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本朴素的老黄历。 我住在一对老人的家里。他们今年才终于换去2019年的日历,挂上当年的新日历。泛黄的纸轻薄欲飘,隐隐能透见明日的消息,上面红的绿地印着日期,印着什么月望月朔、宜忌凶吉。我被一根红毛线挂在一个钉子上,那钉子已不光亮,结实地嵌在灰白的水泥墙里。毛线上挂了两支笔,一支是黑笔,另一支也是黑笔。这对老人家不会过一天就撕一面,而是叫我在头上顶了个锈迹斑斑的大黑夹子,把过去的日子翻过面收起。还有一面比我大得多的整年的日历,挂在我的右边,上面歪斜几个大字,像儿女远亲的电话号码、种植洋芋的日期、药片的服用剂量……我就和这面大日历一起,倚在墙边,望着门前垒起的石泥砖,吹着第一手自然来的清风。我凝望着,去记着也被记下好多事。 腊月廿九宜出火 今天一大早奶奶就抱着电话笑嘻嘻的,爷爷凑在一旁也想插上几句话。电话那边好像是他们的女儿,说是要回家了。挂掉电话,奶奶便转身忙碌起来,口里念叨着让爷爷铺床烧柴。爷爷一边应着,一边有点跛地走过来,拿起笔,在我的右下空白处写下“煮好5点25分”,字仍是有点歪斜,但流畅了不少;接着,他往斜上看了一会,又在一旁写上“煮饭4时43分开始”;随后,在左上方列一竖式,笔尖慢慢移着,嘴里小声念着,算出一个数“82”,一拍手,用力写下“煮饭时间82分”,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爷爷啊,您算得很好,但时间并不是十进制。我乘着风鼓动自己的身体,想要做出一些声响,可爷爷早已转过身忙活去了。幸而奶奶心切,早就在灶锅边准备,今晚该又是菜满圆桌了吧。 二月十八宜祈福 我已经好几天没见爷爷了。十几天前,其实我并不是很懂,但大概能看出来爷爷是生了病。那天来了几个人,带上爷爷和奶奶一起驾车走了,焦急得紧。大门锁上后,我便在这孤独了好几个晴雨。总之,今天爷爷终于回来了,他神色一般,但总归是好了很多。刚进门回头叫来两个小辈,腰板一挺手一指,说道:“天亮就跟我上山翻地去!”小辈腼腆地笑笑,望向别的长辈,那些长辈则撇撇嘴,手一挥,催着爷爷赶快去休息。一番收拾后,天已经是靛青。爷爷一人走过来,久别重逢般在我身上记一笔,工整地写下“血压140/82,血糖6点1”。昏暗中透来那边的灯火,原来是神像前插了几炷香,奶奶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用乡音细说着“安然无事”“长命百岁”之类。我也安然,纸页不翻,心中诉说着同样的心愿。 五月廿七宜祭祀 爷爷今天写的字格外潦草,我静默思索了许久,才认出“祭奠父亲”几个字,还漏了些笔画。爷爷今早携了些元宝,几个水果,几支香烛,一并放进灰扑扑的布袋里,就出门向左挪到山那边去。屋里好安静,我想着,什么是人类说的时间与寿命?我也有时间,我也有寿命吗?过一天就翻过一页,让我厚厚的身躯逐渐薄下去,大概是我寿命的终结了吧。然后我的效用就发挥完毕,也许多年后出现轮回,但大抵是存不住我的。他们会把我扔掉,还是把我放在某个角落,在某时某刻来翻看我的遗迹,就像爷爷说的“祭奠”那样?想着想着,爷爷回来了,那个灰布袋空了,爷爷的眼睛也有些红了,他用手捂了捂,皱纹里闪些干涸的晶莹。门外落进一滴雨,渗入纸页里,成了我的泪。 如今我也不去在意什么时限寿命,依旧微黄地倚在水泥墙上,凝望记录着这座山边老屋,和老屋里来来往往的人。我不报悲也不报喜,我只是默默地吐出日子,吐出生老病死,吐出一个个连绵不绝的潮落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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