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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1976年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心灵深处的震撼
德伟
地震把分割两个院子的墙震塌了,很长时间没有修复。虽然院墙塌了,不用再绕道,但是我再也没有去过后院……
我出生在北京什刹海湖畔的一个四合院里。1976年,我13岁。
我们这一代,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末期降生,从小营养不良。而后在混乱不堪的日子里度过童年,耳闻目睹“打砸抢”、打群架等那个年代特有的社会现象。懵懂岁月里的一场灾难,唤醒了我们沉睡中的良知,伴随着痛苦与欢乐交织的日子,我们慢慢长大了。
伙伴离去
唐山大地震留给我最深的记忆,莫过于一对双胞胎同学——国栋、国梁的遭遇。国栋、国梁住在我家后面一条胡同里,我们住的两个院子紧挨着,有一个门相连,北京俗称“穿堂门”或“后院门”。后来流行的词汇“走后门”大概就是因此而来。开始这个门开着,后来因为来往穿梭的人太多,溜门撬锁经常偷东西,大人们就把它堵死了。孩子们对堵死“穿堂门”很有意见,但也没办法。虽然这样一来两个院子里的人来往要绕很远的路,但这并没有影响孩子们的交往。我和国栋、国梁在一个班,又在同一个学习小组,放学后总在一起写作业。那时候不像现在,孩子们放学后都躲进小楼里自成一统。我们是根据居住位置,分成学习小组,一起写作业,然后一起到什刹海河边捉鱼捞虾,有时玩晚了,就在一起吃饭。国栋、国梁的老家在唐山,父母都是老师,工作很忙,但对孩子们的学习抓得很紧,经常给我们辅导功课。国梁父亲话不多,不是看书,就是干活;而国梁妈大嗓门,操一口响亮的唐山话,总爱说一句:“忒好咧!”那是对我们最大的夸奖。
国栋、国梁哥俩性格各随父母。国栋好静,学习用功成绩优秀;国梁好动,跑得飞快,还参加了业余体校冰球队。地震时正赶上放暑假,国栋随母亲回唐山探亲,国梁参加体校训练,和父亲留在家里。结果,国栋和母亲被地震夺去了生命。
从此以后,国梁变得沉默寡言,上完课就去训练。学习小组也散了,那曾充满着国栋、国强小哥俩欢声笑语、回荡他们母亲响亮唐山话的后院,变得寂静无声。转年冬天,不幸再次降临到国梁身上。冰球队到结冰不久的后海训练,冰层坍塌,国梁落水。等教练和路人把他救上岸时,国梁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地震把分割两个院子的墙震塌了,很长时间没有修复。虽然院墙塌了,不用再绕道,但是我再也没有去过后院。两个小伙伴永远消失了,在我的心灵深处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国梁的父亲后来也搬走了。临行前,他来到我家,用颤抖的手,把小哥俩用过的一枝钢笔送给我。那枝笔,我珍藏至今。
抗震棚
地震发生后,大家猝不及防,纷纷跑到开阔的地方躲避。我家附近的疏散地点是刹海湖业余体校的运动场。记得7月28日天亮之后,全院老少都跑到那里,运动场上聚集了很多人。但是很快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大家都没有带雨具,很快就坚持不住了。一些人开始回家。我们的院子比较大,但都是老房子,地下还有防空洞,当时属于“危险地带”。街道上很快来了通知,说最近还有余震,绝对不能回到屋子里居住!于是,我们院子里十几户人家在大院当中搭建了一个足有100平米的大棚,并且集体入住。从此,就开始了住抗震棚的日子。开始时好奇,觉得这种兵营似的集体生活很有趣,同龄的孩子们在棚子里追逐打闹,很是热闹。住长了,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一是热,苫布搭成的大棚像个蒸笼,人又多,哪儿都不敢去,挤在一起像煮饺子一样,一觉醒来,浑身上下全是汗;二是蚊子多,怎么都赶不走。用蚊香吧,四面透风的大棚又兜不住烟,只好用清凉油把露在外面的身体涂满。即使这样,也免不了被咬上十几个包。
随着天气渐冷,院子里的大棚没法住了,大家都纷纷在院子外面马路边上搭起自家的抗震棚来。搭建地震棚的材料五花八门,大都是各个单位下发的救灾物资。有苫布、油毡、塑料布、毡子、毯子、瓦楞板、钢筋、木料等等。于是,各种各样的抗震棚星罗棋布地点缀在胡同里。有大的,好几间房子连着,下面砌着矮墙,里面通着电线,外面涂上油漆,非常漂亮;也有非常简陋的,灰不溜秋,四面透风,像农村西瓜地里的窝棚。可惜当时没有相机,没能留下那些奇特的街景。
从1976年7月28日以后,我和父亲一直住在抗震棚里,直到1977年元旦前夕——这是按照母亲的“指示”办的。我是家里惟一的儿子,又最小,母亲对我格外操心。记得秋后的一天早晨,母亲突然叫住正要去上学的我,嘱咐说,今天要格外小心。我很不以为然。母亲却十分认真,告诉我,昨天做了个不好的梦,我家的抗震棚失火了,要多加小心。没过多久,母亲的话应验了。离我家不远的一个抗震棚真着火了。幸亏发现及时,不然来个“火烧连营”,那麻烦就大了。这以后,母亲不让我们在抗震棚里点蜡照明。入冬后,有的抗震棚里开始生火,危险性更大了。母亲只让我们晚上到抗震棚睡觉,她每天都要检查几遍抗震棚里的炉子,并嘱咐父亲千万别睡沉。
一个初冬的黄昏,我放学回家,天色已暗,却见母亲站在大院门口,正等着我。原来有人在我家抗震棚附近挖了个坑,母亲怕我掉进坑里摔着。寒风里,我看到母亲花白的头发飘扬着,显得非常苍老,心里不禁一阵发紧,母亲才50岁呀!
露天课堂
1976年9月,我们上初中了。那时候叫“戴帽”初一,还是在原来的小学上。由于地震警报尚未解除,我们被临时安排在什刹海体校操场上课。
露天学校只上三门课——语文、数学、体育。老师拎着黑板,我们每人带一个小马扎。每个班圈出一块地方,就开始讲课。操场紧挨着马路,环境嘈杂,汽车喇叭声经常打断老师的讲课,大家也无法集中精力。那段时间学习的内容,早已忘光了。
由于在体校操场上课,守着好多篮球场、排球场,所以体育课特别多。体育课实际上就是玩。常常是几个班的孩子一起打球。由此结识了同年级的一个女孩子——小叶。小叶的父母被地震夺去了生命,她成了孤儿,被一位好心的体校教练收养,并安排她进入体校排球班,那里有每月十几元的伙食补助。我们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小叶发疯似地训练。听老师说,她每天练习滚翻救球几百次,大腿内侧都磨烂了,却从不叫苦。同学们知道了她的遭遇,都很同情。而我则从她忧郁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国梁的影子。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凑了几元钱,委托老师交给小叶。过了几天,老师拿来一只排球,告诉我们,这是小叶用我们给她的钱买的。小叶说,大家的心意她非常感激,愿意和同学们成为好朋友。后来,我们经常在一起打排球。小叶的个子不高,但防守技术非常好,她的年龄应该和郎平相仿。虽然她没有成名,但经历了那样一番磨炼,相信足够她应付人生的任何挑战了。
地震后的四合院
从记事起,我们居住的四合院发生了几次大变化。第一次是挖防空洞,第二次是地震,第三次是盖小厨房。
挖防空洞把四合院的格局和地面破坏了,地震则使四合院雪上加霜。我们住的院子在挖防空洞时,把原来的影壁、大门、二门、回廊都拆了,地面的方砖也被清除。原来那个古色古香、青藤绕墙的院落变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地震又造成了进一步破坏,部分院墙坍塌,北屋的两间耳房也掉了顶子。但四合院还是显示出了顽强的生命力。老北京人常说“墙倒屋不塌”,这就是四合院里老房子的一大特色。房屋的结构非常坚固、合理,四梁八柱,而且都是用传统的榫式咬合,即使墙倒塌下来,房屋整体并不垮架。所以,唐山大地震对北京老四合院的破坏并不像挖防空洞时那样严重,修复起来也比较容易,把塌了的墙和顶子修补好就行了。但是地震以后人为的因素,却进一步加剧了四合院的衰落。先是在院子里盖地震棚,后来这些棚子慢慢变成了水泥加砖头垒砌的小屋子和小厨房,每家都自己挖沟修上下水,四合院原有的疏通排泄系统和生态环境被彻底破坏了。一些人家还乘机抢占地盘,把外地的亲戚接来入住,原来只有6户人家,猛然增加到13户。人一多,矛盾接踵而来,原先古朴和谐的民风逐渐消失,邻里不和,吵架拌嘴成了家常便饭,有两家邻居还为芝麻大点事差点闹出人命。惟有几家老邻居一直和睦相处。地震后不久,北屋里两位老人先后患脑血栓瘫在床上,他们惟一的女儿在内蒙古插队没能返城。我父母等几位老邻居悉心照顾,一直到老人的女儿返回父母身边。后来,我们那个院子拆迁,临别之际,几位老人相拥而泣,久久不愿分开。
转眼30年过去,我已经步入不惑之年。但是那场地震带来的悲欢离合,那些四合院里发生的故事,那些童年时代的往事,还常常萦绕在心头,永远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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