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摭拾《床》之古义
安徽省利辛县巩店中学 夏飞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是李白的名句,人们是最熟悉不过的了,然而对于诗句中的“床”,却一直被许多人误解为睡觉的床。
床,早在古代可不是用来睡觉的,却是供人坐卧的器具,因而“床”的古义与现在是有区别的。《说文》解释为:“床,安身之坐者。”因此,在一些作品中遇到“床”字,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供人坐卧的器具。如《孔雀东南飞》中“媒人下床去”,贺铸的《凌歌》中“量船载酒,赖使君、相对两胡床”,朱敦儒《念奴娇》中“照我藤床凉似水”,李清照《孤雁儿》中“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等诗句中所提及的“床”、“胡床”、“藤床”都是这种供人坐卧的器具。
床的使用历史很早,传说是上古时代的神农氏发明的床。从战国一直到东汉之前都没有椅凳,这个时期的“床”包括两个含义,既是坐具,又是卧具。汉朝以前,中国人的坐卧方式是席地而坐,待客均在主人睡卧周围。久而久之,形成了待客的等级观。三国时期是中国低矮家具的形成期,人们多以席地坐卧为主。所以在古典文献中也就出现了“筵席”一词。东汉郑玄注《周礼》时解释说:“筵亦席也,铺陈曰筵,籍之曰席,筵铺于下,席铺于上,所以为位也。”
《现代汉语词典》对“床”的解释为:①供人躺在上面睡觉的家具。②像床的器具:冰床、机床。③某些像床的地面:苗床、河床。从古至今,由“床”引申而来的义项有很多,如像床的器具:琴床、机床、车床、笔床、橹床等。宋·陆游《入蜀记》:“二十日倒樯竿,立橹床。”“橹床”,是安在船上或船旁比桨要长要大的工具,需用底座固定,这种底座称为“橹床”。所以由“床”构成的复合词的中心义是:起安稳作用的底座。如“牙床”是生长牙齿的底座;如“灵床”,是放置灵柩的底座;如贴近羊身的部分,底部的羊毛,人们称之为“毛床”,《齐民要术·养羊》:“白羊三月得草力,毛床动,则铰之。”胡潔青在《齐白石三百石印·前言》中说:“看齐老人刻印是一大享受,……不用印床,而是一手握石,一手持刀,全靠腕力。”句中的“印床”,是指用来固定印章的夹具,专用于刻石章。一般印章可用木印床,而硬质金属、石坯等印材需用金属印床。这里是说齐白石不用印床运力,而是手握印章直接着力锲刻,自如灵活,全靠腕力运作。
床,在我国古代主要有四种:榻、罗汉床、架子床和拔步床。
大约在西汉后期,出现了“榻”这个名称,“榻”大多无围,所以又有“四面床”的称呼。它在当时专指坐具,但后来常被人们用作一种搬运方便,可提供临时休息的家具而大量使用。这也能从古诗中见到,如宋朝陈师道的《雪中寄魏衍》诗:“遥知吟榻上,不道絮因风。”再如宋朝陆游的《池上》诗:“旋移吟榻并池横,欲出柴门復懒行。”据《文献通考》中记载:“世言陈无己每登临得句,即急归,卧一榻,以被蒙首,谓之‘吟榻’。”如清代孔尚任的《桃花扇》归山:“你看松阴低户,沁的人心骨皆凉。此处好安吟榻。”还有《三国志·吴书》中就有“众宾罢退,肃亦辞出,乃独引肃还,合榻对饮”的记载,这里说的是孙权和鲁肃坐在一张榻上饮酒。漢 典 網而“罗汉床”是指左右和后面装有围栏但不带床架的一种床。围栏多用小木椽做榫攒接而成,也有用三块整板做成。罗汉床有大小之分,大的罗汉床可供坐卧,亦即围子床,它的作用就像我们现在用的沙发。古人一般都把它陈设于厅堂待客,中间放置一几,两边铺设坐垫,典雅气派,形态庄重,是厅堂中十分讲究的家具。所以榻和罗汉床除供人睡眠外,还兼有坐的功能。
而在清朝以前,甚至民国初年,国人待客的最高级别一直还在床或炕上。由此可见,这个时期,榻和罗汉床的主要功用尚不是睡卧,而是待客。另外从唐朝至五代以来,通览历代的绘画作品,如《韩熙载夜宴图》等,频频可以见到古人以榻或罗汉床为中心待客的场面。明代以后,特别是在清代,这种礼仪已成定式。因此罗汉床由朴素向华丽发展,特别重视整体装饰,像三屏风式罗汉床雕饰得就很华丽,这也显示了我国古代工匠的雕刻艺术。
而“架子床”和“拔步床”只作为卧具,供人睡眠之用。架子床是古人使用最多的床,床的四角安立柱,床顶部安盖,称做“承尘”,床的三面装有围栏,多用小料拼插成几何纹样,也有的在正面多加两根立柱,称为六柱架子床。架子床是明清两代很流行的一种床。
拔步床,顾名思义,“拔步”就是要迈上一步才能到达的床。拔步床造型奇特,它像一间独立的小房子,从外形上看,它好像是把架子床安放在一个木制平台上,床前设浅廊,长出床沿三四尺,廊子的两侧可放置一些小型家具和杂物。
由此可见,随着时代的发展,“床”的意义也是随着变化的,但是“床”在古代文学作品中的意义有时却难免会被今人误解。例如《孔雀东南飞》中的“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既然“床”是坐的器具,所以曾有许多老师和学生把此句理解为:刘兰芝刚嫁到焦仲卿家的时候,小姑子才刚刚能扶着椅子。这样理解是不正确的。椅子,在《诗·鄘风》里:“椅桐梓漆。”《陆玑·草木疏》:“梓实桐皮曰椅。”《埤雅》:“椅即是梓,梓即是楸。”《说文》亦曰:“椅,梓也。”而在唐朝贞元十三年(公元797年)的《济渎庙北海坛祭器碑》中,被称为倚子,碑阴中就有“绳床十,内四倚子”的记载。在1955年西安市出土的唐朝天宝十五年(756年)墓室壁画中,有一人端坐在椅子上的形象。另外从名画《韩熙载夜宴图》上也可以可看到有人踞坐在传统的雕花大床上,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也不尽相同,有人双足垂下,有人盘着腿坐。这说明,在唐朝中期,中国人才开始“坐”椅子的。所以“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中的“床”是不能理解为“椅子”的。
再如《木兰诗》中“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不少老师和学生理解为:开我东阁、西阁的门,坐我东阁、西阁的床。这里不仅没有把“床”字翻译过来,而且没能注意到古文的“互文见义”这种修辞方法。“互文见义”,就是在连贯的语言里,本当连起来说的两件事物或两个词语,上文举出一个方面而省去下文可说的一个方面,下文举出一个方面而省去上文所说的一个方面,两者互为补充,互相包含。唐代的贾公彦在《仪礼注疏》中说:“凡言互文者,是两物各举一边而省文,故云互文。”谢榛也曾在《四明诗话》中说:“若一言了问答,一市买鞍马,则简而无味,殆非乐府家数。”而“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实际上是复迭排比句,用以描写木兰回到家的情景,更好地衬托了亲人相聚的喜乐气氛,较好地表达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开我东阁门”与 “坐我西阁床”两者互为补充,互相包含,所以应把两句放在一起理解为:打开我闺房东面的门,坐在我闺房西面的床上。这里的“床”字,根据作品的背景,可以理解为木兰曾用来坐卧的“绳床”或“滕床”,这也是当时闺阁之中较好的坐具。明·高濂《遵生八笺》记载:滕床,藤制,上有倚圈靠背,后有活动撑脚,便于调节高低。《资治通鉴·唐纪》注:“绳床,以版为之,人坐其上,其广前可容膝,后有靠背,左右有托手,可以搁臂,其下四足着地。” “左右有托手,可以搁臂”,所以这种床最方便文人写字坐用。于是后来就有了专用的“搁臂”,又叫“臂搁”或“腕枕”。有的书上写作“阁臂”,那是误写。顺便说一下,“搁臂”是我国古代文人必备的一种用具,因为古代的书写格式,是自右向左,所以为了防止手臂沾墨,写字时就用搁臂搁放手臂。搁臂一般以玉、檀木、竹子为材料制作而成,也有象牙和瓷质的材料,其中以竹制为多。搁臂上多采用浅刻平雕,刻制一些书画,镌刻的内容有文字也有图案,通常是座右铭、诗画以及赠言等等。
上面说到的“床”,多是指坐具,但是,对于古代作品里的“床”字,我们也不能一律理解为坐具,有时它也正是人们用于睡觉的床。这可以从李白的“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到白居易的“独向檐下眠,觉来半床月”来证明,这里的“床”都是指人们睡觉的床。
那么“床前明月光”中的“床”为什么就不是睡觉的床了呢?因为任何作品都有它的时代背景,此诗作于唐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联系这首诗写作的时代背景,有人解释为“可以折叠的小板凳”,一种类似马扎的坐具,还是比较恰当的。说到“马扎”,古代称为“胡床”,是人们闲居或外出携带的坐具。《后汉书·五行志一》中说:“汉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京都贵戚皆竟为之。”胡床没有靠背也没有扶手,大部分应用于户外活动,比如出行、狩猎、游玩、行军等。所以说“床前明月光”是指诗人坐在院子里赏明月,而非在室内,其坐物是可以折叠的小板凳,而非睡觉的床。
不能理解成“睡觉的床”的例子还有很多。如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如果把“床”解释成睡觉的那个床,说成:屋里一大床,小男孩诡秘地围着小女孩很暧昧地转来转去,这是不符合李白的原意的。这里的“床”,我们应该理解为“辘轳架”。古人凿井多用辘轳汲水,较讲究的井上的辘轳架一般饰以银色,因此多称之为“银床”。古乐府《淮南王篇》就有:“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之句;李白《赠别舍弟台卿之江南》“去国行客远,还山秋梦长。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李贺《后园凿井歌》云:“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丝声浅。” 由此可知,李白诗中的“床”就是安置辘轳的架子。这里的“绕床”承上句“郎骑竹马来”,意为“你跨骑竹马而来,围绕辘轳架转圈”;“弄青梅”则承前句“折花门前剧”,意为“我在门前折青梅花枝时遇到困难”。这里的“剧”,《辞海》解释为:艰也,亦即艰难、困难之意。整首诗的意思是:那还是我的头发刚刚覆盖前额的时候,在门前折花遇到了困难;恰逢你骑着竹马来到,绕着辘轳架为我设法取得青梅。
除了释义为“辘轳架”的“银床”之外,还有意为“绣架”的“绣床”,意为“琴架”的“琴床””。如唐·胡令能《咏绣障》:“日暮堂前花蕊娇,急拈小笔床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争得黄莺下柳条。”这里的“床”即为“绣床”,指绣花时绷绣布的绣架。晋·陶渊明《时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这里的“床”,即为“琴床”,是放置古琴的架子。
还有一种情况更值得引起我们的重视。那就是现在只要一提到“床”字,我们便会立刻想到它是一种供人坐卧的家具,或是由它引申出的其它器具。其实它在有些作品中的意义却是非常丰富、复杂的,有时并非指器物。
如清人朱彝尊《怀汪进士煜》:“安床红豆底,日日坐相思。”意思是睡在相思树下,日日思念汪进士。这里的“床”用作动词,是“睡”的意思。
再如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其中的“床头屋漏”历来被人们误解为“床头有屋子漏下的雨”。其实“屋漏”是一个名词,它是屋内西北角的特定名称。《尔雅·释宫》:“西南隅谓之粤,西北隅谓之屋漏,东北隅谓之宦……”《辞源》修订本“屋漏”条的第一个义项是:“房子的西北角。古人设床在屋的北窗旁,因西北角上开有天窗,日光由此照射入室,故称屋漏。这句诗以借代的修辞方式,举出室内的两个具体地方,“床头”和“屋漏”,用以代指整个屋子,是列举部分以代整体。两句诗的意思是:整个屋子都没有干地方了,但是雨脚如麻依然下个不停。不直言漏湿,而说“无干处”,才使下句的“雨脚如麻”无语义重复之嫌。
另外,古人多以“空床”表现孤独凄凉的氛围。如李商隐的《端居》:“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便写出了客居他乡的诗人半夜醒来的感受:远方的家书盼不来,连做一个归家的梦也做不成,只有一张空床对着凄冷的清秋。何等寂寥!贺铸《半死桐》中:“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诗句反映了妻子亡故后,自己雨夜独处,回忆往日情景的悲凉心情。
当然,由于人们越来越远离古代社会生活,对诸多很重要的古代文化常识也日渐生疏起来,难免会出现以讹传讹的现象。从上面对“床”所作的探究,便可见一斑。因此我们今后在阅读历代文史作品时,有必要对类似问题进行一番探讨,应做到探赜索隐,含英咀华,力避生吞活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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