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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12 20: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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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1976年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我比唐山地震大10岁
孟庆忠
24万遇难,16万重伤。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这数字实实地砸在耳朵里,震得生疼。
地震袭来时,我在睡梦中。
我家东距唐山市区仅有30多公里。我被惊醒后,感觉就像坐上了筛谷的筛子。耳边只有玻璃等物的碎裂声,屋顶的泥皮纷纷脱落,掉在身上、炕上。
那年我虚龄10岁。在农村,这种年龄属于懵懂初开而又不谙世事的阶段。不过,别看年龄不大,对地震的体验可有过一次。1975年2月的那次“海城地震”,震感就波及冀东地区。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正伏在炕沿上写作业,忽然觉得脚下的地面轻微地晃悠了几下。父亲说“地震了”,可是全家人也没有什么恐慌。因为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震动就停止了。
这次不然。大震让父母首先醒来,慌乱之中父亲用极简短的言语和母亲做了分工,那就是身边的两个儿子每人负责一个,“我管老大,你管老二”。电灯?早就拉不亮了,屋里黑咕隆咚。我蜷缩在母亲怀里,傻乎乎地为那些“噼里啪啦”的家具什物心疼。母亲边劝着“咱再买新的”,边等着父亲踢开老式的格窗。窗子踢开后,我被父亲挟裹着扔到外窗台,随后自己跳下还没停稳的地面。这时,母亲的手里却空了。原来,父母各管了我的一半,小我几岁的弟弟还在炕上熟睡。在父亲的“叱责”声中,母亲紧忙在炕上划拉,找我小弟。可满炕都已经被摔碎的泥皮覆盖。一顿胡乱摸索,最终小弟被“挖”了出来,没有醒透的他不能自己往外跳,已经逃到外面的父亲和我接过他,强迫他站在地上。
母亲的大脚趾被窗台上的碎玻璃划出了血,其余无恙。父亲去寻那与爷爷奶奶同住的我的几个姐姐。大姐险些被倒在炕面的整堵“中间墙”压着,幸好在墙倒之前已经抽身。爷爷去开屋门时,门轴早因门框的走形转不动了,才想起跳窗自救。这么一耽搁,还好,地震停止了。因当时的住房是苇草铺排的房顶,上盖较轻,只是明暗之间的两面墙消失,侥幸没引起房倒屋塌的后果。回味这瞬间惊险,全家心惊肉跳。
很多人摸黑来到距房屋远一些的街道上,互相庆幸着死里逃生。可村里不时传来嚎啕声。看来不是都那么幸运。大队部旁边高挂的广播喇叭,平时经常惹人烦躁,现在因为断电,悄无声息了。负责广播通知的,是一个被众人称为“老大”的鳏夫,此时手举大号硬纸筒,呼唤着赤脚医生的名字。硬纸筒每响一次,众人都要谛听到底让医生去谁家。而短暂的静寂之后,便又有几声哭叫。硬纸筒播出了数十家的名单,那个扎着短辫的女农医怎能忙得过来?
盛夏季节夜短,天渐渐亮了。爷爷和父亲不顾尚且存在的危险,小心翼翼地踅进破败的房间,打算找些充饥之物。大街上立刻传来高嗓门的喝骂:“那是谁还敢进屋?不要命了!”我听得出来,这是生产队的干部在分工巡视。尽管态度严厉,现在想来,毕竟是为了履行职责。灾难降临,小小的生产队包括会计保管在内,都在先公后私,捍卫着全队社员的生命。
农村的孩子没有暑假,那是被麦秋和大秋两个农忙代替的。我偷偷让姐姐去为我寻拿书包,要去上学。姐姐不敢,去跟母亲“告状”。母亲边裹伤趾边说:“听这阵势,你们的学校还会有么?”后来复学时,我深深佩服母亲的“卓识”,她怎么知道我们学校的几间瓦顶校舍全部趴架呢?
我穿起一件大褂子,如同大人踱步,沿街走着看着。脚下多见裂开的地缝,不免让人恐惧。除了少数草顶房屋,大部分建筑都已不甚完整,勉强站立的也是缺边掉角。听人们议论说,村里的公益墓地已经太挤了,经大队干部紧急商议,就在河堤内侧底部一字排开,权且入土罢。哪里还能讲究棺椁厚葬?绝大多数都是席片一卷,草草掩埋。那天的农历是七月初二,过后每到忌日,阵阵的哭声和飘飞的冥币便笼罩着整个河滩,让人不忍去听去看。
10岁的我,已经有了难过的感觉。这也确实让人压抑。见面的伙伴们交换着信息,诉说着一个个遇难同学的名字,接着便是满眼泪水。据说,几乎没有被房屋倒塌时飞落砖石砸中而离世,大多都是在废墟中窒息而死。有一家姐仨个,两个是我们同学。浩劫袭来时,父亲在外地上班,娘儿四个全被捂在倒塌的砖石木料堆中。她们还曾有过对话:“妈,这是咋回事啊?”“咋回事,这就叫天塌地陷……”可是,随着空气渐渐稀薄,三个小姐妹都没挺过来,只有母亲被“刨”出了一条命,这些经过,都是听这位母亲含着泪水、哽咽着诉说的。我的同学谈起时,还想到这样一件事:前一天,他“欺负”了姐妹中的老二,被老师好一顿狠骂,因天色太晚暂且被饶过,但老师要求他第二天上学时,首先要给人家道歉。可现在……这才叫无法弥补的遗憾,终生的遗憾,隔世的遗憾。
每家每户都搭起窝棚,仅够容身。街面上,也用生产队打场的大块苫布,攒成如两间房般大小的帐篷。此情此景,“家庭”的界限已经不是那么严格,任何一个男女老幼,都可在此闲坐,和睦融洽,苦中求乐。锅灶大都无法使用,由队长分派,街头支起了硕大的铁锅,烙开了“集体饼”。生产队的一头老牛被砸死在饲养棚,每人还能分到一小份牛肉。不过,缺油少盐的,没觉出怎么好吃,尽管那是第一次品尝享用这种美味。
傍晚时候,又发生了一次大的余震。此时我正在屋后的水塘边,看那些不时蹿出水面的泥鳅。余震来时,只见水塘如同端不稳的大盆,水在里面摇摇晃晃,微波溅到我的脚面。泥鳅、蛤蟆,叫叫跳跳,闹得更欢了。它们大概也想逃命吧?你还能跳出这汪水塘么?脚下的裂缝,似乎增大了宽度,吓得我不敢看。扭头望见了房顶,“哗哗哗哗”,苇草草把交叉错落,搞乱了本该齐整的秩序,甚至扭曲得不像样子。余震停止,房顶恢复平静,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我深知,那里面已经乱了套了。
小小少年,本不该承受如此变故,可数日后,更远的消息一点点传至小村。唐山,平啦!死伤不计其数。原以为震中就在附近,因为村子里“走”了那么多人,加上邻近各村总数,够惨的了!谁知道关于唐山的传言是真是假?一些在唐山有亲戚的人家便开始坐立不安,而这时,有个在唐山市里上班躲过一劫的乡亲,以步代车回家探望,证实了这残酷的说法。那人还说,刊载新闻的报纸无处寻觅,不过已经恢复送电的公社大队,开始收听电台的广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是“唐山、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相比之下,本村让人心颤的厄运,便也微乎其微了。电波飞向全国各地,远在江西谋职的叔婶听得愣了神。婶的老家正好是丰南,双方的故园都被划为震中重灾区。思维醒来后,更是肝肠寸断。灾区的邮政尚未恢复,平日写信的联络方式如今暂不能实现。只能惴惴地等待。那感觉……
与世纪同龄的70多岁的奶奶,此时便开始念叨市里的亲戚。父亲骑上那辆“国防”自行车,带着足够的干粮,上路了。当时的市区号称“100万人口”,我家的几户亲戚累计一起,也不过二十多口人,但足以让人牵肠挂肚。傍晚父亲就返回家中,神情沉重了些,带来的消息吉凶各半,并说这已经相当不错了。亲戚们讲,震后的日子里,眼前随处可见堆放的死尸。徒步跑来的解放军战士进驻后,清理废墟,救出伤者,将遇难同胞集聚一处,等待车辆和直升飞机运走处理。医疗队有条不紊地救助轻伤员,伤势严重者统一转至外地。死伤数字渐渐上升。救助清理基本完成后,官方宣布的统计数字是24万遇难,16万重伤。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这数字实实地砸在耳朵里,震得生疼。
不久要恢复上课了。自带马扎、小凳,坐在没有屋顶和四壁的教室基座,开设露天课堂。经过灾难洗礼的小学生,还在回想着那熟悉却永远消失的面孔们,不再嬉闹,听起课来全神贯注。该是一种珍惜吧?对学习机会,对友谊,对生命。
也有支农劳动课。我记得对小学生,最适合的活计是捡棉花。棉田垄沟里,不时露出一座座小“沙丘”,那是大震时翻浆遗留下的痕迹。中间休息时,带我们劳动的妇女队长,也不再像以往那样轻松地讲故事。她家的孩子比我们略大,也在河堤下长眠。从此,她便改变了性格,持续了多年沉默寡言的状态。
入秋,就在露天教室里,有天下午三点的“重要广播”,又把我们刚趋平静的心跳大肆搅动了一番。毛主席逝世!以前我们不知关心时事,弄得好几个同学不懂“逝世”是啥。老师哭着解释给我们。我们又经历了一场“地震”。校北不远处,农田劳作的女社员坐于地上,哇哇嚎啕。听那声音,超过了一个多月以来所有村人的任何一次……
我比那场地震大10岁。这就是说,每到一次10年大祭,我的年轮都要划上整整10圈。如今年届不惑,那惊心动魄的场景也已逝去30年。这30年中,坎坷挫折可谓不少,但对我来说,任何困难都不会再让我退缩。劫难的锤炼,已经将无畏融进骨髓,她会伴我一生,去征服严峻的命运,塑造一种足以使任何灾祸都给人类让步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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