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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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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8-6-12 13:46: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朝花夕拾》小引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
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
有。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
月以前的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
机。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觉》。现在是,连这“一觉”也没有了。

    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
“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
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
炎热的。

    前天,已将《野草》编定了;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上的《旧事重提》,我还替
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
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
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
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
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文体
大概很杂乱,因为是或作或辍,经了九个月之多。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
下;中三篇是流离中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已
经是被学者们挤出集团之后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鲁迅于广州白云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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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2 13:56:00 | 只看该作者

回复:鲁迅的《朝花夕拾》

父亲的病

  大约十多年前吧,S城中曾经盛传过一个名医的故事:——
  他出诊原来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有一夜,一家城
外人家的闺女生急病,来请他了,因为他其时已经阔得不耐烦,便非一百元不去。
他们只得都依他。待去时,却只是草草地一看,说道“不要紧的”,开一张方,拿
了一百元就走。那病家似乎很有钱,第二天又来请了。他一到门,只见主人笑面承
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药,好得多了,所以再请你来复诊一回。”仍旧引到房
里,老妈子便将病人的手拉出帐外来。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没有脉,于是点点头
道,“唔,这病我明白了。”从从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药方纸,提笔写道:——

  “凭票付英洋壹百元正。”下面是署名,画押。

  “先生,这病看来很不轻了,用药怕还得重一点罢。”主人在背后说。

  “可以,”他说。于是另开了一张方:——

  “凭票付英洋贰百元正。”下面仍是署名,画押。

  这样,主人就收了药方,很客气地送他出来了。

  我曾经和这名医周旋过两整年,因为他隔日一回,来诊我的父亲的病。那时虽
然已经很有名,但还不至于阔得这样不耐烦;可是诊金却已经是一元四角。现在的
都市上,诊金一次十元并不算奇,可是那时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张罗的
了;又何况是隔日一次。他大概的确有些特别,据舆论说,用药就与众不同。我不
知道药品,所觉得的,就是“药引”的难得,新方一换,就得忙一大场。先买药,
再寻药引。“生姜”两片,竹叶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起码是芦根,须到河边
去掘;一到经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可是说也奇怪,大约后来总
没有购求不到的。

  据舆论说,神妙就在这地方。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
天士先生,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医者,
意也。”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今以秋气动之,以气感气
,所以……。我虽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
到的,求仙的人,甚至于还要拼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这样有两年,渐渐地熟识,几乎是朋友了。父亲的水肿是逐日利害,将要不能
起床;我对于经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渐失了信仰,采办药引似乎再没有先前一般
踊跃了。正在这时候,他有一天来诊,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

  “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这里还有一位陈莲河先生,本领比我高。我荐他
来看一看,我可以写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
快……。”

  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欢,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轿。进来时,看见父亲的
脸色很异样,和大家谈论,大意是说自己的病大概没有希望的了;他因为看了两年
,毫无效验,脸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难以为情,所以等到危急时候,便荐一个生手
自代,和自己完全脱了干系。但另外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
也只有一个陈莲河了。明天就请陈莲河。
  陈莲河的诊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长而胖了:
这一点颇不同。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还可以办的,这一回却是一
个人有些办不妥帖了,因为他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
引。


  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他就从来没有用过。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
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
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走进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
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然而还有“平地木十株”呢,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
么东西了,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
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去一问,他果然
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称为“老弗大
”。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药引寻到了,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丸
药:败鼓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
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刚毅因为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
些兵称作“虎神营”,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道理。可惜这一种
神药,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离我家就有五里,但这却不象平地木那样,必须暗
中摸索了,陈莲河先生开方之后,就恳切详细地给我们说明。

  “我有一种丹,”有一回陈莲河先生说,“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见效。因
为舌乃心之灵苗……。价钱也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

  我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我这样用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陈莲河先生又说,“我想,可以请人看
一看,可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
事……。”

  我的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凡国手,都能够起死回生的,我们走过医生的门前,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扁额。
现在是让步一点了,连医生自己也说道:“西医长于外科,中医长于内科。”但是
S城那时不但没有西医,并且谁也还没有想到天下有所谓西医,因此无论什么,都
只能由轩辕岐伯的嫡派门徒包办。轩辕时候是巫医不分的,所以直到现在,他的门
徒就还见鬼,而且觉得“舌乃心之灵苗”。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连名医也无从
医治的。


  不肯用灵丹点在舌头上,又想不出“冤愆”来,自然,单吃了一百多天的“败
鼓皮丸”有什么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肿,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气了。还请一回陈莲
河先生,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的开了一张方,但已停止败鼓皮丸不
用,药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只消半天,药就煎好,灌下去,却从口角上回了出来


  从此我便不再和陈莲河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时看见他坐在三名轿夫的快轿里
飞一般抬过;听说他现在还康健,一面行医,一面还做中医什么学报,正在和只长
于外科的西医奋斗哩。

  中西的思想确乎有一点不同。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
母”的时候,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即使半天也好。
我的一位教医学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务道: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
该给他死得没有痛苦。——但这先生自然是西医。

  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我有时竟至于
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
犯了罪;但同时又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是
这样想。

  早晨,住在一门里的衍太太进来了。她是一个精通礼节的妇人,说我们不应该
空等着。于是给他换衣服;又将纸锭和一种什么《高王经》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
捏在拳头里……。

  “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衍太太说。

  “父亲!父亲!”我就叫起来。

  “大声!他听不见。还不快叫?!”

  “父亲!父亲!!”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说。

  “父亲!!”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
一会,这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
大的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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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2 13:55:00 | 只看该作者

回复:鲁迅的《朝花夕拾》

后记            

               
    我在第三篇讲《二十四孝》的开头,说北京恐吓小孩的“马虎子”应作“麻胡子”,是
指麻叔谋,而且以他为胡人。现在知道是错了,“胡”应作“祜”,是叔谋之名,见唐人李
济翁做的《资暇集》卷下,题云《非麻胡》。原文如次:--

    俗怖婴儿曰:麻胡来!不知其源者,以为多髯之神而验刺者,非也。?隋将军麻祜,性
酷虐,炀帝令开汴河,威棱既盛,至稚童望风而畏,互相?恐吓曰:麻祜来!稚童语不正,
转祜为胡。只如宪宗朝泾将郝(王比),?蕃中皆畏惮,其国婴儿啼者,以〖王比〗怖之则
止。又,武宗朝,闾阎孩?孺相胁云:薛尹来!咸类此也。况《魏志》载张文远辽来之明证
乎?(原注:麻祜庙在睢阳。鹿阝方节度李丕即其后。丕为重建碑。)

    原来我的识见,就正和唐朝的“不知其源者”相同,贻讥于千载之前,真是咎有应得,
只好苦笑。但又不知麻祜庙碑或碑文,现在尚在睢阳或存于方志中否?倘在,我们当可以看
见和小说《开河记》所载相反的他的功业。?

    因为想寻几张插画,常维钧兄给我在北京搜集了许多材料,有几种是为我所未曾见过
的。如光绪己卯(1879)肃州胡文炳作的《二百□(形似“册”,四十)孝图》--原
书有注云:“册读如习。”我真不解他何以不直称四十,而必须如此麻烦--即其一。我所
反对的“郭巨埋儿”,他于我还未出世的前几年,已经删去了。序有云:--

    ?……坊间所刻《二十四孝》,善矣。然其中郭巨埋儿一事,揆之天理人情,殊不可以
训。……炳窃不自量,妄为编辑。凡矫枉过正而刻意求名者,概从割爱;惟择其事之不诡于
正,而人人可为者,类为六门。……

    这位肃州胡老先生的勇决,委实令我佩服了。但这种意见,恐怕是怀抱者不乏其人,而
且由来已久的,不过大抵不敢毅然删改,笔之于书。如同治十一年(1872)刻的《百孝
图》,前有纪常郑绩序,就说:

    ?……况迩来世风日下,沿习浇漓,不知孝出天性自然,反以孝作另成一事。且择古人
投炉埋儿为忍心害理,指割股抽肠为损亲遗体。殊未审孝只在乎心,不在乎迹。尽孝无定
形,行孝无定事。古之孝者非在今所宜,今之孝者难泥古之事。因此时此地不同,而其人其
事各异,求其所以尽孝之心则一也。子夏曰:事父母能竭其力。故孔门问孝,所答何尝有同
然乎?……

    ?则同治年间就有人以埋儿等事为“忍心害理”,灼然可知。至于这一位“纪常郑绩”
先生的意思,我却还是不大懂,或者象是说:这些事现在可以不必学,但也不必说他错。?
?

    这部《百孝图》的起源有点特别,是因为见了“粤东颜子”的《百美新咏》而作的。人
重色而己重孝,卫道之盛心可谓至矣。虽然是“会稽俞葆真兰浦编辑”,与不佞有同乡之
谊,--但我还只得老实说:不大高明。例如木兰从军的出典,他注云:“隋史”。这样名
目的书,现今是没有的;倘是《隋书》,那里面又没有木兰从军的事。

    而中华民国九年(1920),上海的书店却偏偏将它用石印翻印了,书名的前后各添
了两个字:《男女百孝图全传》。第一叶上还有一行小字道:家庭教育的好模范。又加了一
篇“吴下大错王鼎谨识”的序,开首先发同治年间“纪常郑绩”先生一流的感慨:--

    慨自欧化东渐,海内承学之士,嚣嚣然侈谈自由平等之说,致道德日就沦胥,人心日益
浇漓,寡廉鲜耻,无所不为,侥幸行险,人思幸进,求所谓砥砺廉隅,束身自爱者,世不多
睹焉。……起观斯世之忍心害理,几全如陈叔宝之无心肝。长此滔滔,伊何底止?。……

    其实陈叔宝模胡到好象“全无心肝”,或者有之,若拉他来配“忍心害理”,却未免有
些冤枉。这是有几个人以评“郭巨埋儿”和“李娥投炉”的事的。

    至于人心,有几点确也似乎正在浇漓起来。自从《男女之秘密》、《男女交合新论》出
现后,上海就很有些书名喜欢用“男女”二字冠首。现在是连“以正人心而厚风俗”的《百
孝图》上也加上了。这大概为因不满于《百美新咏》而教孝的“会稽俞葆真兰浦”先生所不
及料的罢。

    从说“百行之先”的孝而忽然拉到“男女”上去,仿佛也近乎不庄重,--浇漓。但我
总还想趁便说几句,--自然竭力来减省。

    我们中国人即使对于“百行之先”,我敢说,也未必就不想到男女上去的。太平无事,
闲人很多,偶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本人也许忙得不暇检点,而活着的旁观者总会加
以绵密的研究。曹娥的投江觅父,淹死后抱父尸出,是载在正史,很有许多人知道的。但这
一个“抱”字却发生过问题。

    我幼小时候,在故乡曾经听到老年人这样讲:--

    “……死了的曹娥,和她父亲的尸体,最初是面对面抱着浮上来的。然而过往行人看见
的都发笑了,说:哈哈!这么一个年青姑娘抱着这么一个老头子!于是那两个死尸又沉下去
了;停了一刻又浮起来,这回是背对背的负着。”

    好!在礼义之邦里,连一个年幼--呜呼,“娥年十四”而已--的死孝女要和死父亲
一同浮出,也有这么艰难!

    我检查《百孝图》和《二百册孝图》,画师都很聪明,所画的是曹娥还未跳入江中,只
在江干啼哭。但吴友如画的《女二十四孝图》(1892)却正是两尸一同浮出的这一幕,
而且也正画作“背对背”,如第一图的上方。我想,他大约也知道我所听到的那故事的。还
有《后二十四孝图说》,也是吴友如画,也有曹娥,则画作正在投江的情状,如第一图下。
就我现今所见的教孝的图说而言,古今颇有许多遇盗,遇虎,遇火,遇风的孝子,那应付的
方法,十之九是“哭”和“拜”。

    中国的哭和拜,什么时候才完呢?

    至于画法,我以为最简古的倒要算日本的小田海仙本,这本子早已印入《点石斋丛画》
里,变成国货,很容易入手的了。吴友如画的最细巧,也最能引动人。但他于历史画其实是
不大相宜的;他久居上海的租界里,耳濡目染,最擅长的倒在作“恶鸨虐妓”,“流氓拆
梢”一类的时事画,那真是勃勃有生气,令人在纸上看出上海的洋场来。但影响殊不佳,近
来许多小说和儿童读物的插画中,往往将一切女性画成妓女样,一切孩童都画得象一个小流
氓,大半就因为太看了他的画本的缘故。

    而孝子的事迹也比较地更难画,因为总是惨苦的多。譬如“郭巨埋儿”,无论如何总难
以画到引得孩子眉飞色舞,自愿躺到坑里去。还有“尝粪心忧”,也不容易引人入胜。还有
老莱子的“戏彩娱亲”,题诗上虽说“喜色满庭帏”,而图画上却绝少有有趣的家庭的气
息。

    我现在选取了三种不同的标本,合成第二图。上方的是《百孝图》中的一部分,“陈村
何云梯”画的,画的是“取水上堂诈跌卧地作婴儿啼”这一段。也带出“双亲开口笑”来。
中间的一小块是我从“直北李锡彤”画的《二十四孝图诗合刊》上描下来的,画的是“著五
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这一段;手里捏着“摇咕咚”,就是“婴儿戏”这三个字的点
题。但大约李先生觉得一个高大的老头子玩这样的把戏究竟不象样,将他的身子竭力收缩,
画成一个有胡子的小孩子了。然而仍然无趣。至于线的错误和缺少,那是不能怪作者的,也
不能埋怨我,只能去骂刻工。查这刻工当前清同治十二年(1873)慎独山房刻本,无画
人姓名,但是双料画法,一面“诈跌卧地”,一面“为婴儿戏”,将两件事合起来,而将
“斑斓之衣”忘却了。吴友如画的一本,也合两事为一,也忘了斑斓之衣,只是老莱子比较
的胖一些,且绾着双丫髻,--不过还是无趣味。

    人说,讽刺和冷嘲只隔一张纸,我以为有趣和肉麻也一样。孩子对父母撒娇可以看得有
趣,若是成人,便未免有些不顺眼。放达的夫妻在人面前的互相爱怜的态度,有时略一跨出
有趣的界线,也容易变为肉麻。老莱子的作态的图,正无怪谁也画不好。象这些图画上似的
家庭里,我是一天也住不舒服的,你看这样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爷整年假惺惺地玩着一个
“摇咕咚”。

    汉朝人在宫殿和墓前的石室里,多喜欢绘画和雕刻古来的帝王、孔子弟子、列士、列
女、孝子之类的图。宫殿当然一椽不存了;石室却偶然还有,而最完全的是山东嘉祥县的武
氏石室。我仿佛记得那上面就刻着老莱子的故事。但现在手头既没有拓本,也没有《金石萃
编》,不能查考了;否则,将现时的和约一千八百年前的图画比较起来,也是一种颇有趣味
的事。

    关于老莱子的,《百孝图》上还有这样的一段:--?

    ……莱子又有弄雏娱亲之事:尝弄雏于双亲之侧,欲亲之喜。(原注:《高士传》。)

    谁做的《高士传》呢?嵇康的,还是皇甫谧的?也还是手头没有书,无从查考。只在新
近因为白得了一个月的薪水,这才发狠买来的《太平御览》上查了一通,到底查不着,倘不
是我粗心,那就是出于别的唐宋人的类书里的了。但这也没有什么大关系。我所觉得特别
的,是文中的那“雏”字。

    我想,这“雏”未必一定是小禽鸟。孩子们喜欢弄来玩耍的,用泥和绸或布做成的人
形,日本也叫hina,写作“雏”。他们那里往往存留中国的古语;而老莱子在父母面前
弄孩子的玩具,也比弄小禽鸟更自然。所以英语的doll,即我们现在称为“洋囡囡”或
“泥人儿”,而文字上只好写作“傀儡”的,说不定古人就称“雏”,后来中绝,便只残存
于日本了。但这不过是我一时的臆测,此外也并无什么坚实的凭证。

    这弄雏的事,似乎也还没有画过图。

    我所搜集的另一批,是内有“无常”的画像的书籍。一曰《玉历钞传警世》(或无下二
字),一曰《玉历至宝钞》(或作编)。其实是两种都差不多的。关于搜集的事,我首先仍
要感谢常维钧兄,他寄给我北京龙光斋本,又鉴光斋本;天津思过斋本,又石印局本;南京
李光明庄本。其次是章矛尘兄,给我杭州码瑙经房本,绍兴许广记本,最近石印本。又其次
是我自己,得到广州宝经阁本,又翰元楼本。

    这些《玉历》,有繁简两种,是和我的前言相符的。但我调查了一切无常的画像之后,
却恐慌起来了。因为书上的“活无常”是花袍、纱帽、背后插刀;而拿算盘,戴高帽子的却
是“死有分”!虽然面貌有凶恶和和善之别,脚下有草鞋和布(?)鞋之殊,也不过画工偶
然的随便,而最关紧要的题字,则全体一致,曰:“死有分”。呜呼,这明明是专在和我为
难。

    然而我还不能心服。一者因为这些书都不是我幼小时候所见的那一部,二者因为我还确
信我的记忆并没有错。不过撕下一叶来做插画的企图,却被无声无臭地打得粉碎了。只得选
取标本各一--南京本的死有分和广州本的活无常--之外,还自己动手,添画一个我所记
得的目连戏或迎神赛会中的“活无常”来塞责,如第三图上方。好在我并非画家,虽然太不
高明,读者也许不至于嗔责罢。先前想不到后来,曾经对于吴友如先生辈颇说过几句蹊跷
话,不料曾几何时,即须自己出丑了,现在就预先辩解几句在这里存案。但是,如果无效,
那也只好直抄徐(印世昌)大总统的哲学:听其自然。

    还有不能心服的事,是我觉得虽是宣传《玉历》的诸公,于阴间的事情其实也不大了
然。例如一个人初死时的情状,那图像就分成两派。一派是只来一位手执钢叉的鬼卒,叫作
“勾魂使者”,此外什么都没有;一派是一个马面,两个无常--阳无常和阴无常--而并
非活无常和死有分。倘说,那两个就是活无常和死有分罢,则和单个的画像又不一致。如第
四图版上的A,阳无常何尝是花袍纱帽?只有阴无常却和单画的死有分颇相象的,但也放下
算盘拿了扇。这还可以说大约因为其时是夏天,然而怎么又长了那么长的络腮胡子了呢?难
道夏天时疫多,他竟忙得连修刮的工夫都没有了么?这图的来源是天津思过斋的本子,合并
声明;还有北京和广州本上的,也相差无几。

    B是从南京的李光明庄刻本上取来的,图画和A相同,而题字则正相反了:天津本指为
阴无常者,它却道是阳无常。但和我的主张是一致的。那么,倘有一个素衣高帽的东西,不
问他胡子之有无,北京人、天津人、广州人只管去称为阴无常或死有分,我和南京人则叫他
活无常,各随自己的便罢。“名者,实之宾也”,不关什么紧要的。

    不过我还要添上一点C图,是绍兴许广记刻本中的一部分,上面并无题字,不知宣传者
于意云何。我幼小时常常走过许广记的门前,也闲看他们刻图画,是专爱用弧线和直线,不
大肯作曲线的,所以无常先生的真相,在这里也难以判然。只是他身边另有一个小高帽,却
还能分明看出,为别的本子上所无。这就是我所说过的在赛会时候出现的阿领。他连办公时
间也带着儿子(?)走,我想,大概是在叫他跟随学习,预备长大之后,可以“无改于父之
道”的。

    除勾摄人魂外,十殿阎罗王中第四殿五官王的案桌旁边,也什九站着一个高帽脚色。如
D图,1取自天津的思过斋本,模样颇漂亮;2是南京本,舌头拖出来了,不知何故;3是
广州的宝经阁本,扇子破了;4是北京龙光斋本,无扇,下巴之下一条黑,我看不透它是胡
子还是舌头;5是天津石印局本,也颇漂亮,然而站到第七殿泰山王的公案桌边去了:这是
很特别的。

    又,老虎噬人的图上,也一定画有一个高帽的脚色,拿着纸扇子暗地里在指挥。不知道
这也就是无常呢,还是所谓“伥鬼”?但我乡戏文上的伥鬼都不戴高帽子。

    研究这一类三魂渺渺,七魄茫茫,“死无对证”的学问,是很新颖,也极占便宜的。假
使征集材料,开始讨论,将各种往来的信件都编印起来,恐怕也可以出三四本颇厚的书,并
且因此升为“学者”。但是,“活无常学者”,名称不大冠冕,我不想干下去了,只在这里
下一个武断:--

    《玉历》式的思想是很粗浅的:“活无常”和“死有分”,合起来是人生的象征。人将
死时,本只须死有分来到。因为他一到,这时候,也就可见“活无常”。

    但民间又有一种自称“走阴”或“阴差”的,是生人暂时入冥,帮办公事的脚色。因为
他帮同勾魂摄魄,大家也就称之为“无常”;又以其本是生魂也,则别之曰“阳”,但从此
便和“活无常”隐然相混了。如第四图版之A,题为“阳无常”的,是平常人的普通装束,
足见明明是阴差,他的职务只在领鬼卒进门,所以站在阶下。

    既有了生魂入冥的“阳无常”,便以“阴无常”来称职务相似而并非生魂的死有分了。
做目连戏和迎神赛会虽说是祷祈,同时也等于娱乐,扮演出来的应该是阴差,而普通状态太
无趣,--无所谓扮演,--不如奇特些好,于是就将“那一个无常”的衣装给他穿上了;
--自然原也没有知道得很清楚。然而从此也更传讹下去。所以南京人和我之所谓活无常,
是阴差而穿着死有分的衣冠,顶着真的活无常的名号,大背经典,荒谬得很的。

    不知海内博雅君子,以为如何?

    我本来并不准备做什么后记,只想寻几张旧画像来做插图,不料目的不达,便变成一面
比较,剪贴,一面乱发议论了。那一点本文或作或辍地几乎做了一年,这一点后记也或作或
辍地几乎做了两个月。天热如此,汗流浃背,是亦不可以已乎:爰为结。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一日,写完于广州东堤寓楼之西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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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2 13:54:00 | 只看该作者

回复:鲁迅的《朝花夕拾》

无常            

               
    迎神赛会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杀之权的,——不,这生杀之权四个字不大
妥,凡是神,在中国仿佛都有些随意杀人的权柄似的,倒不如说是职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
罢,就如城隍和东岳大帝之类。那么,他的卤簿中间就另有一群特别的脚色:鬼卒、鬼王,
还有活无常。

    这些鬼物们,大概都是由粗人和乡下人扮演的。鬼卒和鬼王是红红绿绿的衣裳,赤着
脚;蓝脸,上面又画些鱼鳞,也许是龙鳞或别的什么鳞罢,我不大清楚。鬼卒拿着钢叉,叉
环振得琅琅地响,鬼王拿的是一块小小的虎头牌。据传说,鬼王是只用一只脚走路的;但他
究竟是乡下人,虽然脸上已经画上些鱼鳞或者别的什么鳞,却仍然只得用了两只脚走路。所
以看客对于他们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除了念佛老妪和她的孙子们为面面圆到起见,也照
例给他们一个“不胜屏营待命之至”的仪节。

    至于我们——我相信:我和许多人——所最愿意看的,却在活无常。他不但活泼而诙
谐,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
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人民之于鬼物,惟
独与他最为稔熟,也最为亲密,平时也常常可以遇见他。譬如城隍庙或东岳庙中,大殿后面
就有一间暗室,叫作“阴司间”,在才可辨色的昏暗中,塑着各种鬼:吊死鬼、跌死鬼、虎
伤鬼、科场鬼,……而一进门口所看见的长而白的东西就是他。我虽然也曾瞻仰过一回这
“阴司间”,但那时胆子小,没有看明白。听说他一手还拿着铁索,因为他是勾摄生魂的使
者。相传樊江东岳庙的“阴司间”的构造,本来是极其特别的:门口是一块活板,人一进
门,踏着活板的这一端,塑在那一端的踏便扑过来,铁索正套在你脖子上。后来吓死了一个
人,钉实了,所以在我幼小的时候,这就已不能动。

    倘使要看个分明,那么,《玉历钞传》上就画着他的像,不过《玉历钞传》也有繁简不
同的本子的,倘是繁本,就一定有。身上穿的是斩衰凶服,腰间束的是草绳,脚穿草鞋,项
挂纸锭;手上是破芭蕉扇、铁索、算盘;肩膀是耸起的,头发却披下来;眉眼的外梢都向
下,象一个“八”字。头上一顶长方帽,下大顶小,按比例一算,该有二尺来高罢;在正
面,就是遗老遗少们所戴瓜皮小帽的缀一粒珠子或一块宝石的地方,直写着四个字道:“一
见有喜”。有一种本子上,却写的是“你也来了”。这四个字,是有时也见于包公殿的扁额
上的,至于他的帽上是何人所写,他自己还是阎罗王,我可没有研究出。

    《玉历钞传》上还有一种和活无常相对的鬼物,装束也相仿,叫作“死有分”。这在迎
神时候也有的,但名称却讹作死无常了,黑脸、黑衣,谁也不爱看。在“阴死间“里也有
的,胸口靠着墙壁,阴森森地站着;那才真真是“碰壁”。凡有进去烧香的人们,必须摩一
摩他的脊梁,据说可以摆脱了晦气;我小时也曾摩过这脊梁来,然而晦气似乎终于没有脱,
——也许那时不摩,现在的晦气还要重罢,这一节也还是没有研究出。我也没有研究过小乘
佛教的经典,但据耳食之谈,则在印度的佛经里,焰摩天是有的,牛首阿旁也有的,都在地
狱里做主任。至于勾摄生魂的使者的这无常先生,却似乎于古无征,耳所习闻的只有什么
“人生无常”之类的话。大概这意思传到中国之后,人们便将他具体化了。这实在是我们中
国人的创作。

    然而人们一见他,为什么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呢?

    凡有一处地方,如果出了文士学者或名流,他将笔头一扭,就很容易变成“模范县”。
我的故乡,在汉末虽曾经虞仲翔先生揄扬过,但是那究竟太早了,后来到底免不了产生所谓
“绍兴师爷”,不过也并非男女老小全是“绍兴师爷”,别的“下等人”也不少。这些“下
等人”,要他们发什么“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狭窄险阻的小路,左面是一个广漠无际的泥
潭,右面也是一片广漠无际的浮砂,前面是遥遥茫茫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那样热昏似
的妙语,是办不到的,可是在无意中,看得住这“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的道路很明
白:求婚,结婚,养孩子,死亡。但这自然是专就我的故乡而言,若是“模范县”里的人
民,那当然又作别论。他们——敝同乡“下等人”——的许多,活着,苦着,被流言,被反
噬,因了积久的经验,知道阳间维持“公理”的只有一个会,而且这会的本身就是“遥遥茫
茫”,于是乎势不得不发生对于阴间的神往。人是大抵自以为衔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
子”们只能骗鸟,若问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想到生的
乐趣,生固然可以留恋;但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其
时都是“一双空手见阎王”,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罚。然而虽说是“下等人”,也何尝
没有反省?自己做了一世人,又怎么样呢?未曾“跳到半天空”么?没有“放冷箭”么?无
常的手里就拿着大算盘,你摆尽臭架子也无益。对付别人要滴水不羼的公理,对自己总还不
如虽在阴司里也还能够寻到一点私情。然而那又究竟是阴间,阎罗天子、牛首阿旁,还有中
国人自己想出来的马面,都是并不兼差,真正主持公理的脚色,虽然他们并没有在报上发表
过什么大文章。当还未做鬼之前,有时先不欺心的人们,遥想着将来,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块
的公理中,来寻一点情面的末屑,这时候,我们的活无常先生便见得可亲爱了,利中取大,
害中取小,我们的古哲墨瞿先生谓之“小取”云。

    在庙里泥塑的,在书上墨印的模样上,是看不出他那可爱来的。最好是去看戏。但看普
通的戏也不行,必须看“大戏”或者“目连戏”。目连戏的热闹,张岱在《陶庵梦忆》上也
曾夸张过,说是要连演两三天。在我幼小时候可已经不然了,也如大戏一样,始于黄昏,到
次日的天明便完结。这都是敬神禳灾的演剧,全本里一定有一个恶人,次日的将近天明便是
这恶人的收场的时候,“恶贯满盈”,阎王出票来勾摄了,于是乎这活的活无常便在戏台上
出现。

    我还记得自己坐在这一种戏台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两样的。平常愈夜
深愈懒散,这时却愈起劲。他所戴的纸糊的高帽子,本来是挂在台角上的,这时预先拿进去
了;一种特别乐器,也准备使劲地吹。这乐器好象喇叭,细而长,可有七八尺,大约是鬼物
所爱听的罢,和鬼无关的时候就不用;吹起来,Nhatu,nhatu,nhatutu
tuu地响,所以我们叫它“目连瞎头”。在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出来
了,服饰比画上还简单,不拿铁索,也不带算盘,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
漆,蹙着,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但他一出台就须打一百零八个嚏,同时也放一百零八个
屁,这才自述他的履历。可惜我记不清楚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这样:——

    “…………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癞子。

    问了起来呢,原来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么病?伤寒,还带痢疾。

    看的是什么郎中?下方桥的陈念义la儿子。

    开的是怎样的药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发出;

    第二煎吃下去,两脚笔直。

    我道nga阿嫂哭得悲伤,暂放他还阳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钱买放,就将我捆打四十!”

    这叙述里的“子”字都读作入声。陈念义是越中的名医,俞仲华曾将他写入《荡寇志》
里,拟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了。la者“的”也;“儿”读若
“倪”,倒是古音罢;nga者,“我的”或“我们的”之意也。

    他口里的阎罗天子仿佛也不大高明,竟会误解他的人格,——不,鬼格。但连“还阳半
刻”都知道,究竟还不失其“聪明正直之谓神”。不过这惩罚,却给了我们的活无常以不可
磨灭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紧双眉,捏定破芭蕉扇,脸向着地,鸭子浮水似
的跳舞起来。

    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目连瞎
头也冤苦不堪似的吹着。他因此决定了:——

    “难是弗放者个!

    那怕你,铜墙铁壁!

    那怕你,皇亲国戚!

    …………”

    “难”者,“今”也;“者个”者“的了”之意,词之决也。“虽有忮心,不怨飘
瓦”,他现在毫不留情了,然而这是受了阎罗老子的督责之故,不得已也。一切鬼众中,就
是他有点人情;我们不变鬼则已,如果要变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较的相亲近。迎神时候
的无常,可和演剧上的又有些不同了。他只有动作,没有言语,跟定了一个捧着一盘饭菜的
小丑似的脚色走,他要去吃;他却不给他。另外还加添了两名脚色,就是“正人君子”之所
谓“老婆儿女”。凡“下等人”,都有一种通病:常喜欢以己之所欲,施之于人。虽是对于
鬼,也不肯给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总要给他们一对一对地配起来。无常也不在例外。所
以,一个是漂亮的女人,只是很有些村妇样,大家都称她无常嫂;这样看来,无常是和我们
平辈的,无怪他不摆教授先生的架子。一个是小孩子,小高帽,小白衣;虽然小,两肩却已
经耸起了,眉目的外梢也向下。这分明是无常少爷了,大家却叫他阿领,对于他似乎都不很
表敬意;猜起来,仿佛是无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无常有这么象?吁!
鬼神之事,难言之矣,只得姑且置之弗论。至于无常何以没有亲儿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释
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儿女一多,爱说闲话的就要旁敲侧击地锻成他拿卢布,所以不但研
究,还早已实行了“节育”了。

    这捧着饭菜的一幕,就是“送无常”。因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间凡有一个人死掉之
后,就得用酒饭恭送他。至于不给他吃,那是赛会时候的开玩笑,实际上并不然。但是,和
无常开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为他爽直,爱发议论,有人情,——要寻真实的朋友,
倒还是他妥当。

    有人说,他是生人走阴,就是原是人,梦中却入冥去当差的,所以很有些人情。我还记
得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小屋子里的一个男人,便自称是“走无常”,门外常常燃着香烛。但我
看他脸上的鬼气反而多。莫非入冥做了鬼,倒会增加人气的么?吁!鬼神之事,难言之矣,
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论了。

    六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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琐记            

                  
    衍太太现在是早已经做了祖母,也许竟做了曾祖母了;那时却还年青,只有一个儿子比
我大三四岁。她对自己的儿子虽然狠,对别家的孩子却好的,无论闹出什么乱子来,也决不
去告诉各人的父母,因此我们就最愿意在她家里或她家的四近玩。

    举一个例说罢,冬天,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我们大清早起一看见,便吃冰。有一回
给沈四太太看到了,大声说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了,跑
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们推论祸首,认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
她就不用尊称了,给她另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肚子疼”。

    衍太太却决不如此。假如她看见我们吃冰,一定和蔼地笑着说,“好,再吃一块。我记
着,看谁吃的多。”

    但我对于她也有不满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时候了,我还很小,偶然走进她家去,她
正在和她的男人看书。我走近去,她便将书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看那书上画着房屋,有两个人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象。正迟疑间,他们便大笑
起来了。这使我很不高兴,似乎受了一个极大的侮辱,不到那里去大约有十多天。一回是我
已经十多岁了,和几个孩子比赛打旋子,看谁旋得多。她就从旁计着数,说道,“好,八十
二个了!再旋一个,八十三!好,八十四!……”但正在旋着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
婶母也恰恰走进来。她便接着说道,“你看,不是跌了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旋,不
要旋……。”

    虽然如此,孩子们总还喜欢到她那里去。假如头上碰得肿了一大块的时候,去寻母亲去
罢,好的是骂一通,再给擦一点药;坏的是没有药擦,还添几个栗凿和一通骂。衍太太却决
不埋怨,立刻给你用烧酒调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说这不但止痛,将来还没有瘢痕。

    父亲故去之后,我也还常到她家里去,不过已不是和孩子们玩耍了,却是和衍太太或她
的男人谈闲天。我其时觉得很有许多东西要买,看的和吃的,只是没有钱。有一天谈到这
里,她便说道,“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还不就是你的么?”我说母亲没有钱,她就
说可以拿首饰去变卖;我说没有首饰,她却道,“也许你没有留心。到大厨的抽屉里,角角
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

    这些话我听去似乎很异样,便又不到她那里去了,但有时又真想去打开大厨,细细地寻
一寻。大约此后不到一月,就听到一种流言,说我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这实在使
我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流言的来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现在,只要有地方发表,我总要骂
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来,但那时太年青,一遇流言,便连自己也仿佛觉得真是犯了罪,怕遇
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

    好。那么,走罢!

    但是,那里去呢?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
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那时为全城所笑骂的是一
个开得不久的学校,叫作中西学堂,汉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学。然而已经成为众矢之的
了;熟读圣贤书的秀才们,还集了《四书》的句子,做一篇八股来嘲诮它,这名文便即传遍
了全城,人人当作有趣的话柄。我只记得那“起讲”的开头是:——

    “徐子以告夷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今也不然:鸠舌之音,闻其
声,皆雅言也……。”以后可忘却了,大概也和现今的国粹保存大家的议论差不多。但我对
于这中西学堂,却也不满足,因为那里面只教汉文、算学、英文和法文。功课较为别致的,
还有杭州的求是书院,然而学费贵。

    无须学费的学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第一个进去的学校,目下不知道称为什么
了,光复以后,似乎有一时称为雷电学堂,很象《封神榜》上“太极阵”、“混元阵”一类
的名目。总之,一进仪凤门,便可以看见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杆和不知多高的烟通。功课也简
单,一星期中,几乎四整天是英文:“Itisacat。”“Isitarat?”一整
天是读汉文:“君子曰,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一整天是做汉文: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
论》。

    初进去当然只能做三班生,卧室里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两块。头二班学生就不同
了,二桌二凳或三凳一床,床板多至三块。不但上讲堂时挟着一堆厚而且大的洋书,气昂昂
地走着,决非只有一本“泼赖妈”和四本《左传》的三班生所敢正视;便是空着手,也一定
将肘弯撑开,象一只螃蟹,低一班的在后面总不能走出他之前。这一种螃蟹式的名公巨卿,
现在都阔别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脚躺椅上,发现了这姿势,然而这位老爷
却并非雷电学堂出身的,可见螃蟹态度,在中国也颇普遍。

    可爱的是桅杆。但并非如“东邻”的“支那通”所说,因为它“挺然翘然”,又是什么
的象征。乃是因为它高,乌鸦喜鹊,都只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盘上。人如果爬到顶,便可以
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但究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么远,我现在可委实有点记不清楚
了。而且不危险,下面张着网,即使跌下来,也不过如一条小鱼落在网子里;况且自从张网
以后,听说也还没有人曾经跌下来。

    原先还有一个池,给学生学游泳的,这里面却淹死了两个年幼的学生。当我进去时,早
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还造了一所小小的关帝庙。庙旁是一座焚化字纸的砖炉,炉口上方
横写着四个大字道:“敬惜字纸”。只可惜那两个淹死鬼失了池子,难讨替代,总在左近徘
徊,虽然已有“伏魔大帝关圣帝君”镇压着。办学的人大概是好心肠的,所以每年七月十
五,总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口,一个红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卢帽,捏诀,念咒:
“回资罗,普弥耶〔口牛〕,〔口奄〕耶〔口牛〕!〔口奄〕!耶!〔口牛〕!!!”

    我的前辈同学被关圣帝君镇压了一整年,就只在这时候得到一点好处,——虽然我并不
深知是怎样的好处。所以当这些时,我每每想:做学生总得自己小心些。

    总觉得不大合适,可是无法形容出这不合适来。现在是发现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
烟瘴气”,庶几乎其可也。只得走开。近来是单是走开也就不容易,“正人君子”者流会说
你骂人骂到聘书,或者是发“名士”脾气,给你几句正经的俏皮话。不过那时还不打紧,学
生所得的津贴,第一年不过二两银子,最初三个月的试习期内是零用五百文。于是毫无问
题,去考矿路学堂去了,也许是矿路学堂,已经有些记不真,文凭又不在手头,更无从查
考。试验并不难,录取的。

    这回不是Itisacat了,是DerMann,DieWeib,DasKin
d。汉文仍旧是“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但外加《小学集注》。论文题目也小有不同,
譬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是先前没有做过的。

    此外还有所谓格致、地学、金石学、……都非常新鲜。但是还得声明:后两项,就是现
在之所谓地质学和矿物学,并非讲舆地和钟鼎碑版的。只是画铁轨横断面图却有些麻烦,平
行线尤其讨厌。但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新党,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
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
我们道:“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

    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星期日跑到城南去
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五百文正。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开首便道:——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
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撒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
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葛也出来了。学堂里又
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那书面上的张廉卿一流的四个
字,就蓝得很可爱。

    “你这孩子有点不对了,拿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来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辈严肃地
对我说,而且递过一张报纸来。接来看时,“臣许应〔马癸〕跪奏……,”那文章现在是一
句也不记得了,总之是参康有为变法的,也不记得可曾抄了没有。

    仍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
演论》。

    但我们也曾经有过一个很不平安的时期。那是第二年,听说学校就要裁撤了。这也无
怪,这学堂的设立,原是因为两江总督(大约是刘坤一罢)听到青龙山的煤矿出息好,所以
开手的。待到开学时,煤矿那面却已将原先的技师辞退,换了一个不甚了然的人了。理由
是:一、先前的技师薪水太贵;二、他们觉得开煤矿并不难。于是不到一年,就连煤在那里
也不甚了然起来,终于是所得的煤,只能供烧那两架抽水机之用,就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
来抽水,结一笔出入两清的账。既然开矿无利,矿路学堂自然也就无须乎开了,但是不知怎
的,却又并不裁撤。到第三年我们下矿洞去看的时候,情形实在颇凄凉,抽水机当然还在转
动,矿洞里积水却有半尺深,上面也点滴而下,几个矿工便在这里面鬼一般工作着。

    毕业,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毕业,却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
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铜、铁、锡来么?实在连自己
也茫无把握,没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的那么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
二十丈,结果还是一无所能,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所余的还只
有一条路:到外国去。

    留学的事,官僚也许可了,派定五名到日本去。其中的一个因为祖母哭得死去活来,不
去了,只剩了四个。日本是同中国很两样的,我们应该如何准备呢?有一个前辈同学在,比
我们早一年毕业,曾经游历过日本,应该知道些情形。跑去请教之后,他郑重地说:——

    “日本的袜是万不能穿的,要多带些中国袜。我看纸票也不好,你们带去的钱不如都换
了他们的现银。”

    四个人都说遵命。别人不知其详,我是将钱都在上海换了日本的银元,还带了十双中国
袜——白袜。

    后来呢?后来,要穿制服和皮鞋,中国袜完全无用;一元的银圆日本早已废置不用了,
又赔钱换了半元的银圆和纸票。

    十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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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鲁迅的《朝花夕拾》

狗·猫·鼠            

                       
    从去年起,仿佛听得有人说我是仇猫的。那根据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兔和猫》;这是
自画招供,当然无话可说,——但倒也毫不介意。一到今年,我可很有点担心了。我是常不
免于弄弄笔墨的,写了下来,印了出去,对于有些人似乎总是搔着痒处的时候少,碰着痛处
的时候多。万一不谨,甚而至于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或者更甚而至于得罪了“负有指导青
年责任的前辈”之流,可就危险已极。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大脚色是“不好惹”的。怎地
“不好惹”呢?就是怕要浑身发热之后,做一封信登在报纸上,广告道:“看哪!狗不是仇
猫的么?鲁迅先生却自己承认是仇猫的,而他还说要打‘落水狗’!”①这“逻辑”的奥
义,即在用我的话,来证明我倒是狗,于是而凡有言说,全都根本推翻,即使我说二二得
四,三三见九,也没有一字不错。这些既然都错,则绅士口头的二二得七,三三见千等等,
自然就不错了。

    我于是就间或留心着查考它们成仇的“动机”。这也并非敢妄学现下的学者以动机来褒
贬作品的那些时髦,不过想给自己预先洗刷洗刷。据我想,这在动物心理学家,是用不着费
什么力气的,可惜我没有这学问。后来,在覃哈特博士(Dr.O.Dahmhardt)的《自然史底国
民童话》里,总算发现了那原因了。据说,是这么一回事:动物们因为要商议要事,开了一
个会议,鸟、鱼、兽都齐集了,单是缺了象。大家议定,派伙计去迎接它,拈到了当这差使
的阄的就是狗。“我怎么找到那象呢?我没有见过它,也和它不认识。”它问。“那容
易,”大众说,“它是驼背的。”狗去了,遇见一匹猫,立刻弓起脊梁来,它便招待,同
行,将弓着脊梁的猫介绍给大家道:“象在这里!”但是大家都嗤笑它了。从此以后,狗和
猫便成了仇家。

    日尔曼人走出森林虽然还不很久,学术文艺却已经很可观,便是书籍的装潢,玩具的工
致,也无不令人心爱。独有这一篇童话却实在不漂亮;结怨也结得没有意思。猫的弓起脊
梁,并不是希图冒充,故意摆架子的,其咎却在狗的自己没眼力。然而原因也总可以算作一
个原因。我的仇猫,是和这大大两样的。

    其实人禽之辨,本不必这样严。在动物界,虽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样舒适自由,可
是噜苏做作的事总比人间少。它们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辩话。虫蛆也许
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有自命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
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正义”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
服赞叹它们。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进步;能说话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能写字作
文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然而也就堕落,因为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说空话尚无不可,甚
至于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着违心之论,则对于只能嗥叫的动物,实在免不得“颜厚有忸怩”。
假使真有一位一视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么,对于人类的这些小聪明,也许倒以为多
事,正如我们在万生园里,看见猴子翻筋斗,母象请安,虽然往往破颜一笑,但同时也觉得
不舒服,甚至于感到悲哀,以为这些多余的聪明,倒不如没有的好罢。然而,既经为人,便
也只好“党同伐异”,学着人们的说话,随俗来谈一谈,——辩一辩了。

    现在说起我仇猫的原因来,自己觉得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一、它的性情就和
别的猛兽不同,凡捕食雀、鼠,总不肯一口咬死,定要尽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
放走,直待自己玩厌了,这才吃下去,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
同。二、它不是和狮虎同族的么?可是有这么一副媚态!但这也许是限于天分之故罢,假使
它的身材比现在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种态度。然而,这些口实,仿佛又
是现在提起笔来的时候添出来的,虽然也象是当时涌上心来的理由。要说得可靠一点,或者
倒不如说不过因为它们配合时候的嗥叫,手续竟有这么繁重,闹得别人心烦,尤其是夜间要
看书,睡觉的时候。当这些时候,我便要用长竹竿去攻击它们。狗们在大道上配合时,常有
闲汉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见大勃吕该尔(P.Bruegeld.A)的一张铜版画
AllegoriederWollust上,也画着这回事,可见这样的举动,是中外古今一致的。自从那执
拗的奥国学者弗罗特(S.Freud)提倡了精神分析说——psychoanalysis,听说章士钊先生
是译作“心解”的,虽然简古,可是实在难解得很——以来,我们的名人名教授也颇有隐隐
约约,检来应用的了,这些事便不免又要归宿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
猫,却只因为它们嚷嚷,此外并无恶意,我自信我的嫉妒心还没有这么博大,当现下“动辄
获咎”之秋,这是不可不预先声明的。例如人们当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续,新的是写情
书,少则一束,多则一捆;旧的是什么“问名”“纳采”,磕头作揖,去年海昌蒋氏在北京
举行婚礼,拜来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还印有一本红面子的《婚礼节文》,《序论》里大
发议论道:“平心论之,既名为礼,当必繁重。专图简易,何用礼为?……然则世之有志于
礼者,可以兴矣!不可退居于礼所不下之庶人矣!”然而我毫不生气,这是因为无须我到
场;因此也可见我的仇猫,理由实在简简单单,只为了它们在我的耳朵边尽嚷的缘故。人们
的各种礼式,局外人可以不见不闻,我就满不管,但如果当我正要看书或睡觉的时候,有人
来勒令朗诵情书,奉陪作揖,那是为自卫起见,还要用长竹竿来抵御的。还有,平素不大交
往的人,忽而寄给我一个红帖子,上面印着“为舍妹出阁”,“小儿完姻”,“敬请观礼”
或“阖第光临”这些含有“阴险的暗示”的句子,使我不花钱便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的,我
也不十分高兴。

    但是,这都是近时的话。再一回忆,我的仇猫却远在能够说出这些理由之前,也许是还
在十岁上下的时候了。至今还分明记得,那原因是极其简单的:只因为它吃老鼠,——吃了
我饲养着的可爱的小小的隐鼠。

    听说西洋是不很喜欢黑猫的,不知道可确;但EdgarAllanPoe的小说里的黑猫,却实在
有点骇人。日本的猫善于成精,传说中的“猫婆”,那食人的惨酷确是更可怕。中国古时候
虽然曾有“猫鬼”,近来却很少听到猫的兴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经失传,老实起来了。只是
我在童年,总觉得它有点妖气,没有什么好感。那是一个我的幼时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
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卓旁,给我猜谜,讲古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
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
讲猫的故事了——

    “你知道么?猫是老虎的先生。”她说。“小孩子怎么会知道呢,猫是老虎的师父。老
虎本来是什么也不会的,就投到猫的门下来。猫就教给它扑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
象自己的捉老鼠一样。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领都学到了,谁也比不过它了,只有老师的
猫还比自己强,要是杀掉猫,自己便是最强的脚色了。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扑猫。猫是早
知道它的来意的,一跳,便上了树,老虎却只能眼睁睁地在树下蹲着。它还没有将一切本领
传授完,还没有教给它上树。”

    这是侥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则从桂树上就会爬下一匹老虎来。然而究竟很
怕人,我要进屋子里睡觉去了。夜色更加黯然;桂叶瑟瑟地作响,微风也吹动了,想来草席
定已微凉,躺着也不至于烦得翻来复去了。

    几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灯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飘忽地走着,吱吱地叫着,那
态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还轩昂。猫是饲养着的,然而吃饭不管事。祖母她们虽然常恨鼠
子们啮破了箱柜,偷吃了东西,我却以为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也和我不相干,况且这类坏
事大概是大个子的老鼠做的,决不能诬陷到我所爱的小鼠身上去。这类小鼠大抵在地上走
动,只有拇指那么大,也不很畏惧人,我们那里叫它“隐鼠”,与专住在屋上的伟大者是两
种。我的床前就帖着两张花纸,一是“八戒招赘”,满纸长嘴大耳,我以为不甚雅观;别的
一张“老鼠成亲”却可爱,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
象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我想,能举办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我所喜欢的那
些隐鼠。现在是粗俗了,在路上遇见人类的迎娶仪仗,也不过当作性交的广告看,不甚留
心;但那时的想看“老鼠成亲”的仪式,却极其神往,即使象海昌蒋氏似的连拜三夜,怕也
未必会看得心烦。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轻易便睡,等候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来的夜。然
而仍然只看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鼠在地面游行,不象正在办着喜事。直到我敖不住了,怏怏
睡去,一睁眼却已经天明,到了灯节了。也许鼠族的婚仪,不但不分请帖,来收罗贺礼,虽
是真的“观礼”,也绝对不欢迎的罢,我想,这是它们向来的习惯,无法抗议的。

    老鼠的大敌其实并不是猫。春后,你听到它“咋!咋咋咋咋!”地叫着,大家称为“老
鼠数铜钱”的,便知道它的可怕的屠伯已经光临了。这声音是表现绝望的惊恐的,虽然遇见
猫,还不至于这样叫。猫自然也可怕,但老鼠只要窜进一个小洞去,它也就奈何不得,逃命
的机会还很多。独有那可怕的屠伯——蛇,身体是细长的,圆径和鼠子差不多,凡鼠子能到
的地方,它也能到,追逐的时间也格外长,而且万难幸免,当“数钱”的时候,大概是已经
没有第二步办法的了。

    有一回,我就听得一间空屋里有着这种“数钱”的声音,推门进去,一条蛇伏在横梁
上,看地上,躺着一匹隐鼠,口角流血,但两胁还是一起一落的。取来给躺在一个纸盒子
里,大半天,竟醒过来了,渐渐地能够饮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复了原,但是不逃
走。放在地上,也时时跑到人面前来,而且缘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给放在饭桌上,便检
吃些菜渣,舔舔碗沿;放在我的书桌上,则从容地游行,看见砚台便舔吃了研着的墨汁。这
使我非常惊喜了。我听父亲说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
且发亮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舔尽
了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我就极愿意有这样的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那里
有,那里买的呢,谁也不知道。“慰情聊胜无”,这隐鼠总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罢,虽然它
舔吃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我写完字。

    现在已经记不分明,这样地大约有一两月;有一天,我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所谓“若有
所失”。我的隐鼠,是常在眼前游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这一日却大半天没有见,大家
吃午饭了,也不见它走出来,平时,是一定出现的。我再等着,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没
有见。

    长妈妈,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也许是以为我等得太苦了罢,轻轻地来告诉我一句
话。这即刻使我愤怒而且悲哀,决心和猫们为敌。她说:隐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

    当我失掉了所爱的,心中有着空虚时,我要充填以报仇的恶念!

    我的报仇,就从家里饲养着的一匹花猫起手,逐渐推广,至于凡所遇见的诸猫。最先不
过是追赶,袭击;后来却愈加巧妙了,能飞石击中它们的头,或诱入空屋里面,打得它垂头
丧气。这作战继续得颇长久,此后似乎猫都不来近我了。但对于它们纵使怎样战胜,大约也
算不得一个英雄;况且中国毕生和猫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韬略、战绩,还是全部省
略了罢。

    但许多天之后,也许是已经经过了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那隐鼠其实
并非被猫所害,倒是它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脚踏死了。

    这确是先前所没有料想到的。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样一个感想,但和猫的感情却
终于没有融和;到了北京,还因为它伤害了兔的儿女们,便旧隙夹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
“仇猫”的话柄,也从此传扬开来。然而在现在,这些早已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改变态
度,对猫颇为客气,倘其万不得已,则赶走而已,决不打伤它们,更何况杀害。这是我近几
年的进步。经验既多,一旦大悟,知道猫的偷鱼肉,拖小鸡,深夜大叫,人们自然十之九是
憎恶的,而这憎恶是在猫身上。假如我出而为人们驱除这憎恶,打伤或杀害了它,它便立刻
变为可怜,那憎恶倒移在我身上了。所以,目下的办法,是凡遇猫们捣乱,至于有人讨厌
时,我便站出去,在门口大声叱曰:“嘘!滚!”小小平静,即回书房,这样,就长保着御
侮保家的资格。其实这方法,中国的官兵就常在实做的,他们总不肯扫清土匪或扑灭敌人,
因为这么一来,就要不被重视,甚至于因失其用处而被裁汰。我想,如果能将这方法推广应
用,我大概也总可望成为所谓“指导青年”的“前辈”的罢,但现下也还未决心实践,正在
研究而且推敲。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注释:

    ①这是陈源《致志摩》一文中的话。本文以及《朝花夕拾》中的其它篇章都多处引用陈
源文章中的语句讥讽陈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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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2 13:53:00 | 只看该作者

回复:鲁迅的《朝花夕拾》

五猖会            

              
    孩子们所盼望的,过年过节之外,大概要数迎神赛会的时候了。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
待到赛会的行列经过时,一定已在下午,仪仗之类,也减而又减,所剩的极其寥寥。往往伸
着颈子等候多时,却只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脸红脸的神像匆匆地跑过去。于是,完
了。

    我常存着这样的一个希望:这一次所见的赛会,比前一次繁盛些。可是结果总是一个
“差不多”;也总是只留下一个纪念品,就是当神像还未抬过之前,化一文钱买下的,用一
点烂泥,一点颜色纸,一枝竹签和两三枝鸡毛所做的,吹起来会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的哨
子,叫作“吹都都”的,吡吡地吹它两三天。

    现在看看《陶庵梦忆》,觉得那时的赛会,真是豪奢极了,虽然明人的文章,怕难免有
些夸大。因为祷雨而迎龙王,现在也还有的,但办法却已经很简单,不过是十多人盘旋着一
条龙,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那时却还要扮故事,而且实在奇拔得可观。他记扮《水浒传》
中人物云:“……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
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
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
活,臻臻至至,人马称〖女足〗而行……”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
可惜这种盛举,早已和明社一同消灭了。

    赛会虽然不象现在上海的旗袍,北京的谈国事,为当局所禁止,然而妇孺们是不许看
的,读书人即所谓士子,也大抵不肯赶去看。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人,这才跑到庙前或衙门前
去看热闹;我关于赛会的知识,多半是从他们的叙述上得来的,并非考据家所贵重的“眼
学”。然而记得有一回,也亲见过较盛的赛会。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称为“塘报”;
过了许久,“高照”到了,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
他高兴的时候,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甚而至于鼻尖。其次是所谓“高跷”、“抬
阁”、“马头”了;还有扮犯人的,红衣枷锁,内中也有孩子。我那时觉得这些都是有光荣
的事业,与闻其事的即全是大有运气的人,——大概羡慕他们的出风头罢。我想,我为什么
不生一场重病,使我的母亲也好到庙里去许下一个“扮犯人”的心愿的呢?……然而我到现
在终于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

    要到东关看五猖会去了。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为那会是全县中最盛的会,
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一是梅姑
庙,就是《聊斋志异》所记,室女守节,死后成神,却篡取别人的丈夫的;现在神座上确塑
着一对少年男女,眉开眼笑,殊与“礼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庙了,名目就奇特。据有考
据癖的人说: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并无确据。神像是五个男人,也不见有什么猖獗之状;
后面列坐着五位太太,却并不“分坐”,远不及北京戏园里界限之谨严。其实呢,这也是殊
与“礼教”有妨的,——但他们既然是五猖,便也无法可想,而且自然也就“又作别论”
了。

    因为东关离城远,大清早大家就起来。昨夜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经泊在河埠
头,船椅、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在陆续搬下去了。我笑着跳着,催他们要搬得快。忽
然,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我知道有些蹊跷,四面一看,父亲就站在我背后。

    “去拿你的书来。”他慢慢地说。

    这所谓“书”,是指我开蒙时候所读的《鉴略》。因为我再没有第二本了。我们那里上
学的岁数是多拣单数的,所以这使我记住我其时是七岁。

    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我担
着心,一句一句地读下去。

    两句一行,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罢,他说:——

    “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

    他说完,便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

    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读着,读着,强记着,——
而且要背出来。

    粤有盘古,生于太荒,

    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就是这样的书,我现在只记得前四句,别的都忘却了;那时所强记的二三十行,自然也
一齐忘却在里面了。记得那时听人说,读《鉴略》比读《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
因为可以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那当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字也不
懂。“粤自盘古”就是“粤自盘古”,读下去,记住它,“粤自盘古”呵!“生于太荒”
呵!……

    应用的物件已经搬完,家中由忙乱转成静肃了。朝阳照着西墙,天气很清朗。母亲、工
人、长妈妈即阿长,都无法营救,只默默地静候着我读熟,而且背出来。在百静中,我似乎
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生于太荒”之流夹住;也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
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鸣叫似的。

    他们都等候着;太阳也升得更高了。

    我忽然似乎已经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来,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一气背将下去,梦似
的就背完了。

    “不错。去罢。”父亲点着头,说。

    大家同时活动起来,脸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将我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贺
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头。

    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东关的
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

    直到现在,别的完全忘却,不留一点痕迹了,只有背诵《鉴略》这一段,却还分明如昨
日事。

    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

    五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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