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醇与玄妙俱来——记台湾散文家林清玄的一次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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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大陆凡关心文学的人，没有不知道林清玄这个名字的；大概书店里只要有散文类书的柜台，都会放上林清玄的散文集。文学爱好者读林清玄的散文，算是远距离识其人感其心吧，有这么一次机会，2008年一个冬日的下午，在北京魏公村人教社大楼的会议厅，林清玄作了一次演讲，几百位文学爱好者和专业人士，有老师、中学生、报社记者、出版社编辑等，近距离地认知见识了这位台湾著名散文家。林先生身材矮小，身着老式便装，大概多年疏于保养头发，巅顶全秃，头皮光亮，周边头发却奇长，让人联想到莎士比亚人头像，太聪明的缘故？演讲很吸引人，魅力既源自他那秃头的智慧，也源自他那风趣幽默的言辞，或许他写作意到笔随、从心所欲，演讲也心到语随、清通无碍吧。他用自己的故事诠释着有关教育的理念。



林十二



“我出生在台南乡村，一个很穷的地方。家里兄弟姐妹18个，我排行12，所以家里人叫我十二，我的别名林十二。”林先生幽默的开场白引得大家笑了。



因为孩子太多，记不住名字，就用数字作为对孩子的称呼。有一次在乡间路上碰到父亲，林十二对父亲笑着，以示打招呼，父亲竟然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我是十二啊！”“哦，哦，是吗？”父亲面有愧色。



小时候的生活给他最深的印象是一个“穷”字。家里穷到什么地步？从来没有吃饱过饭，除了过年。每到吃饭时，林父用18只碗排好，每只碗里只盛三分之一的饭。兄弟姐妹之间互相抢饭争斗是常有的事。



林十二上学的路很远，要走一个半小时甚至一小时45分钟。他最后一个赶到学校，只剩最后排的一个座位，同桌的女生身材高大，比他高出两个头，而且性情剽悍，有时欺负他。学校条件很差，老师也不友好。老师生气了，对淘气的学生不光是口头训斥，还会啪地一声搧一耳光，或者直接把学生的课本扔到窗外。初中英语老师竟然不会开口说英语，只外派培训一个月就回来上课了。外籍老师来了，他们全都躲起来，怕与外国人对话。



那时的林十二曾经淘气，曾经门门功课不及格。学校给家里寄来成绩单，父亲拿在手里看了看，林十二紧张到极点，兄弟姐妹们围观，也以为将有一顿毒打等候十二呢。但是父亲没有痛苦或愤怒，反而哈哈大笑，说：“好啊好啊，这回，我本来以为我林家这些地以后没人种，十二读不进书，可以接替我种地了。”这一次大笑和这些讽刺的话语，有甚于一场毒打，那种疼痛深入地刺伤林十二的心，他决心用功学习，做一个有出息的人。



“当我长大后，读介绍海明威的文章深有感慨，有记者问海明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作家？’海明威回答：最主要的条件是要有一个不快乐的童年。我对这话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我觉得这是在说我林十二啊！”苦难是最好的人生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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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观



“去年五六月，我在北京住了两个月。每天看报纸，北京市每天都有中学生自杀。我很难过。有报道去年一年全中国自杀人数有25万，每两分钟就有一人自杀。我很难过。”最后他谈到下一代教育问题。



“好的孩子教不坏，坏的孩子教不好。”什么是好孩子呢？就是被唤醒了天性良知的孩子。坏孩子呢？就是天性良知没有被唤醒的孩子，他们教不好吗？他们哪怕读到硕士、博士，也成不了好人。所以他呼吁：“教育，首先要唤醒内在的种子。”什么是内有的种子？借用他给林清玄教育基金会题词就是“爱与美的柔性改革，情与义的感动教育”。这题词既有传统意味，又有现代气息。



“要教会孩子观察。”他说引导孩子通过观察社会，建立与社会的联系，而不至于与社会隔离。



“要教会孩子思想。”他说学知识很重要，但长智慧更重要，智字底下是日字，日是什么？就是思想，用思想照亮知识才有智慧。



“要教会孩子表达。”表达什么？表达内心感受，表达对人的友爱。他说他小时候从来不会表达感情，后来改过来了。到现在，每天与孩子一起散步，聊天，有时蹲下来，细看地上的一朵花，交流感受、体会。每天告别时都与孩子拥抱，尽管大孩子已经过30了，父子仍这样告别。



“今天比昨天更慈悲就是成功。”



“今天比昨天更智慧就是成功。”



这是他关于成功的理念和教育的理念。这种理念是不是过于独特了？我们大陆的孩子考试长分数了才是成功，分数稳居前列才是最大的成功，反之，考分不好其他方面再好也是惭赧羞色的。



在大陆，具有林十二这样素质的孩子应该不少吧，我们的社会怎么才能创造出适合他们成才的土壤和气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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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心



“我从小就对文字感到神奇，很小就产生了作家梦。我在思考文字为什么具有感动人的力量的同时，自己也试着写作的。那是在从三年级……”



因为想当作家的事，父亲还挖苦过十二。那是在家庭周会上（林父每周都把１８个孩子召集在一起训话，也交流感情），父亲问十二“将来准备做什么”，十二说“当作家”，父亲问作家是做什么的，十二说“就是写字拿出去卖钱的”，父亲听了非常生气，说：“胡说，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如果写字能卖钱，人家早就去做了。”



尽管父亲反对，但作家梦还是像火种一样在心中燃烧。他每天在外面行游，寻察各种奇事，认真记下来，每天写、写、写。可是林家太穷，连一张写字的桌子都没有，他只好到家族祠堂去写，那里有桌子。母亲来看十二了，全家只有母亲支持十二写作。于是在祠堂里产生了一场重要的对话。



“写的什么呀”母亲问。



“写故事呢。”十二回答。



“是快乐的故事还是心酸的故事呀？”



“你问这个做什么？”



“要多写快乐的故事。因为生活本来已经心酸了。你要让别人看了快乐。”母亲这话让林十二铭记了一生，指引了他写作的初始方向。



等到写得多了，慢慢上路了，母亲的又一次言传身教，给他以深刻的影响。林十二在屋里写呀写，写得不如意，扔掉了很多废稿纸，累了，睡了。等到听见动静，醒来一看，扔掉的稿纸全都被摊开抹平，整齐地放桌子上。原来母亲进来收拾过。



“你看这些纸，有的只写了一两行字，就扔掉，多可惜呀。你往窗外看，”母亲手指窗外的树林，“这些纸就是从树变来的，你这样浪费纸，对不住这些树呀。你要想好再写，能写３００字的，就不要写成500字。”



林清玄一生都在写短章，务求辞达而已，言简而意丰，都与慈母当初的教育有关？慈母是他一生中最早最好的老师。



林十二为了写作还大量阅读，每天除了写作就是阅读。晚上读书，一定要读到一句让他感动的话才睡，躺在床上回味这句话，进入梦乡，这是最好的精神享受。



佛门生



“我的创作大概可以划出三个阶段：第一是才华横溢时期，是在３０岁之前；第二是宗教浸润时期，是在３０到４０岁之间；第三是繁华落尽时期，是在４０岁之后。”



他专门谈到第二时期思想观念的转变，对他的写作具有重大意义。那是在他作家梦已经实现的时候，突然作出非常人之举，远离人间烟火，遁迹于佛门。



“我曾经三年时间隐居山上寺庙里，打坐，读经，参悟人间的事理，追求更高的境界。”一个月下山一次，买来各种食物和日用品，过着极其单调而又充实的生活。



三年后，自以为修炼已成，境界高了，外表和精神都跟常人不一样吧。结果现实教训了他，他还是那么平凡。他在水果边摊站着，路过的人问：“老板，这水果卖多少钱？”他在花摊站着，路过的人问：“老板，这花卖多少钱？”修炼三年了，全身竟然与卖水果的、卖花的无甚差异，让他心灵震撼。看来最高的觉悟，可能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



回到山上，他依旧烧香拜佛打坐念经。有一次看到一妇人在虔诚地敬拜，小孩跑过来打断她，要钱卖冰棒。她愤怒地斥责孩子：“你没看我在拜佛吗？等我拜完了再卖不行吗？”小孩说：“等我买完了，你再拜还来得及；等你拜完了再买，卖冰棒的就走了。”



林清玄听了母子对话很有感触，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自己去做，自己却这里迟滞不前，借用那小孩说的话，不能等到拜完佛再来做这些事。于是，他下山了。



在这期间和这之后，他写了４０本与佛陀相关的书，书中透散出许多玄奥的气息。他感谢山寺给了他最神秘的人生体验和最深刻的人生教育。



快写手



“我至今已经出版了138本书。平均每年出版４到５本书吧。我到30岁的时候，已经拿过台湾大部分重要的文学奖了。”



真是快写手，技艺何以至此？想得快、写得快，在稿纸摊开时，文章已经在心里成型，心、眼、手贯通，其间无距离。



有报道，林清玄家里有十张书桌，分别摊开稿纸，每天轮流在上面奋笔疾书，就像舞女在舞台上转圈一样，机械地操作。这当然是夸张。事实是他在写作构思时，十本书同时考虑，写这本书的同时也写那本书，几本书齐头并进。互相妨碍吗？不会的，相反，互相渗透，触类旁通。



美国的《华人日报》征询全世界汉语写作速度最快的作家，林清玄排第三，最快每小时写三千字。排第一的香港作家倪匡，最快每小时写四千多字，曾经同时为12家写连载作品。



或许，有些作家专俟灵感写作，灵感不来宁愿忘掉写作，先散怀抱，恣情任性，或者幽处独居，澄神静虑，冥思苦想。林清玄则认为“灵感，刚开始写作才需要它”，等到写熟练了，就靠习惯——不，靠热情，永久不灭的热情来写作，在任何状态下都能写作。林氏名言是“心热如火，眼冷如灰”，眼冷是说冷静、细致地观察生活，心热是带着热心肠来感受生活，来写作。由此可见林清玄写作的强大的推动力和不竭的源泉。



“我每天早上很早起床，先煮好一一壶咖啡，然后伏案疾书，把一天中最好的时间用来写作。”每天如此，几十年如一日，习惯成自然。



习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从三年级的林十二时代开始的。那时的他每晚得写点东西，不写就睡不好觉。每晚写作，除了林十二谁家的孩子能做到？到初中了，每晚必写500字，不写完就不睡觉；到高中了，每晚必写完一千字；到大学了，每晚必写完两千字；到大学毕业了，每晚必写完三千字。



“可我还是很难过，最想写的作品还没写出。”这位著名作家都著述等身了，犹嫌不足。他有三篇短文选进了人教版小学语文课本，有人戏言选文之多仅于毛泽东了。每天大陆有多少孩子在奉读他的作品，聆听他爱与善的教诲，他还有什么不满足？有什么更高的目标？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