真理,他们一生光明磊落,表里如一。他们惜时如金,勤勤恳恳,度过丰富而有效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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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 11:53:00 | 只看该作者

厨房里的看客  







  多年来我脑子里没有厨房的概念。当兵前在农村,做饭是母亲的事,与小孩子无关;即便是农村的大男人,几乎也没有下厨房做饭的,如果大男人下厨房做饭,会让人瞧不起。严格说起来农村也没有厨房,一进门就是堂屋,屋里垒着两个大灶,安着两口巨大的铁锅,完全可以把小孩子放进去洗澡。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大锅?那是因为锅里不但要煮人吃的饭,还要煮猪吃的食,而且农村人的饭量比较城里人要大得多,食物又粗糙,锅小了是不行的。除了这两口大锅,堂屋里还要安一张桌子,安不起桌子就用砖头垒一个台子,台子的洞里放着碟子碗筷之类,台面上就是安放祖先牌位的地方,侮辱了这地方,就跟侮辱了祖先是一样的。我的邻居家女人和人打架,实在打不过,就跑到人家的堂屋里,爬上那个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脱下了裤子。她这一手非常厉害,村子里几乎没有不怕的。堂屋的一角,是堆放柴草的地方,我们管那里叫草旮旯,天气寒冷时,猪就钻到那里睡觉。在我当兵以前,母亲要往锅里贴饼子时,经常让我帮她烧火,烟熏火燎,灰土飞扬,农村的厨房可不是个好玩的地方。我不愿帮母亲烧火,但很愿看母亲收拾鱼。吃鱼的机会很少,一年也就是那么三两次。每逢母亲收拾鱼,我就蹲在旁边看,一边看,一边问,还忍不住伸手,母亲就训斥我:“腥乎乎的,动什么?”

  当兵之后,连队里有大伙房,里边安的锅更大,不但小孩子可以进去洗澡,大人进去洗也没有问题。我很想当炊事员,因为炊事员进步比较快,立功受奖的机会多,可惜领导不让我当。星期天,我经常到伙房里去帮厨,体验大锅里炒菜的滋味。那把炒菜的锅铲差不多就是一把挖地的铁锹,打起仗来完全可以当做武器。用那样的大锅铲翻动着满锅的大白菜,那感觉真是妙极了。大锅里炒出来的菜,味道格外的好,无论多么高明的厨师也难做出军队里的大锅菜的味道。我吃了将近二十年这样的大锅菜,感觉着已经吃得很烦,但脱离军队几年之后,又有些怀念。

  我四十岁的时候,终于有了自家的厨房。厨房是妻子的地盘,我轻易不进去,进去反而添乱。但只要是她收拾鱼的时候,无论多么忙,我也要进去看看。当然是她收拾海鱼时,收拾淡水鱼我是不看的,淡水鱼太腥,而且多半活着。海里的鱼能让我想起少年时期,想起许多的往事。青鱼来了时,应该是残冬初春时节,母亲说,看青鱼鲜不鲜,主要看它们的眼睛,如果它们的眼睛红得沁血,说明很新鲜,如果眼睛不红了,就说明不新鲜了。前面我说过,我们一年里吃不到几次鱼,我每次看母亲收拾鱼就听母亲给我讲关于鱼的知识。她说的也是她的童年记忆。那时好像鱼很多。四月里,新鲜带鱼上市,母亲说,你姥姥家门前那条大街上一片银白,全是鱼,那些带鱼又宽又厚,放到锅里一煎,汩汩地冒油。现在,这些带鱼,瘦得像高粱叶子,母亲忿忿不平地说,它们也配叫带鱼?还有什么大黄花鱼,小黄花鱼,偏口鱼,披毛鱼,那时的鱼真多啊,价钱也便宜,现在,鱼都到哪里去了呢?母亲说。

  现在我到厨房里看妻子收拾鱼,其实是借这个类似的场景回忆童年,回忆母亲的回忆,这就如同打通了一条时间的隧道,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母亲的童年时代甚至更早,那时候,高密东北乡的鱼市上,一片银光闪烁,那是新鲜的海鱼在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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