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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中学生抒情小说
透过窗棂眯眸细看,冬青树佝偻的枝干随着刺骨凛冽的寒风摇曳,仿佛年迈的阴郁老者孑然而立。褐色的苔从石缝间随着熹光渗入进窗台,枯萎的藤蔓一阵阵敲打着窗户,仿佛要唤醒长眠的老者。
他往日浑浊的眼睛紧闭,平日蜡黄的面色苍白,紧绷的面庞上皱纹斑驳,盘根错节地占据光洁的皮肤。依旧角度刁钻地曲着双腿,仿佛急缺安全感的幼兽蜷缩成一团,更显凄惨。稀乱的短发间丝丝银白,双手扭曲的关节以奇异的姿势夹着一根红塔山,许是风大,抽到一半就熄了星火。嗖嗖的寒风刮在咯吱响的屋檐,刮在冬青树枯槁的枝桠上,刮在我的耳边。十二月的子夜时分,我在风中听到死亡的悲歌。
他明明已经永远阖上眼眸,却笑得安详满足,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叔祖,逝者安息。
老林家六个子弟,在当地还不算多的。他是其中排行最小的一个,于1949年的盛夏出生,一出生就是白嫩嫩的大胖小子,生可逢时,恰是碰上解放,南方鱼米肥沃,童年倒是比五个哥哥幸福不少。他不似哥哥们整日在外疯跑,自幼偏爱舞文弄墨,十里八乡都笑话老林家出了个秀才,软手弱脚像个姑娘家,往后扎个辫子嫁人也是极好的,他不仅充耳不闻,时常还嗤之以鼻。他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勤勤恳恳地耕田种地,汗流浃背才换来的温饱,自是供不得他识字念书,许多年后他对我叨念起这事儿,都是一阵唏嘘不甘。但是苦难贫穷也没有磨灭他要做个鹤立鸡群的知识分子的梦想,依旧孜孜不倦地向教书先生请教村里人口中的酸诗。他没有好的底子,字斟句酌的研习《蜀道难》,参透那古尧蜀道的逶迤峥嵘、高峻崎岖之后,欣喜若狂的沉浸在那博大浩渺的唐诗宋词里,品读风月琳琅。
长久以往,总算是苦尽甘来,他会苍遒有力地写几个毛笔字,一手不知哪儿学来的瘦金体更是如斯漂亮。他开始吟诗作对,开始洋洋洒洒的勾勒青山绿水。渐渐地,嘲讽他的村民开始瞻仰他的风姿和他们所不理解的内涵,他年少时候的梦想也算是尝到了些许甜头。
读过诗文的男儿哪个没有雄心壮志,可他偏生不想横刀立马,不当千古澹澹里剑刺天涯的江湖侠客,亦不做春深宵苦里深情恹恹的陌上公子,只想做韶华深处耕云种月的温润书生,藏匿于青峦远山中,执笔写如茶逸雅的词。
好景不长,厄运似乎与好运总是伴随,如约而至。仿佛他漫步于霜寒露冷的清野逍遥自在,忽的飓风骤雪飒飒而来,他周身冰冷地陷入痛苦的深渊。初始,他头疼脑热,食欲不振,日日呕吐疲乏,再便是肌肉萎缩,读过几本医术的他深刻明白,这症状与脊髓灰质炎相差无几,可那是幼儿才极易感染,他这是被老天戏弄了一番。那时候医疗技术丝毫不知其因,纵然送到县城,在巨额的医药费面前,他颓废地垂着头,用低的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算了吧。”于是老天在他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将他的生命禁锢于轮椅。
就这样庸庸碌碌的过,突然有一天他望见窗外不知何时,又不知何人栽种的冬青树,翠绿的嫩芽生机勃勃,那一抹绿色,一下子激起了他复苏的希望。
他用那畸形的手,居然能恰到好处的操纵毛笔,他依旧日复一日的练字,年复一年的吟诵着他的之乎者也。
他用那畸形的腿,慢慢推进着那时还需人推动的轮椅,缓缓地将自己真正藏起来了。他不再显山露水,在新世纪到来,所有族人迁往新居时固执地留在老屋,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他是怎样生活下来的,以他残疾人的尊严不需要任何人资助的存活于世。
他不是苟延残喘,他依旧活的诗情画意,折一枝翠芦作笛即兴吹动绿波和白云,一尾绿舟隔着此岸与彼岸,隔着他与浮华的联系。我自小受他教导,在所有人都因经济问题不愿代养我时,他毅然决然的收留了我,并且尽心尽力地照顾。
再后来我长大了,他更是杳无音讯,唯有芳草蔓缠如思,长铗陆离斑驳。
我逢年过节偶尔去探望他,他虽身有顽疾,却依旧精神矍铄,若不是听到阵阵梵音,我依旧难以置信立志要轰轰烈烈,风花雪月一生的他就这样撒手人寰了。
他始终没有撑过南方最冷的一个冬天,在严寒中独上云间。
你的衣袂猎猎,透过山川湖海,你的眼眸有曲港跳鱼,圆荷泻露的清景无限——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他苦难的一辈子,未娶妻,未生子,守着竹篱小院,莳花种菜,读书泼茶。
年华是一篇骈俪词赋,我掌着日月这盏灯默默诵读他的一辈子,不由泪湿眼眶,我伏在他身旁痛哭,不会再有人拦我,我可以酣畅淋漓地悼念他的离去。
当初翠绿的冬青树枯涩,深灰色的积云压下,它只怕也逃不过一场天命轮回。
在我的梦中,他满是烟味的手布满老茧,视线清明地凝望透过冬青树旁的残阳。他的浮生若梦,横陈于一贫如洗的屋檐下,咿咿呀呀着十年梦一生的谎话。水面粼粼縠纹映衬出他的音容笑貌,只是我再也看不到。
忽然我看见他鲜衣怒马,在冬青树下高饮烈酒,冬青树重新剥茧抽丝,以难以想象的极快速度从嫩芽长成参天大树,绿荫之下,我看见他的唇畔勾起微笑,翕动嘴角,对我说,你好,再见。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你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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