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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花匠
李代高
①家住洞庭湖畔,那是有名的产棉区,自然就多弹花匠。
②村里来了弹花匠,妈妈请他们为我家弹新棉被。那是两个单瘦的年轻人,他们把洁白的新皮棉铺在宽宽的门板上,腰间系一个宽宽带子,一块厚厚的青竹片插在后腰上,在竹片的上端垂下皮绳,带着一张长长的弓。那弓上紧紧绷着弦。弹花匠手执一个油亮的大木锤敲打弓弦,将皮棉弹成蓬松蓬松的棉絮。通通通!通通通!弹棉声,实在是一首美妙动的乐曲。我们几个小把戏便好奇地围着前后左右地看,竟也模仿他们弹棉花的样子,手执一个物件,一进上下挥动,一边“通通通”地叫将起来,惹得大人们一阵阵地笑。傍晚,妈妈杀了家中的大芦花公鸡,活了上的白酒,热情地请弹花匠上席,一边给敬酒,一连声感谢这两位弹花匠师傅夸他们弹的棉被好。夜里,我躺在新棉被上,果然是好,柔软舒服,好暖和。夜里我还做了个梦,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弹花匠,正腰背弓弦“通通通”地弹棉花哩!
③时隔三十多年,近日,我又见弹花匠,那是外地来的两位弹花匠师傅,都有五十多岁了,头发花白,胡子喳喳,就在小城闹市区的一个刚拆掉旧屋尚未建新屋的空地上拉开了架势,他们将托运来的木弹花机摆弄好,在水泥地上铺上了网线的工具,揽起了生意,弹起了棉被来。由于是在空旷地上操作,没有铺板,城里人只请他们弹制垫棉被,且往往是旧棉被翻新。他们从清早开始做活儿,将旧棉被撕开,那旧网线却小心翼翼地撕下,犹如撕下一本旧书的“封面”,然后将这些“封面”放在一边,我挺奇怪,这旧网线有什么作用呢?
④他们已没有那种可发出美妙动听的音乐的弹弓和神奇的木锤了,而是将拆下来的旧棉絮放在木弹花机里,两位花白胡子便轮番踩着两个木踏板,木弹花机的大飞轮便很快地旋转起来,链条也发出嘶嘶的细吟,另一端的出口便吐出来了弹得蓬松柔弱的棉绒,也是絮状物!比老式弹弓弹得更佳。只是在加工时灰尘弥漫、棉绒飞舞,在风中轻轻飘动。也有几个城里的孩子围着好奇地看,如三十多年前的我们一样,尽管没有那发出的巨大音乐了。可是,大人们却不让孩子们欣赏,边拉孩子们边说:这有什么稀奇好看的,小心吸了这灰尘后生病!我不由一震,竟将我对弹花匠弹棉花时的美好记忆蒙上了一丝儿阴影,就如在一幅完美的水彩画上滴了几滴墨迹一样。
⑤两位弹花匠并不理会眼前发生的一切,仍然利索地弹棉花,尽管是旧棉絮,但工作效率不用说比我记忆中的那时要高多了,一天下来,可弹制三四床棉被。工钱收得不多,且让顾客随意地还价,最后的结果是加工一床新棉被才十多元钱。
⑥月上中天之时,他们才收工。席地而坐,胡乱地吃了盒饭。夜深了,他们竟只是铺上草席子,铺上旧床单,便在皎洁如水的月色下随意地就寝了。他们先前撕下的如旧书的“封面”的旧网线,此时果真派上了用场,已连在一起,就着一侧围着组成了一个临时“帐篷”:遮得住些许风,但遮不住雨;挡得了部分月色,但挡不住夜露与寒气。这些勤劳善良的匠人,他们把温暖送进千家万户,弹出千万床棉被让人温馨入梦,而他们竟就这样餐风露宿啊!
⑦第二天,我路过此地,特意停下来与他们闲谈,说他们很艰辛,应当善待自己,去租个房子,搞个临时门面。而这两花白胡子的人却说:“我们习惯了。”匠人是走南闯北的,生活苦点算不了什么,“我们需要钱,都有孩子在大城市里上大学,只要有活儿干,我们就什么都满足了。”他们说到孩子在念大学时,眼中都闪射着希望和喜悦的光波,饱经沧桑的脸上也漾起了憨厚而略显自豪的微笑。我不由心中一酸: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呵!他们为了孩子深造,为了穷乡僻壤出人才,竟能这般吃苦耐劳!
⑧过了几日,我再次从那里路过时,驻足细看,情况有了新的变化:他们用旧棉被网线搭成的帐篷上又添加了不少塑料袋之类,变成了一个穹庐状的小屋了,并且“小屋”外还添加了小煤炉、锅碗瓢盆之类,还有装水的塑料桶等,俨然如一户都市里的“家”。
⑨他们只是和我微微点头笑笑,一个仍在双腿不停地欢快地踩动木弹花机,一个忙不迭地网棉被网线。他们的脸上都看不出一点愁苦地神情,只有那沾满棉绒、灰尘的花白头发在风中飘凌。我竟然向他们久久地注目,心中似有潮水般澎湃,少年时代所见的两个年轻弹花匠的笑脸和这两个老年弹花匠的笑脸在不停地交替闪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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