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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1976年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逃脱死亡魔掌后的心灵笔录
马嘶
唐山大地震发生后,却使我在生命的伟力面前感到惊异。从此,我抛弃了对人类自身力量的偏狭之见,真正认识了生命的伟大韧性和强悍。
30年前那场使整个世界为之惊骇的唐山大地震发生时,我正和几位同事在河北省丰南县五七大学(今丰南一中)办文艺创作班。我们借住在学校一个小院的一间老式客房里,偌大的一个房间,四个人各占了一个角落的单人木床,屋子里仍有宽敞的空间。
7月27日是学员们报到的日子。这一天天气奇热,吃过晚饭,我们在校园里散步,因为中小学教师也在这里办暑期学习班,院里人很多。暮色苍茫中看见几位老师在墙上刷写大字标语,写的是“宁可千日不震,不可一日不防。”看了标语,一位同事开玩笑说:“50年内外到100年内外,这里将有大地震。”大家哈哈一笑,溜溜达达走出了校门。那两年常有唐山要地震的传言,但并未引起人们的警觉,仿佛那是十分遥远的事。今天,不知为什么老师们写这样的标语,是上面有通知,还是这里的地震小组测出了什么异常现象?这想法只在我的脑子里闪现了一下,随即便消逝了。走到小河边,忽然一阵风起,天上落下几颗大雨点,我们便疾步走回学校。
由于第二天我要给创作班学员讲第一课,晚上,同事们睡去,我仍伏案写讲课提纲,写完入睡时,已是后半夜了。
似乎是刚刚睡熟,我就在巨大的轰响和猛烈地震荡中突然醒来。猛地睁开眼,隔着一层薄薄的蚊帐,我看见那被映成奇异红色的木制房梁倏然裂塌下来,犹如天崩地裂那样可怕。我本能地飞速从床上跃下,俯身往床下钻。顷刻间,我就被埋压在瓦砾堆中了。我跪着的下半身被重重地压在堆积如山的砖石底下,愈压愈紧,丝毫动弹不得。真是万幸,我的上半身却可以自由动转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那是一个黑洞洞的狭小空隙,我的头部同一块固定住的木板之间仅有两三寸的距离。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睡的木板床翻转过来斜担在倒塌的墙垛上,恰好形成个三角形的小空间,我的上半身便是嵌在这个空隙中,才得以活了下来。
我被无法摆脱的痛感和求生的渴念折磨着,心想:大概过不了多久我就不会再有“三寸气在”了。我不愿也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便也像旁边不绝于耳的呼救声那样一声声呼救着,还不时抓起一块瓦片敲击着我头上的木板。我暗暗鼓励自己:要坚持,坚持到有人来救我的时候。要知道,在忍痛坚持时,那时光慢得如同停滞不动一般,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我终于得救了。几个幸免于难的学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救出时,已是九点多钟了,我已被压了5个多小时。我成了大地震中一个遇险生存下来的幸运者。
此后,人们见了我总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幼年时我就知道了这句俗谚。流传在千百万人们口头的这句古谚,似乎带着宿命论的色彩,说的是“福大必命大,命大必福大”这样一种有关人生命运的因果关系。作为大地震的一个幸存者,当人们把这句古老谚语用在我身上时,我只是舒心地笑笑,并未去认真思考它所含的实际意义,自然也就没有希图有什么“后福”。而今,唐山大地震过去30年了,在我回首往事时,另一句俗谚“30年河东,30年河西”忽然闯进脑际。于是,我忽有所思。我把这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古谚联系了起来,便产成了一种顿悟:这两句古老谚语原来揭示了深刻的生活真理,他们是对生命价值的深刻阐释,具有形而上的哲学意义。
我曾亲眼目睹过人类大量被毁灭的事实:战争、瘟疫、水灾、饥荒……那些都是使人感到恐怖和惨痛的景象,它们使我感到生命竟是如此怯懦、萎靡和柔弱得不堪一击。然而,唐山大地震发生后,却使我在生命的伟力面前感到惊异。从此,我抛弃了对人类自身力量的偏狭之见,真正认识了生命的伟大韧性和强悍。
唐山震后的那些日子,我听到过许多关于生命战胜死亡的故事,它们像神话那样奇异得让人难以置信,但那些故事的主人公都是有名有姓,实有其人。他们中的一些人已被写进纪实性作品和具有史料价值的论著之中而永远被人们记忆着。
市第一医院年轻的女护士王子兰,地震时在医院值夜班,被埋压在瓦砾深处。她把一瓶葡萄糖盐水抓在手里,就用这瓶液体维持了八天七夜的生命,直到被解放军救出。46岁的家庭妇女卢桂兰,被压在瓦砾底层,没有饭吃,也找不到水喝。在饥渴难忍时,她想起不知哪一部电影里演过,可以用自己的尿来解渴。于是,她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片,蘸着自己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点尿往嘴里挤。13天以后,她被救了出来,创造了人类生命史上的奇迹。开滦赵各庄矿的5名采掘工人,在井下作业时遭遇到大地震,深陷在千米深的巷道里,与外面失掉了联系。5个人齐心协力寻找一条生路,但他们又懂得爱惜体力在此时是多么重要。他们坚信,党一定会派人解救他们。15天以后,他们果然获救生还。
还有不少与此相类似的故事在人们口头流传着,我相信那都是生活中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正是这些千真万确的事实,使我愚昧的心产生了顿悟:人的生命伟力比自然力更为强大,它战胜了大自然无情的肆虐与袭击,连那些貌似“世界末日”的巨大灾难,也不能使生命丧失殆尽。
今天,我又想到了20年前哥伦比亚阿尔梅里镇由火山爆发引起的泥石流,以及不久前发生的诸如印度洋海啸、飓风卡特里娜的肆虐、巴基斯坦地震等给人类造成巨大灾难的自然浩劫,无一不是雄辩地证明了生命的伟大力量。
同生命的强悍伟力一样让我感到振奋和骄矜的是无比珍贵的生命价值。以唐山大地震中曾险些罹难最终又活下来的人们而论,这30年间所显示出的生命价值是难以用数字来计量的,幸存者们在这30年中所创造出的有形和无形的价值用“辉煌”二字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平庸者如我也不想谦拒这样的赞词。当然,我们也明白,这辉煌首先是我们跟随伟大祖国与时俱进的结果。
姚翠芹,一个年轻美丽的部队文工团团员,刚刚转业回到唐山,安排在银行上班不久,就被大地震剥夺了直立行走的能力,落得个高位截瘫,只能在轮椅上度日。姚翠芹有着非凡的上进心和意志力,它不断用自己圆润的嗓音练习唱歌,还运用自己爱美的禀赋和特有的艺术感觉来练习写作,写出了一篇篇优美的散文作品。她参加了许多高雅的文艺活动,曾以残疾人艺术团团员的身份多次进京演出,她的美妙歌声和炽烈情感使观众深受感动,因而多次受奖。她曾多次摇着轮椅参加市里的创作会议,她的作品多次发表在我们的刊物上。还有一位我未曾见过、甚至过去也未曾听过她名字的王林梅。当时19岁的女兵王林梅休探亲假回唐山,7月29日就是她休假期满要回部队的日子,然而她却成了7月28日唐山大地震的受难者。她的伤残程度比姚翠芹更为严重,不仅截瘫,连手部活动都是极度困难的。然而,她却以常人难以想像的坚强意志,克服了重重困难,写成了一部16万字的自传体长篇《期待每个黎明》,于2005年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
姚翠芹、王林梅伤残时还是妙龄少女,30年过去,如今已成了年届半百的中年人。虽然她们至今仍不能站起来行走,但她们却以极其独特的方式张扬了无与伦比的生命的价值。
我自己也是唐山大地震中遇险又活下来的幸存者,也曾经历了生和死只有咫尺之遥那样的危险时刻,但我似乎比姚翠芹们更为幸运,因为我身上没有留下任何伤痕。因而我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也许体会得更为深切些。
唐山大地震发生时,我刚届不惑之年,30年过去,大地震恰好把我的生命化作略有倾斜的两半。因而,“30年河东,30年河西”之说基本上适用于我生命史的分期。回首前尘,我一生中的前后两半,也恰恰是泾渭分明的两个时期,或曰前半生和后半生。
我的前半生虽有在北大读书的短短四年美好时光,但总起来说是平庸的,碌碌无为的。从20世纪50年代后期到70年代中期,在“左”的大气候里,我们的许多大好时光被虚掷了,而那正是我们应该大有作为的青春年华。我们这一代青年学人,似乎命中注定是“大器晚成”的一代,就连那些才华出众者,也大抵是两鬓染上秋霜之时才成其大业的,那些早逝者也就没有这些“后福”了。
当我在大地震中充分认识了生命的韧性和伟力之后,我便认识了人类,也认识了自己。我变得坚强起来,成熟起来,纯净起来,我开始向一个勤于思考,勇于创新的真正学人转变。我就是以这样明朗心态迎来了中国社会的大变革,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也迎来了我的文学创作和学术事业的高峰期。
这个高峰期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现在,已经持续了30年,而且将更坚挺地持续下去。因为我在1995年从岗位上退下后,我为自己制定了治学与写作的三个五年计划。震前,我发表的诗、散文、小说、文艺评论和演唱作品,加起来不过10来万字,而震后的30年中,我出版的散文集、文艺理论批评集、长篇纪实作品和专著有10部,连同未结集的作品,加起来有300万字。
我个人的生活境况也有了较大改善,仅就我安身立命的环境条件而论,这变化是最为显著的。幼年在家乡上学时,念书、写字是趴在窗台上或坐在小炕桌上。震前,作为一个基层文化工作人员,下了班我只是在一个简陋卧室中的一张三屉桌前看书写作。而今天,我拥有一间朴雅幽静、藏书较丰的书斋,圆了我终生的梦想。
这便是“大难不死”带来的“后福”,这便是我的“30年河东,30年河西”的巨大变化。
我终于有了这样的彻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深刻内涵是,人活着,就有希望,就有发展,就能显现生命的价值,就会创造辉煌,就会有幸福的前景。所谓“30年河东,30年河西”,说的是人的境况是会变化发展的,或由坏变好,或由好变坏,一切都靠着自己争取、奋斗、创造。这便是生活的辩证法,这便是生活的真理。
因而,生命是世上最宝贵的,最应珍视的。人应该很好地活着,人类应该团结起来战胜自然灾害、消弭战争。任何一个政府都应以保护生命为职责,把为人民减灾作为己任,在减灾中投入更大的力量、更多的爱心,采取更有力的措施。否则,这个政府是不称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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