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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1976年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7.28”我在大兴
徐德诗
真是巧,这么大的地震,让我这个刚接触工作的人碰上了,而且还该我值班……
“地震啦……地震啦! 快起来……快起来!”刚放暑假、带着五岁的儿子来县里探望我的妻子急促、惊慌地喊叫,把我从熟睡中惊醒。
我赶快伸手到枕边摸眼镜,没有!
此刻,用长凳、床板临时搭起的床在晃动,撞在紧挨着的墙上“哐、哐”作响。“是地震!”
我伸手去划拉从门边悬拉过来的灯拉绳。“啪嗒”,随着声响,悬挂在房顶的四十度灯泡大幅摇晃着亮了。我没戴眼镜的眼睛恍恍惚惚看到,灯光下,屋内所有东西都在动,纸糊的顶棚沙沙地抖动着,屋顶和山墙上的老土块和尘土从山墙和顶棚间隙落到床上、桌上、地上、蚊帐顶上。
晃动的床上的蚊帐中,妻子抱着惊醒的儿子在往床边移动。我终于摸到了我的眼镜,它已从枕边滑到了床边。
我一声“快出去!”妻子挟着孩子下床趿拉着鞋,我紧随其后,蹿出了屋门,踏入院子。
院子大地还在低声吼叫、微微颤抖,闷热的空气中夹着刚刚蓬起的土腥味儿。我们回头看,刚离开的屋子里还在沙沙响、房山墙上的院灯晃得房影、树影乱动。
当年,我工作的北京大兴县地震办公室,位于大兴县县政府大院内,是通道东边第二排靠通道的三间房。
两个多月前,我从甘肃铁道部第一设计院调回北京,来到这里,从人工地震勘探改做天然地震的监测和管理。虽然尚未入门,但我已经参加了值班。三天值班一次、通过电话收集全县八九个测报点的土地电、土地应力、土地磁、地下水位的日均值,向市地震办公室报数并索回当日磁情指数(K值)。
真是巧,这么大的一次地震,让我这个刚接触地震工作的人碰上了,并且还正该我值班。
当我们蹿到院里,院内有人住宿的房内也纷纷亮起灯,一个个光着膀子的人陆续跳入院内,相互询问是否地震了。
我还记得,头天晚上,天气格外闷热,人人身上汗流浃背。政府办公室前,就是大通道上还放了一场露天电影。两院的干部和家属散坐在各排房房角、通道中央,边看电影边纳凉。电影结束,很多人不回家了。那时候,别说空调,就是电风扇也很少见。县委、县政府两院的房子虽也是平房,但相对一般宿舍要高大,院内又有树木,比一般家里多少凉快些。人们摇着扇子在院内纳凉、闲聊,到午夜才陆续回屋休息。有的人刚入睡就震了。
我正要与院内慌乱的人们交流、与住地震办公室跑的人们打招呼,室内电话铃声骤响。我一下意识到自己的职责,一个箭步冲入值班室。抓起电话,是旧宫中学地震测报点的刘老师。他报告:“旧宫这块震感强烈。”我说:“县城也很强烈。”他问:“地震多大?在那儿?”我回答:“还不知道。 感觉不会小,又上下颠、又前后左右摆,远不了。”我大声说着,也为让围到地震办公室跟前的人听见。
这时候,顶棚和墙的间隙中还在掉小土块和尘土。有人喊我:“快出来吧。里边危险。”
又有人叫:“大徐,你那儿老占线。政府办公室给你打不进来。”我赶紧中断和小刘老师的通话,给县政府办公室拨通了电话。县政府办公室要我快给领导报告地震情况。我答应着挂掉这个电话,又拨了市地震办公室的电话。市地震办公室有三部电话,也许是我这个电话打得早,市地震办公室工作人员蔡火片同志接了我的电话,回答我,市里震感也很强。但国家地震局还不知道在哪儿发生了多大的地震。此时,可以听到耳机里市地震办公室其他电话的铃声响个不断。我又分别要通地球物理研究所四室、白家疃地震台的电话,知道了北京临近的许多地震台的测震记录都出格了,一时定不了震中和震级。我赶紧将情况向县政府办公室报告上情。
此后,我接听电话一刻未断,有测报点的、有各公社的、有领导的、有老百姓的……都是问是不是地震?大不大?在哪儿?还有没有?
此间,值班室前后窗口的人换了一拨儿又一拨儿。家在县城的郑文卿主任和同事刘永凤都赶来了,打开了东边沼气办公室的门,用屋里的电话了解全县各地的情况。
将近早上6点钟,即地震后两个多小时,县委常委、县公安局马局长来电话,要我立即到政府大院门口乘车,随他去位于大兴县东南的采育镇。刚才从基层报告中了解到采育镇发生灾情。县领导反应真快。我赶快报告郑主任,回我屋里穿上长裤、汗衫,之前的两个多小时我一直是穿了条运动裤衩在接打电话。此时,妻子才告诉我,五岁的儿子震后又晕又吐。我哪分得开身,只好让她一人带儿子去县医院。
跑到大院门口,斜对面公安局大门里驶出一辆212吉普车,前排右座上是马局长。我拉开车门上车坐到了空空的后排。
司机一加油门,吉普车在政府前街上飞驶而过。清晨的县城街上空荡荡的。虽然凌晨发生大震时,许多居民跑到了街上。但现在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看看县城没什么明显破坏,很多人又都回去休息了。那时公众防震减灾意识很薄弱、信息传递缓慢,别说唐山,就是本县采育的情况都不知道。
吉普车冲上通往采育的柏油路,高大的白杨树在这清晨灰蓝色的天空下飞速退后,车窗外吹来比县城里新鲜得多的清风。眼前景色怎么能和大地震联系得起来?
因为刚到县里工作,与县领导还不熟悉,上车后我只向马局长问了声好,再没说话。车出了县城,马局长说话了:“这地震到底是在哪儿?咱们这儿采育厉害。咱们两边通县、房山也有破坏。市里还有破坏。”公安系统信息灵,马局长对全市震灾已有了解。我仍然报告市地震办公室还没通知,但凭自己感受说,北京全市震感都厉害,这个地震小不了、也远不了。
接着,马局长就问:“这是不是你那天晚上汇报的那个地震?”我思索着、谨慎地回答:“应该是吧。”他又问:“那为什么不通知大家?”我小心地说:“我那天晚上汇报的不是正式预报意见,只是会议上讨论的情况。不能通知。”其后,我汇报了相关情况。
县委常委们都没说话。崔书记就说:“咱们听上边的。你们县地震办公室勤问着点儿。有情况马上报告。”
采育镇位于凤河中段的河东北岸。凤河是大兴县东部自西北向东南流淌的一条河。县里来的公路在采育镇口过桥穿镇。公路过桥前,有很长一段与凤河平行,河边依依垂柳一排排、一行行,给公路提供荫凉,给镇子立了一道屏风。今天,给马局长和我却是一个震惊。
到大兴工作虽仅两个多月,我已来过两次采育。镇上有个采育中学,位于县里来的公路在采育镇口过桥后的北边河岸上。中学建立了一个业余地震测报小组,在一位叫宫朝月的物理老师的带领下,业余地震测报活动搞得很有起色,不仅设置了土地电、土地磁、水位等观测手段,还发动学生搞动物宏观观测。这个小组是全县群测群防的骨干。
地震发生后,到我离开县城,许多业余地震测报小组都给我们县地震办打过电话,就没接到宫老师的电话,不知采育的情况。
吉普车在采育桥西头戛然而止。
桥东一片混乱:沿河的一些房屋,有的已整个塌倒、有的房角垮落、房顶塌落、门窗玻璃碎落;嘶哑喊叫的声音此起彼伏;房前屋后废墟上、公路上灰尘飞扬、人影攒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地震现场,还不是极震区,就已使我震惊不已。
过了桥头,一群慌乱的人哭喊着、抬着一个被褥卷从一条小巷里出来。我们赶快让到一边。这群人后面,几个人喊着“马局长!”朝我们跑来,其中有宫朝月老师。他们个个蓬头垢面、人人悲情流露。为首的抓住马局长的手,连说着:“惨哪,惨哪,太惨啦。”马局长让他慢慢说。
为首的一边带着在镇上察看,一边汇报已了解到的灾情:灾重的就是镇上。尤其是沿河岸的房子几乎全完了。据刚才统计,伤亡已有14人。
此时,宫老师来到我身旁。我问他,“你们怎么不给县地办打个电话?”他赶紧告诉我:“断啦,通讯全断啦。”他指着为首的低声说:“那是采育公社书记。他说的那些死的,有的真不值、真冤。”
他讲了两个死亡者的例子。一个人是大震时房子没倒,已经跑到了院子里,一看自己没穿衣服,又回屋去取衣服,刚进屋,房顶就砸了下来;另一个人是房屋倒塌时,他已到了院子里,如果就待在院子里也不会有事,他却还往大街上跑,通过窄巷子,让院墙和落瓦给砸死了。都是缺少地震知识和防震常识。我问宫老师测报手段的情况。他眼圈红了,让我跟他去了学校。
穿过挤满避难人群的操场,宫老师带我来到原来的观测室,已成了一片废墟。几个学生正在挖掘、清理观测设备和资料。宫老师告诉我,昨天,观测土地电的微安表的指针一直不稳定,晚上,指针抖动得把微安表打坏了,原计划今天进城去修理的,这回连房子也毁了。看来昨天土地电不稳就是前兆异常啊。我一边让他把资料抢救整理出来,一边跟他商量赶快恢复观测。
回县的路上,我们心里都沉甸甸的。其时,我们还不知唐山发生的更大的灾难呢。马局长问我:“采育破坏这么重。青云店离它那么近,也看不到什么破坏。为什么?”我想了一下,回答了三条:一是从国家地震局发的“京津唐张震中和地质构造图”看,采育镇有一北东向断裂通过,且是拐点,应力易集中;二是河岸上建房,基础差,遇震易遭破坏;三是采育那些破坏严重的房子有的本来就破旧,有的建筑材料太差。马局长表示同意。
将近九点,我们回到县里。此时,天开始下雨了。我直奔办公室。刘永凤同志还在忙碌地接打电话。没等我问,她就告诉我:“上边还没通知‘三要素’;郑主任和县领导都下乡看灾情去了,让咱们盯着电话,知道哪儿震,赶快报告;还让你随时准备跟县领导下现场。”
我想,还是得先搞清地震的情况,但市地办的电话总占线,我就问其他区县地办。从通县知道,它们西集公社死了不少人。又从平谷知道,市革委会领导往他们那儿去了。震中在平谷?有可能。历史上,那里发生过八级大震啊。但这次还没听说死人。这地震到底在哪儿?多大?太可怕了。
刘永凤同志抓空又告诉我:“你爱人背着孩子已进城回家看你们老人去了。下雨了,我们让她别走。她还是走了。”我知道,妻子一是怕她和儿子在这里,我工作不踏实;二是怕我不放心在北京城里的老人。我很感激她对我工作的理解。
午前,市地震办公室和县政府办公室几乎同时通知,地震发生在唐山,震级7.8。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唐山!竟然是在唐山——一周前我刚刚离开的那座重要的工业城市。接近八级的地震是特大地震,对于城市是灭顶之灾啊!
雨越下越大,各公社的灾情不断传来。除采育死了人,其他公社还没有,但报来了大量的房屋破坏、院墙倒塌、喷沙冒水等情况。我们就上报县政府办公室和市地震办公室。由于没有交通工具,远处情况无法自己去落实,只好电话请临近地震测报小组去落实。近处,我和从家赶回县地办的王春圃同志骑自行车去落实。
那时,大兴县城范围不大。骑车一会儿就出了城,但大雨之下的乡村土路泥泞不堪,自行车常常沾满泥浆无法滚动,只好车骑人了。临近县城,房屋破坏虽不严重,但农民们没人敢进屋。大雨中,他们挤缩在刚刚搭起的简易棚下。最严重的是广阔的庄稼地里,已积了没过小腿肚的水、还未成熟的青玉米周围盖上了厚厚的黄沙,一个个喷沙孔四处遍布,沙水混合着从地下涌出。
就是站在县城西临卢城公社的这样一片水汪汪的地里,我和几个落实情况的同志又赶上了一次地震。先是听到低沉的隆隆声,我还以为是从地里上空通过的电话线通话响。还没抬头,脚底下就传来震动、紧跟着人就晃动起来了,眼前水面从西向东泛起波浪,那一个个喷沙冒水孔似乎获得了一股巨大的动力,大股大股地喷出沙冒水来。“又震啦,又震啦!”大家纷纷嚷了起来。虽然嚷着,可谁也不敢乱动,直到大约一分多钟后,脚下不再感到震动了,我们才一步步挪出这片喷沙冒水地。雨,瓢泼似的下着,谁也不说话,却都闷头往县城走,任凭全身湿透,真是惊吓得不轻啊!
回到办公室,看到电话机已挪到了屋门口,为的是一有情况,马上往院子里跑。我换了身干衣服,又来守电话,替下仅剩一人看家值班的刘永凤同志。她爱人下乡了,只好把刚一岁多的孩子带来了。这会儿,下面询问、报告的电话又多了。报告房屋破坏的多了。
天黑后,知道了刚才那个地震是在滦县,还是唐山那块儿,震级是7.1。虽然震级比主震小,对我们这儿影响可不小。本来因下雨,已回到屋里的人,这会儿宁可淋雨,也不回屋了。
市里、县里都下了紧急通知,要求各级政府、各单位组织大家避雨防震。各级各部门的工作逐步开展起来了。一批批县委县政府的干部冒雨下了乡。县领导直接指挥我们县地办的工作,把灾情的收集、汇总、上报交给县政府办公室;县地办负责从上下掌握震情、组织群测点观测、分析、提出预测意见、落实宏观异常。大兴县进入了唐山地震抗震救灾令人难忘的日日夜夜。
这一天,我是第一次经历地震。从此,我与防震减灾结下了不解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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