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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1976年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蓝光照亮真情
杨迎新
震灾中,那些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成为我生命中永恒的珍藏。
1976年,我30岁,是唐山市公共汽车公司工会的一名干部,刚结婚不久,住在唐山市路南区刘屯街东风楼,地处市区东南部,靠近丰南县地界(后来知道,这里是地震最强烈的核心区)。东风楼是一幢有六个单元的两层小楼,我家住的是二层30多平米的两居室,非常简陋,房顶是20世纪70年代北方农村常见的那种木檩加煤焦板结构,比水泥预制板重量轻,但因为是整体浇注,故整个层面连成一体;没有煤气、自来水,家家备有水缸和蜂窝煤,吃水楼上挑,炉灰楼下倒,很不方便。
当时,大家的防震意识很淡漠。70年代初,尤其是1975年2月4日辽宁海城发生7?4级地震以后,唐山群众才在文件传达中知道一点地震的事,媒体对地震的报道极少,亲朋间传播一些信息,还经常受到官方的“辟谣”、追查,因此人们不知道地震的惨烈与可怕,预防也不认真,记得最常见的预防措施就是,睡觉前在桌上倒立一个酒瓶子,地震发生会震倒瓶子摔碎把人惊醒这样的防护措施。人们坚持了一阵,见没动静就拉倒了。
1976年7月28日夜晚,天气像凝固了一般闷热阴沉。我楼下住的是一个八口之家,当外科医生的夫妇和他们的六个孩子,这家人爱好音乐,还养着不少小动物。这天晚上,悠扬的琴声、歌声不断。我睡得晚,夜里十二点半左右才上床,由于天热,翻来覆去睡不着,楼下还不断传来犬吠声,更加令人烦躁。朦胧中突然觉得一股凉风裹着雨点从窗口扑进来,我便起身把窗帘拉上,然后躺下接着睡。刚要睡着,屋里突然大亮,像白天一样,觉得很奇怪,进而想,可能是停电后忘了关灯、又突然来电了吧?这样想着用眼扫了一下北窗,才发现不是灯亮,是外面的天空全亮了!那是一种闪着淡蓝色银光的明亮,像月光而又比月光强百倍(地光)!正纳闷间,一种低沉怪异、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由远而近、由弱到强地滚动而来,犹如千只猛虎齐吼于空谷,又像万只野牛聚哞于旷野,那是一种蓄积已久、无处排遣而突然冲决出来的怒叫,是一种强遭束缚、不屈而又无奈的哀鸣,是人间很少听见的天籁之音(地声)。正当我被这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惊得发呆之时,床铺便上下猛烈地颠动起来,身体被颠起半尺多高,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对睡在旁边的妻子大喊一声:“地震!快跑!”我跳下床向房间门口跑去,刚跑几步,便觉得脚下波浪似的摇动起来,人像立在大浪中航行的轮船甲板上,竭力想站也站不稳,我练武术时练过“站桩”,自认在保持平衡上有点功夫,但此刻一点也不灵了,不由自主地两手扶地,向前爬行,但爬了几步就爬不动了,因为摇动太剧烈,地面像浪尖上的船,忽而立起来,忽而倾倒,人像圆木似的来回翻滚。我滚爬到卧室门口,就听到厨房里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我意识到是热水瓶、水缸、锅碗瓢盆被砸碎的声音,我的头上、身上也被落下来的东西狠狠撞击着,当时并没有感到疼痛,只觉得一阵阵头晕眼花,接着就听隆隆一声巨响,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强烈的烟土味呛醒,感觉自己被埋在了废墟之中,呼吸非常困难,神智恍惚,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一点声音。我想像不出这样呆着能坚持多久,顿时一种绝望的念头袭上心头,难道就要死了吗?一个30岁的生命就要完结吗?爱人在哪里?她跑出去了吗?她还活着吗?我的许多愿望和理想还没有实现,还有许多该办的事没有办,这样告别人世太没价值、太匆忙啊!转念又想,震魔无情翻脸,造物主要收回它的“造物” ,又有什么办法?唉,死就死吧!这样一想,反倒觉得轻松与超然了。恍惚中,我仿佛在悠远静穆的月光下徜徉,30年生命历程中的重要情境,像电影蒙太奇的画面飞闪而来,家乡的土地,上学工作的地方,尤其是父母的面容,兄弟姐妹、恋人朋友的身影,像是在画上一样,一种年代久远的黑白画,他们表情平静恬然,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神秘的微笑。我看着他们,他们不说话,没有悲怆,没有哀号,始终是那种淡淡的微笑,难道这就是死亡大门的景象吗?多年之后,我常回想起这令人难解的一幕,并与相关的研究作比较,有研究者说,人的最后阶段是“进入黑暗隧道的感觉” ,犹如胎儿从产道娩出;大作家雨果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看见漆黑的光”; 一位心理学家将人类“濒死体验”分为五个阶段:安详轻松、意识逸出、通过黑洞、亲朋欢聚、与宇宙合一。这与我的感觉大体相同,略有差异者,“黑洞”于我来说是月光下的感觉,他描绘的亲朋景象是“形象高大,绚丽多彩,光环萦绕,宛若天使”,我的亲朋则朴素一些。这当然是后话了,还是说当时。
且说又过了一会儿,突然,一个豆粒般的微小光点射进我的眼角,定睛一看,是天上的星光!我似乎看到了一线生的希望,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没有被深埋,臀部以下被砖石、土块紧紧裹住,腰背以上被一块巨大的煤焦板压着,身子像虾一样弯成90多度,我试着想动一下身子,没有成功,只有平伸的右手似可动一动,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你—在—哪—里?救—救—我!”是妻子的声音!“你在哪里?”我大声喊道,“我在这儿!”原来妻子就在我旁边!她也被一块大焦子板压着,我的右手正好搭在上面,我用力把这块焦子板向上一托,她就说轻松一点,叫我赶快搬开。但我此时被压得匍匐着,平伸的手使不上劲,我必须先拱开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块焦子板,直起腰来,才能救她,而这又需要以压在她身上的那块焦子板作支撑才行,我说:“你忍一下,我先站起来”,于是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挺胸直腰,背上的那块焦子板被我拱得斜立起来了,但终因体力不支,又重重的把我压趴在地,如此反复几次,筋疲力尽,也没能拱开那块巨大的焦子板,只觉背上阵阵钻心的疼痛。不能这样等死,我说:“喊人吧!”于是我和爱人便一起喊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竟然有人回话:“你们在哪儿?” “在这里,快来!” “你们坚持住,我马上就来!”黑暗中一个人很快过来了,他搬开压在我身上的焦子板,又刨开挤着我两腿的砖石,这时我发现自己不能动了,他把我从砖石缝隙中拽出抱起来,放到废墟上,接着又把我爱人也救了出来,她也不能动了,我俩并排着躺在一起。我们当时只穿着裤衩背心,来人又从附近找来一条被子,盖在我们身上,安慰我们说:“你们先休息吧,我去看看别人,不用担心,我随时来看你们。”这时天还黑沉沉的,不到早晨5点钟。
后来我们才知道,救我们的这位大哥叫陈连喜,30多岁,是开滦煤矿工人,他一家三口住在我们楼旁的一座平房里,只受点轻伤,看到我们这幢楼全部倒塌,他迅速安排好家人,就赶来救人,在废墟上跑来跑去,双脚扎得鲜血淋漓,用两块棉布包着。地震中他救了不少人,住在我们旁边楼门的一对京剧演员夫妇,就是他背出来的。(如今,陈连喜夫妇已经退休,住在丰润区,逢年过节我去看他们,提及当年救命之恩,心中溢满感激之情。)
被救出后,我们仰面朝天、一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废墟上。周围渐渐传来走动的声音,对老天的怒骂声、呼救声、搬动转石的吆喝声响成一片,独独不闻哭泣声,户户房到屋塌,家家痛失亲人,人们已被突然降临的伤痛击晕了,淹没了,瓦砾中的生命在呻吟、流血,他们没有时间悲痛,有的只是对生命的夺抢,与死亡的抗争!没有受伤或伤轻的人们自动组织起来,展开了悲壮而伟大的救助活动。人们大多只穿裤衩背心,袒胸露背,遍身泥污,沉郁悲戚的神情中透射出坚毅和冷静,像原始野人那样无畏而飞快穿行在残垣断壁之间,给绝望的人们送去希望。住对面的牛老师夫妇给我们送来了温情的话语和一把核桃仁;人们用扒出来的面粉在一个砸扁的脸盆里烙饼,烙好的第一张就给我们送来了;尤为难忘的是得到了张建国、张建华小哥俩的热情帮助,他们当时还不到20岁,跑来东风楼救父母、妹妹,父母不幸遇难,妹妹受重伤,他俩忍住悲痛,除照料妹妹外,还细心照看并不认识的我们,找来塑料布,在我们身上搭了个挡风的小帐篷,建华当时是下乡知青,在瓜园看瓜,弄来一些甜瓜、西瓜,分给大家,至今那饼、那瓜的香甜,仍存留于口齿之间。(震后,我调到唐山劳动日报副刊,任编辑、副科长,主持工作。1986年,报社需要添人,也是有缘,此时在钢厂上班的张建华发奋读书,以优异成绩从电大中文系毕业,我便推荐了他。到报社后,他当编辑、记者,干得非常出色,他曾与另一名记者合作,勇斗歹徒,救助被抢劫的少女,被评为“唐山市学雷锋十佳公民”,多次获省、市先进工作者称号,他的作品多次获省一、二等奖,现在是报社群工部主任。)
然而,震魔的淫威并未收敛,7月28日这天,似阴似晴,天空呈混沌怪异的乳白色,天气变幻不定,一会儿风一会儿雨,一会儿又是烈日当头,几乎每过几分钟就有一次小的余震。傍晚时分,发生了大地震之后最强的7.1级余震,只见那些还未完全趴架的楼房,几次猛烈地前俯后仰之后,轰然倒塌;大树歪下身子,像扫帚般扫着地面;地震像一面大铁筛子狂筛猛甩,原本支棱八叉尚有缝隙的废墟经此一筛,变得更沉实了,我们身下,埋在废墟深处的医生夫妇八口之家,声息全无,全部遇难。我们所在的东风楼,伤亡极为惨重,24户中震亡18户,仅存二层上的6户,这与它是最高层且房顶较轻有一定关系。此次地震,我的大姐、姐夫,我爱人的父亲、大姐,均遇难身亡。后来得知,我们的遭遇牵动着亲人的心,沧州家乡的老父亲,背着干粮和一把小板镐,要来唐山扒我们,被二姐劝住;在保定工作的舅舅,让孩子开着一部大吊车,连夜赶到唐山,但遍地山一般的废墟和拥堵的道路,使他们根本找不到我们——即使找到也晚了。后来这部大吊车加入了抢救不相识伤者的队伍。“远水难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个人不如组织”,在唐山大地震中得到了充分印证。
地震后最要紧是抢扒埋在废墟中的人,伤者被救出后,人们便少有时间照顾了,因为到处都是被压埋的人,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呼救声。因此我和爱人在废墟上躺了整整两天,直到7月29日傍晚,单位得知我们的情况,派职工吕大顺等把我和爱人抬到了汽车公司,偌大的停车场,躺满了重伤伤员,白杨树的汽灯下,上海医疗队的医生护士汗流浃背、不眠不休地救治伤者,我爱人骨盆骨折,头被砸破,缝了18针;我腰部骨折,手脚膝盖多处受伤,进行了消毒处理。我们并排躺在帐篷的一角,周围常有断气的人被抬出去,我听到人们小声谈论我们:“这两口子能活吗?”“够呛”,闻之不禁黯然,心情一度非常颓丧。然而周围也弥漫着温情,公司党委书记张树海蹲在我们身边,鼓励开导我们,每天忙得飞一般的吕大顺,给我们端来一碗酱油粉丝汤,喂我们吃下;建国、建华也跑来看我们,送来一把蒲扇和两个白籽红瓤的黑色大甜瓜,当时我们都昏睡着,他们没忍心叫醒我们,在扇子上写了几个字:天热,蚊子多,扇子给你们用。震灾中,这些比金子还珍贵啊!
7月31日上午,我们被安排去大连治伤,我和爱人各躺一块门板,被运往飞机场,上飞机时人太多,混乱拥挤,解放军救援队的团长在前面抬着大喊:“同志们!让一让,这两口子都受了重伤,没人照顾,让他们上一架飞机吧!”一边喊一边抬着门板向前冲,汗湿的军装紧贴在他的背上,泛着大片白碱,这个形象永远刻在我的脑海里(后来我打听到这位团长姓高,但不知驻防何处)。这样,我和爱人终于同乘一架飞机,和其他伤员一起,转移到大连海港医院进一步治疗。
大连依山傍海,风景秀丽,气候宜人,一下飞机顿觉周身松爽,汗渍全消,伤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但最让人难忘的是大连人的热情,还是在去往医院的路上,他们就守候在我们身边,拉着手问长问短,不停地嘱咐司机开稳点。当时的海港医院不大,突然安排震区的100多名伤员,床位十分紧张,为了给我们腾出病房,许多本地患者提前出了院,把最好的病房让给我们。伤员多是危重、骨折病人,治疗、护理工作十分繁重,医护人员昼夜忙碌,吃不好睡不好,两眼熬得布满血丝。就拿给骨折病人翻身来说,就是件麻烦事,需要三四个人站成一排,用手托着一齐使劲,慢慢翻过去,稍微用力不均,伤员就痛得钻心大叫,因此每给病人翻一次身,几乎等于一次“战役”,医护人员常常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当时物资供应紧张,为保证伤员吃好,医院专门到外地买来鸭子和新鲜蔬菜,千方百计改善伙食,为使饭菜合乎每个人的口味,他们逐个问我们喜欢吃什么,顿顿饭都是预先登记,保证每人能吃到可口的饭菜,记得有一次,我说想吃点豆腐脑,果然就端来了,是护士特意到街上排队买来的。我们躺着不能动弹,吃饭喝水是个难题,护士就端着饭碗一口一口地喂,从无半点厌烦,每逢开饭时间一到,病房里一个护士守一个病人,开始喂饭,常常是病人一边吃饭,一边眼角滚动着感激的泪水。20来岁的小宋,是从当时开办的“赤脚医生培训班”抽调来的,她高高的个子,白皙红润的面庞,活泼热情,照顾伤员十分周到,吃鱼的时候,她把鱼刺一根一根的择净,一边喂一边讲大连的风土人情,她还经常为大家代写家信,我和爱人写给父母的第一封信,就是她给代笔的,这封信我现在还保存着,每当看到它,就想起小宋那笑眯眯的面庞。二十五六岁的护士小刘,身材苗条,娴雅文静,但工作泼辣,善解人意,服侍伤员的“拉撒”,擦身洗脚,她尽心细致,不怕脏不怕累,没有半点嫌弃,多么可敬可爱的人啊!多少年之后,每当忆起当时的情景,我的心中就涌起一股滚烫的热流……在大连的近两个月的日子里,我们充分感受到祖国处处有亲人的温暖,大连市委多次组织慰问伤员,文艺工作者到病房演出,街道的大妈把我们的衣物被褥拆洗一新,是年九月底痊愈的伤员出院之前,还给每人发了一套蓝色的新衣。当我们登上返回唐山的火车,恋恋不舍地紧紧握住大连兄弟姐妹的手,倾诉感激、惜别之情时,车厢内外哭声一片……
真情,义薄云天的至爱真情,使我在凄风苦雨、满目血腥的震灾噩梦中,看到了希望,疗好了创伤,挺起了脊梁,获得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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