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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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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8 10:5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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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阿庆基“造反”
一条板凳安放在路旁,只要行人累了,就可坐下来休息。累了!是的,难道这还有什么奇怪的吗?一个人在七十年岁月里要跨出多少步子啊——短的、长的、急的、慢的。板凳被发明和制造出来正是为了人们能够坐它。或许这条板凳还有别的目的,因为冷饮亭就在它的旁边。
托比亚斯•阿庆基多次感到奇怪,这条板凳看来完全是条普普通通的板凳,人们仅仅是在散步途中想让腿脚歇上一歇时,才意识到它的存在。
托比亚斯•阿庆基坐在板凳上,他的头发斑白,但精神却很矍铄,他用大拇指托着烟斗,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没过多久,越来越近的歌声唤醒了他,立刻使他想起,现在是生活在动乱时期。罢工、骚乱……打吧!吵吧!有的是理由……可是这么干难道有助于问题的解决吗?如果像被拴着鼻子的小牛犊那样发疯似的挣扎,能行吗?托比亚斯•阿庆基已经七十岁了,现在世道是不是变了?也许是吧,也许人们的眼界有所不同。可是生活是不是好过些了?嗯,他们应当尽可能过得更好些。这就有足够理由去进行斗争……
他听见一个过路人说,罢工工人在游行示威。
游行示威吧!他——托比亚斯•阿庆基,已上了年纪,只能坐在板凳上观望。在这种时期,作为一个旁观者也实在有趣得很哪!
游行队伍过来了,人不少,除了两旁土路,整个街道都挤满了人群。
他们唱的歌中有激烈的词句:“法律骗人,政府压人。”
“到了明天,普天之下皆兄弟……”
游行队伍过去了,托比亚斯•阿庆基朦胧地感觉到,他们在按照自己的愿望,向着遥远的未来走去……他们在前进,先头部队消失在转弯处的建筑物后面。后来那里发生了阻塞,尽管后面的队伍还在前进,突然“砰”的一声枪响,划破了夏末晴朗的天空。托比亚斯•阿庆基被子弹的呼啸声惊呆了。这似乎是不应该的……然而后来他还是平静下来,觉得自己反正是坐在板凳上的旁观者。
游行队伍一下子散了,犹如受到旋风袭击似的扬起了满天尘土,人们掉转头纷纷跑了。托比亚斯•阿庆基看到警察握着步枪和皮鞭,正在寻找示威的人,可是游行示威者都跑散了。这时,警察突然发现坐在板凳上发呆的托比亚斯•阿庆基。
“你放什么哨?”警察大喝一声。
托比亚斯•阿庆基只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己仅仅是坐在板凳上休息的旁观者,皮鞭已抽到了他的身上。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不可解脱的困境,不禁顿时火冒三丈。这怎么可能呢!要知道他只不过坐在板凳上……可是愤怒只是再次招致皮鞭的抽打,托比亚斯•阿庆基只得拔起僵硬的大腿一逃了之。
但事情并没有完结,他确实陷入了解脱不了的困境。不久,他被捕了。受讯、受审,最后被带到被告席上受到了“参与造反罪”的控告。
托比亚斯•阿庆基怎么也不能理解,他仅仅是在板凳上坐一会儿而已。而这条板凳看来完全是条普普通通的板凳……他对警察咆哮起来,他怎么也难以接受警察的指控,他难道会热昏了头脑干下这等事!可怜虫……怎么会想得出来:他是狡猾地假装坐在板凳上,企图逃过劫难,实际上是个瞭望放哨的人,或者是工运首脑……
警察就是认定他有罪,一口咬定:你身上有紫血块,你就是参与了造反……
托比亚斯•阿庆基搔了搔头皮,觉悟过来:也许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为旁观者准备的板凳!
5.大地的引力
精神是向上的一棵树。一开始它可以笔直地往上,长得很高很大,成为一个巨大的存在。杰出的人物就是一棵思想的巨树,他永远不会在地表爬行、蔓延和匍匐前行。它始终是向上的。
大地作为精神的生母,它有巨大的鼓舞力和感召力,它仍然对向上的精神有一种不可逾越的引力。这种引力会使一个蓬勃向上的、越升越高的精神之树发生弯曲。
是的,任何伟大向上的精神都不是垂直的。但是,它却不会轻易倒向土地。倒塌之时就是死亡之时。它又不会像甲虫那样沿着地表爬行,它要向上。尽管精神之树会有弧度、有倾斜,但它始终是努力向上的,奔向空阔的。也正因为这独立向上的精神在大地的引力下会发生倾斜,所以无论多么强大的精神也都需要支撑。
精神之树的崩裂与倒塌,在一个真正的人那里,就是躯体的倒塌和崩裂。他愿意使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走向结束,因为肉体和灵魂紧密结合了。但越是强大独立、长得茁壮的精神,就越是缺少支撑——他身边的那些也许还弱小和纤细,不能与之构成支撑。
鲁迅在当年很难找到一个同等量级的对话者。他是在黑夜里“荷戟独仿徨”的人,他说自己又像一个在荒漠上大声呼喊得不到回应的人。我们就此情景可以看到精神之树长得很高,而由于自身的重量,由于大地的引力,它正艰难地挣脱弯曲与倾斜的命运。可巨大的引力总要扳折它,使其倒塌……先生用力地支撑、向上。
这个时候如果出现一些有力的同行者,一些与之对话者,先生就有了强力的支撑。
先生当年的对话者极少。一些人离他非常遥远,很难对话,很难听到回音;而另一些人干脆就是一些中伤者和砍伐者。在这个巨大精神之树的四周有一些可爱的小草,它们奉献出自己的露滴,甚至是巨大的热情,蒸腾的水汽,来润泽先生,支持先生。先生看着它们,一脸的慈祥和温厚。他把满腔热情和希望告诉它们,用自己的身影为它们遮住风寒和毒日。可是这些小草,还有它们当中长起的一些纤细乔木,终于不能够伸长手臂去撑住。巨大的、倾斜的、被大地所吸引的精神之树,独立顶起那种难言的沉重。他又不能停止生长,一刻也不能;他要向上,停止向上的一天也就是僵化和死亡的一天。可以设想,如果有了支撑者,那么它就稳定多了;如果出现了众多的支撑者,那么它们在相互的依靠和援助中就可以更为稳定地在思想的高空里坚持许久。
在那个黑暗时世,在险恶的人兽丛林里,是极少有这样的乐观的。在这片奇特的土地上总是演出着类似的悲剧,没有终止,一幕一幕,何曾相似。
比起先生的茁壮和强力,其他一些向上的精神也就孱弱细小得多了。但令人敬仰和钦佩的是,他们在这土地的一以贯之的巨大吸力之下,还仍然向上,仍然企图茁长,迎向一个空阔。
但可以预料,他们独立支撑的时间会更短,他们迎来的支援也将更少。一个接一个的精神之树在倾斜、愈加倾斜,最后是不甘屈服地轰然倒塌……
大地的引力使一切都归入它的怀抱,将其溶解、腐蚀,最后又滋生出新的生命。这些生命各有自己不可回避的选择,有的向上,有的向下。向下的很快化为腐朽;向上的呈现出一片生机——但只有继续向上才能成为一棵直立的大树。而大地有一种不可更改的引力,它会让其弯曲,呈现出自己的坡度。
再出现一些茂长的、类似的树吧,让它们也构成相互的支援和支撑。那将是多么壮观……这恐怕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
大地的引力是不变的,它滋润出的生命却是不同的,有的那么茁壮,有的那么弱小。永远挂着凄凉微笑的,是那一片绿草;当冬天来临的时候,它的绿色就会褪尽,更为短暂的生命也就结束了。可是它毕竟为大地留下过一片绿色,用它的微笑支援过高空的大树。
不幸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他们都是杰出的人,难能可贵的人;是一些在这个时代里最为需要的生命、声音、思想、精神——可是他们都化为一缕轻烟飘去了,终于将自己的梦想汇入了高空云层。在梦想里他们是展翅飞翔的雄鹰——可是有谁知道这个时代里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永久的悲悼呢?
6.银行里的小男孩
已经是午饭时间,储蓄所里只有一个职员在值班。那是一位大约40岁的黑人,紧贴头皮的头发,小胡子,整洁、笔挺的棕色西装,身上的每一处都暗示着,他是一位细心谨慎的人。
这位职员正站在柜台后面,柜台前站着一位白人男孩,黄棕色的头发,穿着一件V字领的毛线衣,一条卡其裤和一双平底鞋。我想我特别注意他是因为他看起更像一位初中生,而不是一位银行的顾客。
他手上拿着一本打开的存折,脸上写满了沮丧的表情。“但是我不明白,”他对银行职员说,“我自己开的账户。为什么我不能取钱?”
“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职员对他说,“没有父母的信函,一个14岁的小孩不能自己取钱。”
“但这似乎不公平,”男孩说,他的声音有点颤抖,“这是我的钱。我把钱存进去。这是我的存折。”
“我知道是你的存折。”职员说,“但规定就是那样。现在需要我再讲一遍吗?”
他转身对我微笑了一下。“先生,您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我本想开一个新账户,但是看到在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幕后,我改变了主意。”我说。“为什么?”他说。
“就因为你说的话。”我说,“如果我理解得没错的话,您刚才的意思是说,这个孩子已经够年龄把钱存入你们的银行,却不够年龄取出他的钱。如果无法证明他的钱或者他的存折有任何问题的话,那么银行的规定的确太可笑了。”
“对你说也许可笑,”他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似乎有点生气了,“但这是银行的规定,除了遵守规定,我没有别的选择。”
在我跟银行职员辩论的时候,男孩满怀希望地紧挨着我,但最终我也无能为力。突然我注意到,在他手上紧抓着的那本打开的存折上显示只有100美元的结余。存折上面还显示进行过多次小额的存款和取款。
我想我反驳的机会了。
“孩子,以前你自己取过钱吗?”我问男孩。
“取过。”他说。
我一笑,转问银行职员:“你怎么解释这个?为什么你以前让他取钱,现在不让呢?”
他看起发火了。“因为以前我们不知道他的年龄,现在知道了。就这么简单。”我转身对男孩耸耸肩,然后说道:“你真的被骗了。你应该让你的父母到这里,向他们提出抗议。”
男孩看起完全失望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把存折放进背包,然后离开了银行。
银行职员透过玻璃门看着男孩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转身对我说道:“先生,你真的不应该从中插一杠。”
“我不应该插一杠?”我大声说道,“就你们那些该死的规定,难道他不需要一个人保护他的利益吗?”
“有人正在保护他的利益。”他平静地说。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银行。”
我无法相信这个白痴居然会这样说。“瞧,”我揶揄道,“我们只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但你也许愿意跟我解释解释银行如何保护那个孩子的利益。”
“当然,”他说道,“今天早上我们得到消息,街上的一帮流氓已经勒索这个孩子一个多月了。那帮混蛋强迫他每周取一次钱给他们。显然,那个可怜的孩子由于太过害怕而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那才是他为什么如此烦恼的原因。取不到钱,他害怕那些流氓会打他。不过警察已经知道这件事,今天他们也许就会实施抓捕行动。”
“你的意思是说根本没有年龄太小而不能取钱的规定?”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规定。现在,先生,你还需要开户吗?”
7.爱的延续
一场迟到的秋霜,凋零了院里的最后几片树叶。妻子也像片枯叶一样,静静地躺在床上。
丈夫急急忙忙叫来了村医。村医翻了翻眼皮,号了号脉搏,连药箱都没有打开,只是摇了摇头,低低地说了一句:“这次真的不行了,快准备后事吧!”
这样的话,丈夫两年前就听过,说这话的是城里的医生:“这病已经是晚期了,如果做手术,还能支撑个一年半载的,但要花费几万元,不做就赶快准备后事吧!”
妻子一把拽住丈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出医院,两人忍不住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日暮时分,他们在村口的河边洗了脸,然后,微笑着向三个张望的孩子走去。
第二天,妻子说:“从今天起,我教你学习做饭……”
丈夫愣怔了下,点点头。
妻子说:“穷日子要富着过,粗茶淡饭也要做出滋味来。想法让伢们多吃几口饭,他们正长身子骨哩……”
于是,妻子就靠坐在椅子上,事无巨细地教起丈夫来。
“每顿饭挖一瓢米,太多了,吃剩饭。太少了,不够吃。”
“切菜时,手指贴着刀口一点点退。退得快了,菜就粗了,吃了不上口。”
“炒菜时,要把油烧红了再下锅。旺火勤翻,起锅放盐。”
丈夫嗯嗯地应着,轻巧的刀铲,拿在他手中,却像是在使唤一头不听话的牯牛,尽管憋得满头大汗,还是把饭煮得夹生了,把菜炒得焦糊了……
妻子就嗔怪道:“看你笨手笨脚的样子,啥时候才能学会呢?”
丈夫嘿嘿一笑:“不着急,你慢慢教,我慢慢学,总有学会的一天!”
妻子叹口气:“我等不及啊……”
白天教丈夫做饭,晚上在煤油灯下,妻子又教他缝补衣服。
妻子说:“老话说,大手大脚混日子,缝缝补补过日子。日子再穷,也不能让伢们穿着露肉的衣服出门……”
丈夫连连点头。
“记住了,燕儿是女伢,爱美,能不用补丁的,尽量不要用。”
“大强,小良是男伢,衣服破得快,补丁用得多。别忘了,补丁的布,一定要挑颜色相近的。别像贴块膏药似的,让别人笑话他们。”
丈夫一边听着,一边用拿惯锄头犁耙的大手,笨手笨脚地捏起一枚小针,眯着眼,从穿针引线学起。
当丈夫吭哧半天把才补好的一块补丁拿给妻子看时,听到的却是一声叹息。
丈夫挠挠头皮,把补丁拆开,说:“一回生,二回熟。你慢慢教,我慢慢……”,“学”字没出口,丈夫却“咝”的一声,缩了一下手。
妻子一把拉过丈夫流血的手指,放在口里吸吮着,眼泪便滴在丈夫的手背上。
丈夫却在笑:“你瞧我,是不是比咱家的猪还笨啊?”妻子“扑哧”一笑后,丈夫又很认真地说:“我现在才明白,咱们家真的一天也离不开你!”
就这样,妻子教,丈夫学,不知不觉中,两年的光景就过去了。这中间,妻子曾经倒下了几次,但每次都在村医“恐怕不行了”的预言后,又顽强地活了过来,重新出现在厨房里,油灯下……
看着气若游丝的妻子,丈夫知道,这次妻子是真的挺不过来了。于是,泪水一下子就盈满了眼眶。
村人闻讯赶过来,看着妻子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直直瞪着的眼睛,一位老人叹气道:“唉,这伢放心不下,就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啊!”
丈夫便俯下身,贴着妻子的耳朵,说:“你放心吧,我会把孩子带好的……”
妻子依然直直瞪着眼珠子,一动不动。
突然,丈夫站起身,径直去了厨房。随后,便传来了叮当声响。
一会儿,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丈夫端来了一盘热气腾腾的小菜,放在妻子鼻子下:“你闻闻,我刚做的菜,香吗?要不,让孩子们尝一尝……”
于是,三个孩子含着泪水,品尝着父亲的手艺,齐声道:“嗯,好吃。跟娘做的一样好吃,娘,真的!”
妻子的眼皮动了动,还瞪着。
丈夫又站起身,打开衣柜,拿出一件破衣服。然后在一片惊讶的目光下,娴熟地穿针引线,左缝右补。须臾间,一个针脚细密的补丁就呈现在妻子的眼前:“你看看,我补得怎么样?”
妻子吃力地转动着眼珠,看看衣服,又看看丈夫,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到脸颊——这一刻,妻子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丈夫早就学会了做饭缝补,却一直装着笨拙的样子,让她原本已经干涸的生命,又燃烧了几百个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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