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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异常的喜爱桂花。那年春天,花草刚刚舒展开一整个冬天的包裹,就迫不及待的在一楼的窗前栽下两棵桂花树。树毫不起眼,五六岁孩子的身高,小擀面杖粗细,枝桠粗壮,树叶青得发黑,闻不出味道来。第二年,忙着新学期的教学,农历八月不知何时来临,无眠时连嗅觉也变得灵敏,闻到远远近近的花香,清雅,淡远,香而不腻。寻去,原是头年栽下的桂树开了花,花香透过窗纱,越过窗帘,执着地来到我跟前。淡远的香气,让我忆起时间的流驶。
上大学是在河南南端的一个小城,那里绿树环绕,花团锦簇,秀丽异常。学校依山而建,上上下下,便多了很多台阶来。台阶错落排列,韵致高高低低洇在小道上。小道悠然,曲径通幽处。很窄,两旁是石栏,石栏外是成荫的绿树和冬青,枝枝蔓蔓伸出来爱抚年轻的学子。再往里有深深的谷,谷里乱花杂树,枝丫横陈——原来路开在丘陵上。谷里最惹人眼的是杉树,在这里最常见,高大,少枝杈;树身土黄色,枝叶深绿色;枝少得可以忽略,叶为针形。深秋冬初,针形的叶地上落了一层层,踩上去软软的,像是踏在云彩眼儿里。干净利索的杉树林里,不经意生出桂花树来,一片一片,黑黝黝茁壮的都是。农历八月,一进校门,就有浓淡相宜的香气环绕着,一路上若近若远,隐隐约约,一直送你到教室,到食堂,到宿舍,到你想到的任何一个去处。每年迎新晚会致辞,总会听到“八月金秋,丹桂飘香”,不知用它的人是否辨了其中真味,而丹桂的香气却能一直飘进记忆里,似乎要藏上一生。那段时光沾了桂花的香,花草琐碎寻常点滴在心里无尽痴缠。
九六年的秋天,在校园第一次见识了桂树,茎一人高,花淡黄色,或者乳白色,米粒大小,一簇十余粒,黄黄白白摊开在手心里,秀色与清香共氤氲。女同学惜花情怀,感兴趣于桂花的馥郁,一粒粒一簇簇小心摘来,夹在书页中。几天后干掉,余香久远。被桂花熏香过的书,我们叫它桂花书,书放床头,有清香溢远。翻书如翻花香,每天悠扬在桂花香海里。
学校东隔壁是一部队医院,干净整洁,红绿相映,大院里处处桂花。一入八月,桂花弥漫,不凋不谢,笑对行者和病人。曾与陈霞去赏桂花。部队医院里花树横斜,花香弥漫,黛绿里簇簇金黄。花痴们抑不住满心欢喜,一把把摘下,揣满口袋,想把花期留住,把香气嗅来。
校园里有一露天影院,每到周末,院宣传部门负责专门放映一些经典电影。我在校的头几年是免费的,后来收费,票价一元,足够我一天伙食的一半费用。我崇敬的老师坐在一尺见方的窗口里卖票,我不忍心看到他,总能及时躲开他的目光所及。但电影还是如奥斯卡一样诱人,《飘》,《廊桥遗梦》,《望乡》,《拯救大兵瑞恩》等都是在这儿看到的。到了深秋,更深露重,专注地看着电影,露水裹了桂花香,发上衣上落一层,湿湿润润,香气馥郁,沉淀着抒情的沉重的浪漫的青春岁月。
一零年农历七月,大学毕业十年聚会,欲往欲退,纠结了很久,最终选择逃避。也许潜意识觉得那十年自己做得不够好,也许没有攒够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曾经的美好。八月,小区的一棵桂树花开,我居十六层,竟然在无眠夜清晰闻到桂香的独特,一时间如有无数往事,经了时光隧道漫上心头。先生被惊扰醒来,问询原因,竟哽咽不能语。终于经不了诱惑,未及天亮,独自一人,自驾来回七百公里去了校园,去寻找深藏心底的那抹清香。
时值周末,偌大的校园空荡开阔,较之以前大了好多倍,大概是为了迎合后来的汹涌扩招。很多台阶被铲平,那些原始的林木被铲掉改作他用,教学楼和宿舍也焕然变了原貌。十年始一见,见了不敢语。变了,很些记忆荡然无存,中文系老楼不见了原貌,当时比较有代表性的建筑——图书馆也淹没在一片片高大建筑里,难以找寻。那时的人,那时的情,不见了踪影,物非人也非。“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霏霏”,满怀的哀伤之情如此动人心魄。我喜欢品读《诗经》的这几句,我也欢喜在这惊天的忧伤里去寻找喜悦的可能性。每到八月,我总能嗅到如旧的桂花香,心香如溪流,缓缓流淌,忆旧如旧,疼痛犹欢喜。我的怀恋,早已活在爱与伤感的纠缠里!
这一生中极其重要的地方,有我散落的梦,来不及拾——也许此生再也无法捡拾起。
去年往杭州,正是三秋时节,街道桂花飘荡,馨香一路相随,旧时之思发酵了整个旅途。第一次去杭州,竟似曾相识。传说西湖的灵隐寺和天竺寺,每到中秋常有带露的桂子从天飘落,馨香异常。我是槛外之人,无力前往,那天只在杭州的街上徘徊,抚摸长满角角落落的桂树,似乎整个杭州都有似有似无的香气隐隐袭来。想起来柳永和他的“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古诗意也随着桂花香飘落心头,一时人世间的喧哗繁茂,都颤动在月下的金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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