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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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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12 13:46: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朝花夕拾》小引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
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
有。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
月以前的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
机。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觉》。现在是,连这“一觉”也没有了。

    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
“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
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
炎热的。

    前天,已将《野草》编定了;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上的《旧事重提》,我还替
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
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
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
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
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文体
大概很杂乱,因为是或作或辍,经了九个月之多。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
下;中三篇是流离中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已
经是被学者们挤出集团之后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鲁迅于广州白云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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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2 13:47:00 | 只看该作者

回复:鲁迅的《朝花夕拾》

范爱农           

               
    在东京的客店里,我们大抵一起来就看报。学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闻》和《读卖新
闻》,专爱打听社会上琐事的就看《二六新闻》。一天早晨,辟头就看见一条从中国来的电
报,大概是:——?

    “安徽巡抚恩铭被JoShikiRin刺杀,刺客就擒。”?

    大家一怔之后,便容光焕发地互相告语,并且研究这刺客是谁,汉字是怎样三个字。但
只要是绍兴人,又不专看教科书的,却早已明白了。这是徐锡麟,他留学回国之后,在做安
徽候补道,办着巡警事物,正合于刺杀巡抚的地位。?

    大家接着就预测他将被极刑,家族将被连累。不久,秋瑾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
了,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人心很愤怒。有几个人便密秘地开一个
会,筹集川资;这时用得着日本浪人了,撕乌贼鱼下酒,慷慨一通之后,他便登程去接徐伯
荪的家属去。?

    照例还有一个同乡会,吊烈士,骂满洲;此后便有人主张打电报到北京,痛斥满政府的
无人道。会众即刻分成两派:一派要发电,一派不要发。我是主张发电的,但当我说出之
后,即有一种钝滞的声音跟着起来:——

    “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呢。”?

    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象在渺视。他蹲在席子上,我
发言大抵就反对;我早觉得奇怪,注意着他的了,到这时才打听别人:说这话的是谁呢,有
那么冷?认识的人告诉我说:他叫范爱农,是徐伯荪的学生。?

    我非常愤怒了,觉得他简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杀了,连打一个电报还害怕,于是便
坚执地主张要发电,同他争起来。结果是主张发电的居多数,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来拟
电稿。?

    “何必推举呢?自然是主张发电的人罗——。”他说。?

    我觉得他的话又在针对我,无理倒也并非无理的。但我便主张这一篇悲壮的文章必须深
知烈士生平的人做,因为他比别人关系更密切,心里更悲愤,做出来就一定更动人。于是又
争起来。结果是他不做,我也不做,不知谁承认做去了;其次是大家走散,只留下一个拟稿
的和一两个干事,等候做好之后去拍发。?从此我总觉得这范爱农离奇,而且很可恶。天下
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满人,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中国不革命则已,要
革命,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除去。

    然而这意见后来似乎逐渐淡薄,到底忘却了,我们从此也没有再见面。直到革命的前一
年,我在故乡做教员,大概是春末时候罢,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见了一个人,互相熟视了
不过两三秒钟,我们便同时说:——

    “哦哦,你是范爱农!”?

    “哦哦,你是鲁迅!”?

    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还是那样,然而奇怪,只这
几年,头上却有了白发了,但也许本来就有,我先前没有留心到。他穿着很旧的布马褂,破
布鞋,显得很寒素。谈起自己的经历来,他说他后来没有了学费,不能再留学,便回来了。
回到故乡之后,又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现在是躲在乡下,教着几个小学
生糊口。但因为有时觉得很气闷,所以也趁了航船进城来。?

    他又告诉我现在爱喝酒,于是我们便喝酒。从此他每一进城,必定来访我,非常相熟
了。我们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连母亲偶然听到了也发笑。一天我忽而记起在东京开
同乡会时的旧事,便问他:——?

    “那一天你专门反对我,而且故意似的,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你还不知道?我一向就讨厌你的,——不但我,我们。”?

    “你那时之前,早知道我是谁么?”?

    “怎么不知道。我们到横滨,来接的不就是子英和你么?你看不起我们,摇摇头,你自
己还记得么?”?

    我略略一想,记得的,虽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时是子英来约我的,说到横滨去接新来
留学的同乡。汽船一到,看见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将行李放到税关上去候
查检,关吏在衣箱中翻来翻去,忽然翻出一双绣花的弓鞋来,便放下公事,拿着子细地看。
我很不满,心里想,这些鸟男人,怎么带这东西来呢。自己不注意,那时也许就摇了摇头。
检验完毕,在客店小坐之后,即须上火车。不料这一群读书人又在客车上让起坐位来了,甲
要乙坐在这位*希?乙??プ??救*未终,火车已开,车身一摇,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我那
时也很不满,暗地里想:连火车上的坐位,他们也要分出尊卑来……。自己不注意,也许又
摇了摇头。然而那群雍容揖让的人物中就有范爱农,却直到这一天才想到。岂但他呢,说起
来也惭愧,这一群里,还有后来在安徽战死的陈伯平烈士,被害的马宗汉烈士;被囚在黑狱
里,到革命后才见天日而身上永带着匪刑的伤痕的也还有一两人。而我都茫无所知,摇着头
将他们一并运上东京了。徐伯荪虽然和他们同船来,却不在这车上,因为他在神户就和他的
夫人坐车走了陆路了。?

    我想我那时摇头大约有两回,他们看见的不知道是那一回。让坐时喧闹,检查时幽静,
一定是在税关上的那一回了,试问爱农,果然是的。?

    “我真不懂你们带这东西做什么?是谁的?”?

    “还不是我们师母的?”他瞪着他多白的眼。?

    “到东京就要假装大脚,又何必带这东西呢?”?

    “谁知道呢?你问她去。”?

    到冬初,我们的景况更拮据了,然而还喝酒,讲笑话。忽然是武昌起义,接着是绍兴光
复。第二天爱农就上城来,戴着农夫常用的毡帽,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老迅,我们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复的绍兴。我们同去。”?

    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
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这军政府
也到底不长久,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带兵从杭州进来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会来。他进来
以后,也就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包围,大做王都督。在衙门里的人物,穿布衣来
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

    我被摆在师范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王都督给了我校款二百元。爱农做监学,还是那件
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谈闲天。他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还是不行,王金发他们。”一个去年听过我的讲义的少年来访我,慷慨地说,
“我们要办一种报来监督他们。不过发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还有一个是子英先生,一个
是德清先生。为社会,我们知道你决不推却的。”?

    我答应他了。两天后便看见出报的传单,发起人诚然是三个。五天后便见报,开首便骂
军政府和那里面的人员;此后是骂都督,都督的亲戚、同乡、姨太太……。?

    这样地骂了十多天,就有一种消息传到我的家里来,说都督因为你们诈取了他的钱,还
骂他,要派人用手枪来打死你们了。?

    别人倒还不打紧,第一个着急的是我的母亲,叮嘱我不要再出去。但我还是照常走,并
且说明,王金发是不来打死我们的,他虽然绿林大学出身,而杀人却不很轻易。况且我拿的
是校款,这一点他还能明白的,不过说说罢了。?

    果然没有来杀。写信去要经费,又取了二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时传令道:再来
要,没有了!?

    ?不过爱农得到了一种新消息,却使我很为难。原来所谓“诈取”者,并非指学校经费
而言,是指另有送给报馆的一笔款。报纸上骂了几天之后,王金发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于
是乎我们的少年们便开起会议来,第一个问题是:收不收?决议曰:收。第二个问题是:收
了之后骂不骂?决议曰:骂。理由是:收钱之后,他是股东;股东不好,自然要骂。?

    我即刻到报馆去问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说了几句不该收他钱的话,一个名为会计
的便不高兴了,质问我道:——?

    “报馆为什么不收股本?”?

    “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么?”?

    我就不再说下去了,这一点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说出连累我们的话来,他就会面
斥我太爱惜不值钱的生命,不肯为社会牺牲,或者明天在报上就可以看见我怎样怕死发抖的
记载。?

    然而事情很凑巧,季弗写信来催我往南京了。爱农也很赞成,但颇凄凉,说:——

    “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罢……。”?

    我懂得他无声的话,决计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辞职,自然照准,派来了一个拖鼻涕的
接收员,我交出账目和余款一角又两铜元,不是校长了。后任是孔教会会长傅力臣。

    报馆案是我到南京后两三个星期了结的,被一群兵们捣毁。子英在乡下,没有事;德清
适值在城里,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大怒
之后,脱下衣服,照了一张照片,以显示一寸来宽的刀伤,并且做一篇文章叙述情形,向各
处分送,宣传军政府的横暴。我想,这种照片现在是大约未必还有人收藏着了,尺寸太小,
刀伤缩小到几乎等于无,如果不加说明,看见的人一定以为是带些疯气的风流人物的裸体照
片,倘遇见孙传芳大帅,还怕要被禁止的。

    我从南京移到北京的时候,爱农的学监也被孔教会会长的校长设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
命前的爱农。我想为他在北京寻一点小事做,这*撬?浅OM?模?欢?*有机会。他后来便
到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时时给我信,景况愈困穷,言辞也愈凄苦。终于又非走出这熟
人的家不可,便在各处飘浮。不久,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淹
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杀。因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间独坐在会馆里,十分悲凉,又疑心这消息并不确,但无端又觉得这是极其可靠的,
虽然并无证据。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做了四首诗,后来曾在一种日报上发表,现在是将要忘
记完了。只记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论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
醉合沉沦。”中间忘掉两句,末了是“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

    后来我回故乡去,才知道一些较为详细的事。爱农先是什么事也没得做,因为大家讨厌
他。他很困难,但还喝酒,是朋友请他的。他已经很少和人们来往,常见的只剩下几个后来
认识的较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们似乎也不愿意多听他的牢骚,以为不如讲笑话有趣。?

    “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他时常这样说。?

    一天,几个新的朋友约他坐船去看戏,回来已过夜半,又是大风雨,他醉着,却偏要到
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劝阻他,也不听,自己说是不会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虽然能浮
水,却从此不起来。?

    第二天打捞尸体,是在菱荡里找到的,直立着。?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

    他死后一无所有,遗下一个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几个人想集一点钱作他女孩将来的学费
的基金,因为一经提议,即有族人来争这笔款的保管权,——其实还没有这笔款,大家觉得
无聊,便无形消散了。?

    现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儿景况如何?倘在上学,中学已该毕业了罢。??

    十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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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2 13:48:00 | 只看该作者

回复:鲁迅的《朝花夕拾》

《二十四孝图》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
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
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自从所谓“文学革命”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很可
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
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
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正确地写
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了。但无论他是什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
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甚于洪水猛兽,非常广大,也非常长久,
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这些话,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因为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
——还不肯罢休。”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以为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损于“人格”。
岂不是“言者心声也”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关的,虽然人间世本来千奇百怪,教授
们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的特别种族。但这些我都不管,
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无须怎样小心。倘若无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
刻跌下来罢。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遍:——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细的《儿童世界》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
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为他幸
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
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学因
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文星高
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
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在书塾之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
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都画着冥冥之中赏善
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触犯天条的,
即使半语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当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睚眦之怨”,因为那地
方是鬼神为君,“公理”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简直是无法可想。在中国的天地间,
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然而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绅士”,也
没有“流言”。

    阴间,倘要稳妥,是颂扬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笔墨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流言的治
下,而又大谈“言行一致”的时候。前车可鉴,听说阿而志跋绥夫曾答一个少女的质问说,
“惟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他们其实
倒不如死。”于是乎有一个叫作密哈罗夫的,寄信嘲骂他道,“……所以我完全诚实地劝你
自杀来祸福你自己的生命,因为这第一是合于逻辑,第二是你的言语和行为不至于背驰。”

    其实这论法就是谋杀,他就这样地在他的人生中寻出欢喜来。阿尔志跋绥夫只发了一大
通牢骚,没有自杀。密哈罗夫先生后来不知道怎样,这一个欢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寻到了
“什么”了罢。诚然,“这些时候,勇敢,是安稳的;情热,是毫无危险的。”

    然而,对于阴间,我终于已经颂扬过了,无法追改;虽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确没有
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贴,则差可以自解。总而言之,还是仍然写下去罢:——

    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画图本
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这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
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
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高兴之余,
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
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么?这并非现在要加研究的问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
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
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
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
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负米”,“黄香扇枕”之类。“陆绩怀桔”也并不难,只要有
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
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笋”就可疑,怕我的精诚未
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笋来,还不过抛脸而已,到“卧冰求鲤”,可就有性命之虞
了。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
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命,这才孝感神
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两件事。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
我发生不同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这玩意儿确是可爱的,北京称为小鼓,
盖即〖上兆下鼓〗也,朱熹曰:“〖上兆下鼓〗,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
还自击,”咕咚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
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过去
了。

    那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儇所画的本
子,叙老莱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
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大约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诈
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
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师觉授《孝子传》云,“老莱子……常
衣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太平御览》四百
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他“诈”起来,心里
才能舒服。邓伯道弃子救侄,想来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
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一般,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
教坏了后人。老莱子即是一例,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
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说明云,“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
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刘向《孝子
传》所说,却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岁。结
末又大略相象了,“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
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境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
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
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
事。

    现在想起来,实在很觉得傻气。这是因为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
行。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
何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什么《太平御览》咧,《古孝子传》
咧,《人口问题》咧,《节制生育》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的理
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害怕: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咕
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
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
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
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五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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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08-6-12 13:48:00 | 只看该作者

回复:鲁迅的《朝花夕拾》

藤野先生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
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
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
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
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
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
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
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
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
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监狱旁
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
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
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
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
搬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
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
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
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
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
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
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
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
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
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
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
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
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
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
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
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
解剖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
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
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
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

    “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
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
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
是藤野先生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
“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
是毫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
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
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
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
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
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
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
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
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
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
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
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
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
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
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
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
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
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
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
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
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
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
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
字。
                               十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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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2 13:52: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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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长与山海经            

                  
    长妈妈,已经说过,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我的
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长。我平时叫她
“阿妈”,连“长”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
的时候,就叫她阿长。

    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得黄胖而矮,“长”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的名字,记得
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
娘;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
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
而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
服她。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
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
“切切察察”有些关系。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
母亲去了。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
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经烤得那么热。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

    “长妈妈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热罢?晚上的睡相,怕不见得很好罢?……”

    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之后,曾经这样地问过她。我也知道这意思是要她多给我一些空
席。她不开口。但到夜里,我热得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大”字,一条臂
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我想,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这些规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自然
要数除夕了。辞岁之后,从长辈得到压岁钱,红纸包着,放在枕边,只要过一宵,便可以随
意使用。睡在枕上,看着红包,想到明天买来的小鼓、刀枪、泥人、糖菩萨……。然而她进
来,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

    “哥儿,你牢牢记住!”她极其郑重地说。“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
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不许
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那
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梦里也记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别早,一醒,就要坐起来。她却立刻伸出臂膊,一把
将我按住。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我忽而记得了——

    “阿妈,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欢喜似的,笑将起来,同时将
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惊之后,也就忽而记得,这就是所谓福橘,元旦
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生
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
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此外,现在大抵忘却了,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
楚。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

    然而我有一时也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对我讲“长毛”。她之所谓“长毛”
者,不但洪秀全军,似乎连后来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但除却革命党,因为那时还没有。她
说得长毛非常可怕,他们的话就听不懂。她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
了,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
“大王”,——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自己的饥饿。长毛笑道:“那么,这东
西就给你吃了罢!”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
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轻轻地拍着胸埔道:“阿
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但她大概
也即觉到了,说道:“象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
也要掳。”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
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炙疮疤。

    “那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处?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
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
就炸了!”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
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夜间的
伸开手脚,占领全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我退让。

    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
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
更不怕炮炸,我惧惮她什么呢!

    但当我哀悼隐鼠,给它复仇的时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了。这渴慕是从
一个远房的叔祖惹起来的。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如珠兰、茉莉之
类,还有极其少见的,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缨花。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
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死尸!”这老人是个
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在我们聚族而
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
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
《花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
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现在不知
道放在那里了。

    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不
肯真实地回答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机会。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
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都紧紧地关着门。

    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我就记得绘图的《山海经》。

    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来没有和
她说过的,我知道她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罢,我还记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布
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
我给你买来了!”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
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
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
本子。纸张很黄;图象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
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
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
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图赞,绿色的
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是缩印的郝懿行疏。木刻的
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
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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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2 13:53: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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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 文公的
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 ;但那时却是
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 蝉在树
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 向云霄里去了。
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 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
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 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
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 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
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 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
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 没有见过有一块根象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
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攒成的小 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 在院子
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 脸露在墙头上,
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 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
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 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
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 ,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
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 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
沙沙沙!门外象是风雨声。他正抖作 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
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 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
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 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 极想得
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 直到现在,总
还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 自然是常有的,然而
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 雪上)
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 。薄薄的雪,
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 好。扫开一块雪,露
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 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
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 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
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 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 跑
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 便能捕获
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 道:你太性急,
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 的
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 罢,也许
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 到百草园了。A
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 门进去,
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 只很肥大的梅花
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第一次 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
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 白了,
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 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 化,用酒
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 毕竟不渊博。现
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 候,赶忙
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 至于不
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 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 来了,
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 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 地上或
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 同窗们到园里
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 用,也
有罚跪的规矩,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的,
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 上上错厥贡苞
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 去了,只有他还大声
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 着,向
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 做戏。
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 象习字时候的
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 却不少了,最成片断
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 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
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 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
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九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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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猖会            

              
    孩子们所盼望的,过年过节之外,大概要数迎神赛会的时候了。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
待到赛会的行列经过时,一定已在下午,仪仗之类,也减而又减,所剩的极其寥寥。往往伸
着颈子等候多时,却只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脸红脸的神像匆匆地跑过去。于是,完
了。

    我常存着这样的一个希望:这一次所见的赛会,比前一次繁盛些。可是结果总是一个
“差不多”;也总是只留下一个纪念品,就是当神像还未抬过之前,化一文钱买下的,用一
点烂泥,一点颜色纸,一枝竹签和两三枝鸡毛所做的,吹起来会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的哨
子,叫作“吹都都”的,吡吡地吹它两三天。

    现在看看《陶庵梦忆》,觉得那时的赛会,真是豪奢极了,虽然明人的文章,怕难免有
些夸大。因为祷雨而迎龙王,现在也还有的,但办法却已经很简单,不过是十多人盘旋着一
条龙,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那时却还要扮故事,而且实在奇拔得可观。他记扮《水浒传》
中人物云:“……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
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
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
活,臻臻至至,人马称〖女足〗而行……”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
可惜这种盛举,早已和明社一同消灭了。

    赛会虽然不象现在上海的旗袍,北京的谈国事,为当局所禁止,然而妇孺们是不许看
的,读书人即所谓士子,也大抵不肯赶去看。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人,这才跑到庙前或衙门前
去看热闹;我关于赛会的知识,多半是从他们的叙述上得来的,并非考据家所贵重的“眼
学”。然而记得有一回,也亲见过较盛的赛会。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称为“塘报”;
过了许久,“高照”到了,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
他高兴的时候,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甚而至于鼻尖。其次是所谓“高跷”、“抬
阁”、“马头”了;还有扮犯人的,红衣枷锁,内中也有孩子。我那时觉得这些都是有光荣
的事业,与闻其事的即全是大有运气的人,——大概羡慕他们的出风头罢。我想,我为什么
不生一场重病,使我的母亲也好到庙里去许下一个“扮犯人”的心愿的呢?……然而我到现
在终于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

    要到东关看五猖会去了。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为那会是全县中最盛的会,
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一是梅姑
庙,就是《聊斋志异》所记,室女守节,死后成神,却篡取别人的丈夫的;现在神座上确塑
着一对少年男女,眉开眼笑,殊与“礼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庙了,名目就奇特。据有考
据癖的人说: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并无确据。神像是五个男人,也不见有什么猖獗之状;
后面列坐着五位太太,却并不“分坐”,远不及北京戏园里界限之谨严。其实呢,这也是殊
与“礼教”有妨的,——但他们既然是五猖,便也无法可想,而且自然也就“又作别论”
了。

    因为东关离城远,大清早大家就起来。昨夜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经泊在河埠
头,船椅、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在陆续搬下去了。我笑着跳着,催他们要搬得快。忽
然,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我知道有些蹊跷,四面一看,父亲就站在我背后。

    “去拿你的书来。”他慢慢地说。

    这所谓“书”,是指我开蒙时候所读的《鉴略》。因为我再没有第二本了。我们那里上
学的岁数是多拣单数的,所以这使我记住我其时是七岁。

    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我担
着心,一句一句地读下去。

    两句一行,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罢,他说:——

    “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

    他说完,便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

    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读着,读着,强记着,——
而且要背出来。

    粤有盘古,生于太荒,

    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就是这样的书,我现在只记得前四句,别的都忘却了;那时所强记的二三十行,自然也
一齐忘却在里面了。记得那时听人说,读《鉴略》比读《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
因为可以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那当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字也不
懂。“粤自盘古”就是“粤自盘古”,读下去,记住它,“粤自盘古”呵!“生于太荒”
呵!……

    应用的物件已经搬完,家中由忙乱转成静肃了。朝阳照着西墙,天气很清朗。母亲、工
人、长妈妈即阿长,都无法营救,只默默地静候着我读熟,而且背出来。在百静中,我似乎
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生于太荒”之流夹住;也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
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鸣叫似的。

    他们都等候着;太阳也升得更高了。

    我忽然似乎已经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来,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一气背将下去,梦似
的就背完了。

    “不错。去罢。”父亲点着头,说。

    大家同时活动起来,脸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将我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贺
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头。

    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东关的
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

    直到现在,别的完全忘却,不留一点痕迹了,只有背诵《鉴略》这一段,却还分明如昨
日事。

    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

    五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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