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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承负与救赎
──《地下森林断想》赏析
岳立松
对于雄伟壮丽的森林,每一个读者都不会陌生。从巍然耸立的天山到冰雪覆盖的大兴安岭,从沙漠绿洲到南国椰岛,葳蕤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浩瀚无垠,绵延散布于大江南北。然而并非每一个人都熟悉地下森林,了解地下森林特立独行的品格。
张抗抗的优秀散文《地下森林断想》直入地下森林, “为什么长在这里?”,“你从哪里飞来?你究竟遭受了什么不幸,以致使你沉入了这黑暗的深渊,熬过那漫长的岁月?”正是带着这样的疑问,作者展开丰富的想象,怀着深挚的情感娓娓叙来,通过对地下森林的描述,引领读者穿越时空隧道,窥探自然生态的演进过程,探寻生命的奇迹。
阅读《地下森林断想》,我们不仅惊叹生物界的神奇,而且对生命这个人类亘古不变的沉重话题产生思考与探索。地下森林象征着所有包括人类在内的顽强生命,他们在绝境中承担生命之重负,通过坚忍顽强的抗争,实现生命个体的自我救赎,从而获得重生。它展示了一个真实的生命,奏响了一曲生命的赞歌,敲击着读者的心灵,激起难以平静的强烈震撼。
生存是什么?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对此曾有精辟的阐释:“生存总是取决于每一个此在自己可能挑选的抓紧或延误的生存方式。生存问题总是只能通过生存活动本身来澄清。”《地下森林断想》以一个在死火山口发现的奇迹,“一个生命史上的奇迹──幽暗的峡谷里竟然柞木苍郁,松树成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耸立着一片蔚为壮观的森林。”用一个真实的生存活动,回答了一个生存问题。
一、个体生命之承负
唯有在苦难中承负生命,才有风雨之后的美丽彩虹,这也是一种人生哲学和智慧。《地下森林断想》中,作者以丰富的想象,呈现了一次承担生命之重负的生命抉择。
在没有生物只有袅袅烟云飘浮的幽暗峡谷中,却“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耸立着一片蔚为壮观的森林”,这就是地下森林。它的繁衍经历遭逢崎岖坎坷,充满了痛苦和不幸。作者驰骋想象,跨越历史时空,饱含情感与深意,绘制生命的奇迹。于是跳跃、流动的笔触便活灵活现勾勒出地下森林的形成:突然爆发的火山,使得“狂风呼啸,气浪灼人,沙石飞腾,岩浆横溢,霎时天昏地暗,山崩地裂”,炽热的液体甚至几乎就要溅射到读者身上,让我们感受到绝境的到来。
不可一世的火山爆发后,到处是难以生存的绝境,毫无生命的痕迹。地貌变得面目全非,自然毁于一旦,整个生命都跌入了绝望的深渊。“山是光秃秃的,谷是光秃秃的,太阳依然高悬,可是山没有颜色,谷没有颜色”。难言的恐惧和压抑,伴随着令人窒息的感觉迎面而来。此时的自然有意制造出两难的境遇,推衍出福兮祸兮、变化莫测的命运。选择生存还是灭亡,成为一个严肃的现实问题。作者感叹于历史和自然的无常,对生命进行体味和观照。
对于每一个生命个体,是选择承担生命的重负,还是选择在绝境中沉沦和灭亡呢?正是这种辗转于生死之间的抉择,才更能凸显反抗或妥协现实的艰难。如果承担起生命之重负,就要面临肉体和精神的千百倍的痛苦与折磨;若是选择沉沦和灭亡,虽可立刻摆脱困境,离弃苦痛,但同时也放弃了感受的机会。即使连痛苦的滋味都无法再次感受,更不用说是经历苦难之后的幸福人生。
在世界面目全非、一片混乱之时,在固有的生存价值遭受颠覆之时,地下森林没有选择与黑暗一同灭亡,默默地承担着自然的灾难。在自然与生存的张力中,两相激荡,两相对抗,承担生命之重负。我们看到了绝望中的一丝曙光。鲁迅在《华盖集续编·记谈话》中,针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曾说:“黑暗只能附丽于渐就灭亡的事物,一灭亡,黑暗也就一同灭亡了,它不永久。然而将来是永远要有的,并且总要光明起来;只要不做黑暗的附着物为光明而灭亡,则我们一定有悠久的将来,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将来。”
在幽暗的峡谷下,竟然出现了地下森林这个生命的奇迹。这是奇迹吗?不,这并不是上天的恩赐,因为就连普照大地,往昔公正无私给予万物恩泽的阳光,都“从没有留意过这陷落的大坑,而早已将它遗忘了。即使夏日的正午偶有几束光线由于好奇而向谷底窥测,也是斜视着,没有几丝暖意。”阳光遗弃了这里,只留下一片孤寂。在遭逢生命的绝境后,大自然也没有同情峡谷而给予它更多的恩惠,这是一种生命的欠缺。然而就是在这种生命欠缺之中,地下森林没有放弃,而是选择了坚守,希冀在经历痛苦与困惑之后能够重生。《圣经·马可福音》在讲到耶酥受难时曾说:“他在深夜的恐怖之中忍受这种痛苦和这种离弃。”此时峡谷的处境,与受难耶酥有所相似,在大自然的进化中,它虽被自然所离弃,却始终坚持不懈的奋争。
二、生命的自我救赎
面对无法生存的绝境和突如其来的死亡,要想获得一线生机就只有坦然面对及寻求超越,才有可能继续享受生命的快乐和体味生命的真谛。既然选择了承担生命之重负,就不能中途放弃,也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安之若素,而必须要寻求更光明的前途。此时寻找出路的途径之一,就是要实现生命个体的自我救赎,需要摒弃困惑和绝望,选择生存和发展,重新燃起生命的希望和信念,由此开始踏上一条追求个体生命价值的征程。追求希望、实现救赎与选择承负、忍受痛苦一样艰难。如果说选择承负,需要更多的勇气和忍耐;那么生命个体的自我救赎,则需要更多的坚强与抗争。
《地下森林断想》中的地下森林虽然选择了承负,但它也可在屈服中虚度万年光阴,与环境达成妥协,苟延残喘以度余日,这只能是一种灰色的没有价值和没有意义的生存。然而它却选择了另一种生存的方式,它“总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希望着什么。它究竟在期待和希望着什么呢?” 在生存的“裂缝”之间,这是一种诗意的召唤,精神的依托。正是带着这样的疑问,随着作者深情的笔墨,我们开始探寻生命的自我救赎。
《地下森林断想》中,孕育森林的峡谷以强劲的生命力,感染着周围的事物:“长空的大风”理解了它,“把坑口的石块碾成粉末,一点一点地撒落到峡谷的石缝里去”;“洁净的山泉”明白了它,“从石洞里流出来,又一滴一滴渗进石缝里去”,把粉末变成了泥土;就连“山顶的鱼鳞松……虽然相对无言,却是心心相通。它敬仰峡谷深沉的品格,钦佩峡谷坚忍的毅力,它为阳光的偏爱愤懑,为深渊的遭遇不平。”由此地下森林顽强的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巨树,蔚然成林。这一幕幕场景宛然在眼前,使我们身临其境般地了解它的形成。这是因为作者从始至终都倾注着强烈的情感,为它的遭遇而痛苦,为它的坚强而感动,为它的成长而快乐。作者将情与景、情与理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了。
救赎,一个艰难的过程,在没有上帝救赎时,要想生存只能靠个体自我的救赎。在自我救赎过程之中,不幸的峡谷 “悄然无声地躺在这断壁底下,并不急于到世上去炫耀自已;它隐姓埋名,安于这荒僻的大山之间”,摆脱急功近利的束缚,不急于去验证生命的价值,而是以一种超功利与超价值的姿态,默默地却是顽强地抗争着。这里没有愤恨与哀怨,以缄默的方式述说着命运的无言,这是一种看似平静但绝不屈服的生命姿态。这正如学者牟宗三所说:“积极的精神,在静定平实中澄清出来。”地下森林“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向上,爱生命竟爱得那样热烈真挚。尽管阳光一千次对它背过脸去,它却终于把粗壮的双臂伸向了光明的天顶,把伟岸的成材无私奉献给人们,得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荣光。”它以坚忍顽强的生命态度、在绝境中求生存的生命原则,以自强不息、沉着抗争的生存活动,实现了生命个体的自我救赎,重获新生。
相对于环境的险恶和生存的艰辛,作者对整个地下森林形成的描写着墨甚少。这样的轻描淡写,表面上看是因为年代久远,情况不详,实际蕴含着更为深层的含义。这寓示着地下森林的形成,并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生命活动,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的超越。这不但是生物个体的新生,更是精神灵魂的新生。作者聚焦于“无”这个更具超越感的审美层面,用“无”来突出“有”,将人生真谛蕴藏于这“有意味的空白”之中,建构着作者的人生理念。
人类和生物界一样,都需要正视自身的困境,寻求生存和发展。就连神魔小说《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也逃不脱苦难。孙悟空虽然神通广大,大闹天宫之后,也遭受了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的磨炼。然而孙悟空真正人生的开始,也正是他承负生命重担之时。从此,他选择了一种全新的命运和人生,开始了个体的自我救赎。在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后,最终取得真经、修成正果,实现了生命的价值,完成了灵魂的救赎和人格的修炼。
对于人类来说如何在困境中超越,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英国科学家史蒂芬·霍金就是一个在人生边缘游走的例证。霍金在牛津大学毕业后即到剑桥大学读研究生,这时他被诊断患了运动神经元疾病。不久,他完全瘫痪了,又因肺炎进行了穿气管手术,此后,他完全不能说话。然而生命并没有在他脚下停止,顽强的意志和乐观的精神使他的生命得以充分延展。他依靠安装在轮椅上的对话机和语言合成器与人进行交谈;依赖一种翻书页的机器看书,读文献时需要请人将每一页都摊在大桌子上,然后他驱动轮椅逐页阅读。1988年他写出《时间简史:从大爆炸到黑洞》一书,被誉为是人类科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佳作。霍金正是超越一般人难以置信的艰难而成为世界公认的科学巨人,实现了自我的救赎。
《地下森林断想》中作者就曾感悟:“大自然每一次剧烈的运动,总要破坏和毁灭一些什么,但也总有一些顽强的生命,不会屈服,绝不屈服啊!”地下森林傲骨铮铮、顽强不屈,在艰难中快乐地寻求生存,这与人类生命发展的脉络暗中契合,象征着生命的历程。至此,读者不得不钦佩作者传神的描绘、缜密的思维、练达的文辞以及睿哲的理念。阅读《地下森林断想》不仅是一种审美欣赏,更是一种生命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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