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蝉鸣不休,屋内燥热难耐。 常州今年的夏天真热啊,比我被贬谪的儋州还要热上三分。躺在这屋里已有十余天了,几天来,我水米未进,人已虚弱到极处。苏迈、苏过和钱世雄在旁边焦急无奈,我想宽慰,却实在没有力气说话了。 门外芭蕉似乎动了一下,一忽儿一阵微风吹进屋来。 我心头却清楚得很,六十四年来的故事不停地在脑海穿梭。 四十七年前,父亲带着我和子由,从家乡出发,出剑阁,走蜀道,踏关中,过洛阳,来到汴京。第二年,我和子由同登科甲。仁宗皇帝说:“为国家求得二宰相。”恩师欧阳修说:“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 那时的我啊,心里都是大丈夫当求治国平天下。我给皇上上《治平策》,想廓清宇内;我想“西北望,射天狼”,为国家扫平边患。可皇上看重的是我的文采,而不是策论。他依旧对我恩宠有加,但皇上的恩宠,换来的是小人们带着嫉妒的毒箭。 御史台阴森的柏树、乌鸦和深井,让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与其与小人为伍,不如处江湖之远,去写写心中想写的文章,与农夫们一起躬耕为乐。 “心如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生平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在黄州,我看“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赤壁,感怀“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与朋友泛舟,赏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在山间我竹丈芒鞋,早已淡看蝇营狗苟,勾心斗角,“也无风雨也无晴”。哪怕你们把我贬谪到更远的惠州,儋州,我也能“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没有好酒好菜,我煮东坡肉,做生蚝,这份快乐,岂是京师“君子”们所能体会的? 我无须笑傲江湖,因为我已笑傲时间,笑傲历史。因为在赤壁的那个夜晚,我已经感受到历史的宏伟壮阔和生命的渺小脆弱,我情愿化作黄石,超然于时间之外,看云起云落。 在这里,曾经“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我,“自喜渐不为人识”。不为人识又有何妨,我的诗,我的文,我的字,我给黄州百姓烧的红烧肉,我给杭州百姓在西湖筑起的堤坝,可能才是真正的不朽…… 突然,朋友钱世雄凑近我的耳畔大声说:“固先生平时履践至此,更须着力!” 我猛然一惊,世间万事,皆应顺其自然,文章笔墨能不能不朽,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无力睁开眼睛,只能用尽力气告诉他:“着力便差。” 我心中想得却是子由和王弗。 子由,我虽是你的兄长,一辈子却蒙你照顾,没有你帮我挡箭,给我鼓励,恐怕我早已不在人世了,“与君世世为兄弟,共结人间未了因”。 王弗,我的爱妻,与你已有三十六年没有见面了,我不用再年年默念“明月夜,短松冈”了。只是,我来了,“尘满面,鬓如霜”,你还认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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