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干县一所乡村公立初中的教室,学生流失严重,正是上午最后一节课时间,但大多数同学都回家了。
与寒酸的农村公立中学相比,私立的余干县蓝天中学气势不凡。 今年起,中国将全面实施城乡免费义务教育,与其他一些地方私校学生开始回流到公校不同的是,在劳务输出大县和国家级贫困县―――江西余干县,近几年却出现了公校学生大规模流向私校的奇怪现象。当地政府为了减轻“吃饭财政”的压力,大力发展民办教育,与政府一起担挑教育重荷。这从整体上提升了全县教育水平,但造成农村公校质量大滑坡,并促使教育不均衡加剧,“阶层差距正在影响教育公平,严重的教育不公又扩大了阶层分化。”
国家教育投入严重不足是重要因素。余干一县之现状,更可管窥投入不足给中国教育发展带来的掣肘。
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民办小学六年级男孩,指着锈迹斑斑铁门后的一栋两层楼房嘲笑说:“它一个初中还抵不上我一个班的人数。”下课铃响了,30多名学生从3个教室里慢吞吞走出来,这是这所农村公立初中的学生总数。2001年时,它还有380名学生。
6名教师坐在破旧和布满灰尘的桌子旁办公,有人高声在唱:“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校长拜托记者别说出学校的名字,因为“学生这么少,实在让人羞耻”,然后找了个借口,消失在空荡荡、四周长满杂草的校园。
进入上午最后一节课,学生们却大多回家了。初一仅有2名女生留下来―――她们在下围棋。课表上写的是政治课,但一名女生认为“应该是语文课”,同伴茫然想了想,最后说,“我记不起来了。”
生活在广州的市民可能对此大觉惊诧,但在江西鄱阳湖南岸的余干县,许多农民(包括农村学校的校长)早已见怪不怪。随着近年来私立学校的兴建与壮大,农村公办学校受到极大冲击,生源流失严重,教学管理松懈,教师积极性低落,不少学生“没人管”―――老表们更形象的一种说法是“放牛”。实际上,这种场景真容易让人想起电影《放牛班的春天》。
2006年中央就已取消农业税,今年还将最终进行免费义务教育,农民的负担显著减轻。但在私校林立的余干,很多农民面临新的烦恼:如果让孩子留在农村,教育成本虽然低廉但质量不如从前;如果把孩子送进私校,负担将比取消农业税之前还重得多。
私校凶猛
公立中学每3个学生便有1个去了私校,农村公立学校快速萎缩
这个学期,跟随爷爷在外生活了2年的初二学生袁欣回到余干,联系多所私校都被告知“人满”,最后通过熟人才插班进去。爷爷闯荡江湖多年,自觉见多识广,却不明白家乡的“私校为何比重点学校还难进”,“而且办一家火一家”。
离袁欣所在学校不远,2年前斥资2600万元的余干蓝天实验学校拔地而起。2006年第一次招生,8天就招到2700多人;第二年就增加到4300人,今年只能招4500人―――它是这所占地70亩学校的最大容量,除非越过马路,继续建造校舍。校董事长王聚广说:“要招的话,1万人都能招到。”
这是王聚广的第二所学校。2002年,刚从黄金埠中学校长任上退休的他,在梅港乡建起蓝天中学,本计划招1000人,但来了1581人,不得不让部分学生挤住在教学楼内。现在,学校有2870多人,是上饶市重点民办学校,去年县高考理科状元就出自这里。
“招生效果总是想不到的好。”王聚广说。他分析,余干有100万人口,20万人长年在外务工,3万留守学生,家长希望把孩子送往寄宿制学校,余干中学很多人进不去,其他学校又办得不好,为私校发展提供了巨大空间。办学者多是王聚广这样的公校老师和建筑工程的包工头。
县城10公里外,民办沙港初中建在一片空旷的农田中间,它有1800名学生,近几年中考成绩连续全县第一。校长周福令说:“刚开办时我求家长们捧场,现在,为了让孩子进来,家长们求我了。”
学生纷至沓来使这里一些班级达到近百人,而学校每年都在赶建楼房,“盈利赶不上发展速度。”为了及时筹到建设资金,学校甚至向一些家长借款,每人3万元,学生免费读书3年,毕业后学校把3万元全额归还。
与此形成对应的是农村公立学校。与蓝天中学比邻的黄金埠中学,曾是上饶市人数最多的中学和江西省重点建设学校,2004年还有4300人,但此后以每年锐减1000人的速度萎缩,现在仅有1200人。梅溪初中2005年还有800多人,现在仅有340人。
而这是全县农村中学的普遍现状。余干县教育局教育股股长方作钦说,2001年余干出现第一所私校之前,千人以上公校有近20所,现在只有5所(其中县城3所),并出现3所百人以下的初中,均在农村。
方作钦同意这些农村公校校长们的一致说法:除了辍学和计划生育政策因素,公校学生锐减主要是受到了私校的强烈冲击,尤其是农村中学。
余干共有13所民办中小学校,按照县教育局副局长陈国文的说法是,“起步晚,起点高,一些学校规模大,质量佳,效益好。”学生2.47万人,其中中学生2.18万人,占全县中学生的三分之一(其中私校初中生占全县初中生28%)。也就是说,公立中学每3个学生便有1个去了私校。
这种让公校校长们“着急、心慌却又无可奈何”的大流动,一般以公校优秀教师的流失为开端。他们在私校的月收入普遍比原来高出一倍,最多的有4000多元。教师的离开牵动了学生家长的敏感神经,而私校摊派的招生重任,会使他们主动上门游说,劝学生随自己进入私校,从中得到相应报酬。成绩好的学生不但减免学费,而且可得到不菲的奖学金,对特别优异者,一些学校还安排学生家属在后勤部门工作。
多名公校校长说,私校已在全县每个村落设有招生点,形成了严密、高效的组织,“哪个学生成绩好,他家的住址、电话都会被招生点一一掌握。”
梅溪初中校长夏精华说:“一些老师为了多招生、招好生,故意散布不利于学校的谣言,其中有些还是我培养出来的老师,这种做法太伤感情了。”
对私校存在的问题,陈国文毫不掩饰,“主要有三乱:乱招生,从开学招到学期结束,从起始年级招到毕业年级;乱打广告,吹嘘自己,诋毁对手;乱挖老师,个别私校甚至故意要整垮附近公校,以吸引更多学生。”
公校困顿
“很多农村公校就快要倒了!”随着学生锐减,农村公校普遍面临着“一费制”以来的第二次经费困难
和变革中的农村其他地方一样,梅溪初中呈现的是一个多少有些奇怪的图景,染发的男生在与女生亲密说笑,而教师办公室里还张贴着斯大林的头像。鄱阳湖在不远处袒露着戚伤的河床,曾经的汪洋恣肆,在50年来最大的干旱面前,一去不复返。
做了18年校长的夏精华看着远方,回忆起学校的辉煌:“在2003年之前,我校教学质量测评多次获全县第一,每年至少考取10个师范,六七个省专,十多个卫校,整个暑假都是考上的学生请我吃饭,南昌、进贤的学生都找关系想进来,梅中的老师很是吃香。但现在,我有很深的失落。”
去年,梅溪初中只有2人考取重点高中。夏精华把这归因为2006年,1名教导主任、1名工会主席和3名初二班主任去了私校,初二年级的成绩前20名学生全部跟着去了,“一个不留。”
在全县60所初中部,去年有近20所“削光头”(全校无人考取重点高中线以上),它们全都是农村公立初中。而一个沙港初中,就有138人考取重点高中线以上。
“走的是成绩好和管不住的学生,留下的就只有纪律差、成绩差的学生,”受访的公校校长大多这样认为,“校园风气越来越坏,老师不敢多管,就是挨学生的打,也不敢还手。”几年前,康山初中教师王新仁因制止外班学生进入教室,被该生用刀砍伤,后来,王新仁去了一所私校。
一名校长对留校生充满了失望:“说句难听话,他们连地都扫不干净。”
随着学生锐减,农村公校普遍面临着“一费制”以来的第二次经费困难,因为全校的所有开支,包括办公费、教学仪器添置、水电费等等,全都来自上级按学生人头下拨的生均公用经费,每流失一个学生,就意味着学校减少一笔收入。西岗初中校长张大卫说:“学校难以运转,教师积极性大减。”为了多争取公用经费,一些学校不得不多报学生总数。
与此同时,公校很多教学资源被闲置,很多教室的墙角堆满了课桌椅,上面积着尘土。
张大卫和同事们也在承受着来自社会的压力,“有些家长说,好老师都走了,留下的都是差老师。家长和学生的心理都容易受到波动,一些成绩不错但家境贫困的学生,竟然也要求父母转学到私校去。”
一些公校校长承认,近几年放松了对学校的管理,教师们也开始对教学敷衍了事,出现迟到、不备教案、“站岗”(完全让学生自习)等现象,一些人还偷偷到私校兼职。
“很多农村公校就快要倒了!”夏精华叹息道。陈国文承认,相比私校兴起之前,农村公校质量已经大幅度下降。
县城几所公立中学也受到一定影响,一些成绩好的学生流失到私校,但学校利用资源优势,还是不愁生源,有大把的农村学生想来。
1年半前,初中英语教师何苹(化名)从农村一所公校来到蓝天实验学校,她主要是为了把上小学的儿子带来,接受更好的教育。“他在乡下语文考57分就是班上第一,天天趴在地上滚玻璃球,现在到了私校,他的普通话都说标准了。”
在最近一次考试中,何苹的班排在年级第一,她为此得到了600元奖励。“这在老家不可能,那里太轻松了,不备课,不改作业,”她笑着说,“有时连考试都没有,学生拿着卷子到处跑也没老师管。一天,我让学生在教室里自习,自己跑到操场去和校长打乒乓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